石勇
我對說唱、電競之類青年“亞文化”只有極為模糊的印象,大概知道有一幫人在離我似乎有點心理距離的另一個社會空間里玩這些。但直到它們從“邊緣”一躍成為一種現象級的娛樂文化活動或事件,被推上社會舞臺的焦點,我才看清楚—哦,玩這些的人還挺多的哈。
街舞倒是一直欣賞,“灌籃”節(jié)目看過。而《中國新說唱》的前身《中國有嘻哈》,在2017年因為“皮幾萬”的那些事情,有不太深刻的印象。不過我記得其中的一個導師好像叫吳亦凡,似乎很帥。大致就這些了。
我反思了很久—為什么有些東西,直到成為一種“現象級”,我才看清楚它們,甚至才知道它們的存在呢?為什么在今天,這些我們原本不知道或不清楚的東西,卻可能一夜之間變成了“主流”呢?這里面,就社會演化來說,有什么預示嗎?
一般情況下,當我知道某一種“社會存在”—比如說唱、街舞、電競時,經過考察,激活既有的認知框架,會產生一種“為什么會發(fā)生”和“社會會怎樣”的模糊認知。對其中對勁和不對勁的地方加以修正和確認,改進一下認知框架,朦朧之中就像看到了一幅圖景:有一幫人在玩什么,為什么玩,一個社會變成了什么樣或會變成什么樣,才會產生這些現象。
我把這個叫做“認知上的先入為主”或“預判斷”—不可能沒有預判斷的,因為一個人在面對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之前,必然攜帶他的認知背景和心理背景。
但接著,我可能會作一個小范圍的調查。
調查的目的很簡單:看反饋到的情況,會不會對我認知的先入為主予以“打臉”。它相當于一個“打臉實驗”,證實或證偽它。
如果打臉了,我會想一下,忽略了哪些因素,或認知框架是否合適,原有思維是否正確。它可能突然之間會讓我產生某種靈感。
如果沒有被打臉,那很恭喜,我會強化預判斷,順著原有思維繼續(xù)延伸、擴展,直到拼湊出一幅清晰的、邏輯自洽的畫面。
在說唱、街舞、電競這類事情上,我的第一懷疑,是自己因為個人興趣的原因,本來就“不感冒”,還是在個人的社會認知層面,預設了在注意力資源的分配中,它們并不值得關注?或兼而有之?個人的澄清當然可以回答,但也需要從別人那兒得到答案。
我由此問了36個人,男性20個,女性16個。為了防止代際的興趣偏差,以及階層所處的社會位置視角不同這些因素的干擾,在年齡、階層、知識層次上,我都予以分散化并呈現為一種連續(xù)。我問的人中,從00后到60后,從中學生到博士,從社會底層到社會上層,一應俱全。
結果顯示,只有1個人平時玩這個(街舞),5個人對此一直關注(街舞、說唱、電競),而且他們全是男性,年齡均不超過25歲,中學生和大學生。比例僅僅占到近17%。
22個人,跟我一樣,只是平時通過新聞,以及在大街上,對這些青年亞文化有模糊的印象,也直到它們變成現象級事件之后才猛然察覺。他們的代際分布,從00后一直到70后都有,有男性也有女性,階層上更是全囊括。
他們在比例上約占61%。看來,我并不孤單—是某種社會機制和心理機制,阻止了我在其成為現象級之前就去關注。
有某種社會機制和心理機制,形成了一個個圈層,并且,阻止各個圈層之間進行信息、資源的溝通、交換。
剩下的8個人,都是60后、70后。比例僅占約22%的他們表示除了在大街上看到有人跳過街舞外,其他就不清楚了??磥恚麄冎皇窃诳措娨?,而對于像愛奇藝這些由資本所控制的平臺,所知不多。
這個調查結果,給了我很大的沖擊。它驗證了我的一個預判斷:這個社會已經變成一個傳說中的“圈層社會”,而且,跟傳說中是在興趣愛好上“圈層”有質的不同—在生活方式、思維模式、價值判斷、人際關系、利益結構等方面,都真正圈層化了。
或者準確地說,是對一堆社會原子的圈層。
這個原子化圈層社會當然有中心,有主流—這從來就沒有弱化過,但是,在中心和主流之外,是日益隔離的各種社會群落,不管這些群落是否處于邊緣。
事實上,跟中心、主流對應的概念,已不僅僅是“邊緣”“非主流”?!爸行?邊緣”“主流-非主流”這兩個二元范疇,已不能作為一種框架,來囊括更多的事情了。
一個形象的畫面大概如下。
假設“社會”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搭了一個舞臺,那么,中心、主流,就是在舞臺上表演的那些人,呈現出來的那些東西,可以為大多數人所看見,或有社會權力讓大多數人理論上可以看見,僅此而已。
而聚在舞臺周邊的很多人,彼此之間自成群落,有著明顯的區(qū)隔,一個圈層與另一個圈層只有很弱的社會連結,在他們之中,預設了并不存在誰中心誰邊緣的問題,既不是中心也不是邊緣。是中心還是邊緣,取決于他們是不是上了舞臺,或和舞臺上的人、呈現出來的東西是否具有相似或同樣的特質。
在臺下的觀眾,“觀眾性”實際上并不強。他們并不是一直看著舞臺,并且還期待能有什么表演。他們的眼睛更多投向的是自己的圈層及與自身的利益和心理有關的東西。要他們看圈層之外的人,除非他們上了舞臺;要看舞臺,除非上面的東西跟他們的利益有很大的關聯,或沖擊他們的心理。
這意味著,舞臺之下,是一個結構上扁平化的、通過脆弱的線連結起來的社會。圈層之間,缺乏關注彼此的興趣,信息、資源的交流、交換日益減弱,甚至都無法相互理解。
跟我類似、占到了61%比例的這22人,是“主流”嗎?顯然也不是。同樣也只是一種圈層。當說唱、街舞、電競到了舞臺上,我們關注并且還自我想象挺有興趣的,才在社會現象的呈現中,變成了“主流”的一員—但本質上只是在為“主流”貢獻流量。
而我和這22個人,固然平時沒有去關注說唱、街舞、電競,可能關注的是社會經濟現狀,公平倫理等,但玩說唱、街舞、電競或一直關注它們的人,同樣對我們所關注的東西也沒有什么興趣。像疫苗、經濟形勢、社會結構變化,這些東西,跟他們一樣有區(qū)隔,不在視野之內。
是的,有某種社會機制和心理機制,形成了一個個圈層,并且,阻止各個圈層之間進行信息、資源的溝通、交換。
受到關注必須有一個前提條件:在影響力上躍居各個圈層之上,到達舞臺。
我在近幾年感覺到,在公共領域,人與人之間的理性討論越來越難。這種感覺現在更強烈。我發(fā)現很多朋友,都已經失去跟人“對話”的興趣了。
事實上,在圈層社會,公共領域已經萎縮。它可能會在哪里呢?在某個圈層內部,比如某一個人群里,某個興趣、知識、生活方式、利益訴求、心靈氣質相似的人所關注的公眾號嗎?在一個圈層與另一個圈層之間的脆弱連結點嗎?想一想都不可能。
似乎只有舞臺才具有公共領域的特征了。
但舞臺是用來呈現,而不是用來討論的。
當然,這里所說的公共領域,是按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所說的那種理想情況。它本來也沒有真正搭建出來。但無論如何,它可以構成一個隱喻。
圈層之間相互沒有關注的興趣,無法對話,信息、資源的溝通、交換減弱,這在邏輯上,意味著這樣的一個結果:大家會失去對某些東西的認同,或失去渴望獲得一致性的理解—比如,在文化、生活方式、倫理判斷上的價值標準。
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大家甚至相互聽不懂,指向的就是—你玩的說的,和我玩的說的,沒什么高下好壞,誰也不比誰高尚。
失去文化、生活方式、倫理判斷上可相互理解的價值標準后,那就只剩下了一種動力,事實上也是一種焦慮—到舞臺上成為主流。
這倒頗有點“后現代”的風格,“怎么都行”,雖然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時髦學術名詞,“后現代”這個概念因為完全消耗了它在審美價值鏈上的價值,現在聽起已經感覺非常有年代感和low了。當然,都那么low了,我們也不可能按這個操作規(guī)則,發(fā)明出一個“后后現代”的概念。
失去文化、生活方式、倫理判斷上可相互理解的價值標準后,那就只剩下了一種動力,事實上也是一種焦慮—到舞臺上成為主流。只有它才能越過圈層之上(而不是打破圈層),放大自身的訴求,刷出存在感、價值感,以及兌換到這個社會都理解得了的“主流”的東西,比如名和利。
這些超出了圈層玩法的東西,才是最具有可理解和可認同的“公共性”的。
但要到舞臺上成為主流,比如說唱、街舞、電競,顯然需要幾個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心理條件。你要新鮮,要有視覺上的刺激性,而且,顯得好像是時髦的,得對別的圈層暗示這似乎是社會變化中一種新奇的事物,似乎正在改變著什么,而這種改變也許會影響到圈層所置身的社會結構,那正是別的圈層群落所站立的地基。
僅僅是這個條件還不夠。各個群落之間的區(qū)隔,使人對利益沖擊和與恐慌聯系在一起的心理沖擊之外的事件刺激很遲鈍,更不用說這種刺激來自自己平時并不關注的圈層了。所以,它需要第二個條件:社排(社會價值排序)的包裝。
社排也是一種可以進行“公共理解”的東西,尤其是無數人還屈服于社排。顯示有實力根本不夠,必須顯示也高大上。甚至在顯示有實力之前和同時,必須先把高大上營造出來。
說穿了,人首先看你的社排,看權力、金錢、名氣、學歷、顏值、時尚性這些東西。但人只是屈服于這些東西,未免顯得勢利淺薄,必然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需要找一個理由,來合理化一下,這個理由當然就是實力等方面的價值。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說唱里,有吳亦凡的身影;電競里,有王思聰的身影;街舞里,有一些冠軍的身影;籃球里,有巴特爾、易建聯等人的身影。他們不僅僅是利用個人IP吸引流量,本質在于,沒有他們,社排的包裝無法實現。
但僅僅有以上兩個條件,仍然不夠,因為缺乏關注度的社會動員能力。
電視臺曾經具有很強大的動員能力,但那是對應于非圈層社會,舞臺一搭,觀眾就會在臺下圍觀。它具有議題設置能力,從而也掌握著一定的社會話語權。但現在,這種社會話語權已經被圈層分化,議題設置能力減弱,因為觀眾的“觀眾性”減弱了,而且注意力資源被分流到了各個平臺里。
所以,在前兩個條件的基礎上,要具有動員能力,必須設置為一種社排與利益、實力與時髦的青年生活方式的狂歡。而這只有資本才更有可能做到。
從《中國有嘻哈》到《中國新說唱》,都是愛奇藝搞起來的,電競也是這樣的邏輯。
這是對舞臺的到達。也是成為“主流”的行軍路線。
但是,這種“現象級”是被這三個條件放大的,玩這些的仍然只是某個群落,其他關注者在第一個條件的透支中將會很快散去。抽去了第一個條件,第二個條件和第三個條件中的明星、資本也會撤離。
舞臺隨時等待著換角。
說唱、街舞、電競等的流行,是一種社會表象。但我很想知道背后還有什么樣的社會變化。
看一個社會,可以分為兩個層面。
一個層面就是社會表象。我們看到有很多人在街上行走,看到有一些人在房地產售樓部,在愛奇藝上看到《中國新說唱》,還看到有無數人歡呼,這些就是社會表象。它可能是真相,也可能是營造出來的假象。但無論怎樣,都會刺激感官并且感官可以捕捉。
另一個層面,就不是這些了。它沒辦法看見,因為是抽象的東西。比如一個社會運作時的機制、規(guī)律,就沒辦法看見。一個社會結構的變化,呈現出來的勢態(tài),呈現具備捕捉和分析能力,一般也不會顯示在感官層面。能不能看到一個社會的這個層面,主要取決于認知能力。
不過很多社會表象,是社會結構內部運作的東西,浮上了社會表層并體現為某種現象的結果。所以,可以通過表象,看到社會的運作和變化。
比如,很多人對子女教育感到焦慮,是因為文憑這個通貨正在貶值,其在階層結構的變化中,能兌換到的社會位置,要求越來越高,而很多中產階層,能傳遞給子女的,更多也是自身的素質,以及知識改變命運的經驗。
很多人不喜歡真相了。因為心智要對真相有興趣,前提是人與人之間在利益和精神層面有緊密的連結。
說唱、街舞、電競等在圈層社會中,原先并不為很多圈層所關注,但似乎是一夜之間走上舞臺,除了揭示出以上我們所講的那些特點,還顯示出以下的這些內容:
“中心”“主流”集中化,強化。然后,在此之外,關于生活方式、文化趣味等的社會權力,在扁平的圈層結構中,逐漸轉移到了圈層內部,以及圈層之上、具有注意力動員能力的平臺那里。
這么說比較抽象,再通俗一點就是,在生活方式、文化趣味等方面,很多群體自己說了算,“不尿”別人;而如果某種生活方式、文化趣味能夠躍居于各圈層之上,提升了社排,它就變成了一種流行。流行不流行,主要不再取決于別的,而是取決于它能不能滿足前述三個條件并且被放大。
這也意味著,要流行很容易,但也很不容易。
跟這一點遙相呼應,社會的心智模式悄然改變。
在觀察無數社會現象,包括網絡現象時我常常有一種感覺,就是似乎社會的心智在降低,所謂“低智商-高欲望”社會。但當然不是說人的智商下降了,而是,心智模式變化了。
人的心智模式,包括三種能力:認知能力、算計能力、接納能力。一個人的自我-世界關系,至少要發(fā)揮一種能力,他的自我對世界才有一個把控,否則,他一定精神紊亂。既不想發(fā)揮至少一種能力,又不想精神紊亂,那只有一個辦法:自我從世界那兒抽身回來,不去理解和關心。
在不同的群落里所發(fā)生的無法相互理解和對話,也對對方不感興趣,無非是說無論是認知能力、算計能力,還是接納能力都沒有發(fā)揮。包括在網絡上的各種噴,也是如此。而在一些人際交往中,甚至是過度透支算計能力,認知能力和接納能力倒弱化了。
用一句話來表述就是:很多人不喜歡真相了。因為心智要對真相有興趣,前提是人與人之間在利益和精神層面有緊密的連結。
流行是一種狂歡,是對深刻背景的提示,也是對更好未來的預示。
它的一個意義在于,可以讓我們去注意這個背景,并讓開出的花,結出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