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薇 朱雷

摘 要： 艾爾曼《從理學到樸學》是深入了解清代社會、文化和學術的海外漢學家的集大成之作。艾爾曼教授此書中采用“新文化史”的研究方法，利用政區(qū)和地方史透視樸學的興衰。此外，他還采用福柯的“話語”概念，追根溯源，與東漢經學、宋明心性之學進行比照，確立清代樸學的歷史定位與承繼關系。種種有關學術話語的“叢聚”概念和“子概念”貫穿全書，勾勒出一幅樸學貫穿的清代的社會長卷，這兩種研究范式無疑為研究清代樸學提供了極具價值的方法。

關鍵詞： 艾爾曼 從理學到樸學 話語 新文化史

一、作者簡介

漢學名家本杰明·艾爾曼教授所著的《從理學到樸學：中華帝國晚期思想與社會變化面面觀》①是深入了解清代學術、社會、經濟和政治諸方面不可或缺的學術著作。艾爾曼為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和歷史系教授，曾撰寫有關漢學和中國歷史的著作。艾爾曼在本科階段學習西方哲學，因對漢語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又自學了漢語。艾爾曼曾經在漢密爾頓學院、臺灣輔仁大學、夏威夷大學等高校有過學習和研修經歷，在專業(yè)方向選擇上，尤其鐘愛中國思想文化、科技史及文化交流史，并且有很高的造詣。在《艾爾曼教授訪談錄》②中，他談到因為對康梁等人產生學術興趣而產生著述的愿望，學術思想史與哲學密切相關。以上各點正是他的興趣所在，所以他決定開展相關領域的研究。艾爾曼教授著有《經學、政治和宗教：中華帝國晚期常州今文學派研究》、《晚期中華帝國科舉文化史》、《以他們自己的方式：科學在中國，1550-1990》及《從理學到樸學：中華帝國晚期思想與社會變化面面觀》等著作，有些已經翻譯成中文刊行于世。

二、各章梗概與評價

第一章為概論，勾勒出中華帝國晚期的學術話語革命的社會背景。西方史學家原本對中國的認識是斷裂式的，忽略宋元明清對儒家式微和現(xiàn)代化萌芽的關鍵作用。十七八世紀小學家們倡導實證和考據(jù)，為了恢復古代理想社會，事實上造成了儒教的衰亡，造就了新時代的話語體系。第二章為考據(jù)學派與公認認識論觀點的形成。作者認為考據(jù)學派躋身為主流學術話語不僅是漢族士大夫的主動選擇，而且是外部因素作用的結果。該章論述了起源、對學界專業(yè)化結構的影響、認識論特點及西方科學作為外部因素的促成作用。

第三章起重點講述了江南學者的職業(yè)化。從社會研究的角度，重點論述十八世紀的樸學家兼具商人和學者特點，并具備文獻考證的學術素養(yǎng)。當然這種分析可以看出經濟富庶的江南及學術發(fā)展之間的聯(lián)系。本章討論了大概以下幾個問題：發(fā)起階層、學術共同體組織機制、學術成員的特點及他們的研究經費來源。作為對宋朝名著《十三經注疏》的清代延續(xù)，1829年刊行的《皇清經解》包羅宏富，是樸學的集大成制作，囊括75位學者的180種著作，共1400卷由阮元收輯而成。光緒年間，王先謙又輯乾嘉以后經學著作兼乾嘉以前而被阮元《皇清經解》遺漏的經學著作為《皇清經解續(xù)編》，清代經學著作基本囊括于此。該書以是否應用文獻考證方法為收錄文章的標準。有趣的是90%的作者都是江南人氏，絕大多數(shù)擁有科舉功名，不少人家境殷實，比如閻若璩來自鹽商世家。仍有1/3學者靠經學來改變自身地位。商人后裔和學者構成的實證學派團體利用學術來謀生，是十八世紀職業(yè)化學者身份構建的典型特點。作者采用了約翰·杰克遜對職業(yè)的定義，并認為江南經學家大概介乎理想型職業(yè)和行業(yè)性兩者之間，他們的職業(yè)是社會組織和結構的組成部分。從康熙帝開始，力圖緩和漢族知識分子和朝廷的對立情緒。他興辦博學鴻詞科，延攬漢族士人入仕，還采用資助方式招聘知名學者編纂圖書。十七八世紀由武英殿出版，內務府贊助的書籍就多達150多種。此外，徐乾學、徐元文等通過編修《大清一統(tǒng)志》的機會招聘學者，優(yōu)秀學者如閻若璩、顧祖禹和胡渭等都由此脫穎而出。類似的資助者包括朱筠、畢沅、阮元等。書院在宋明時期都為心性之學、道德培養(yǎng)和抒發(fā)政治上不滿的地方。清代書院如復社、望社和講經會等則對考據(jù)學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吳興的龍城書院、江陰的紫陽書院和暨陽書院及南京的鐘山書院都匯聚了名噪一時的漢學大家。他們的生活包括講學、私人研究、幕僚生活等。

第四章講的是學術、圖書館和出版業(yè)。該章論述了由書商、藏書家及出版家構成的交流網(wǎng)絡對學術研究的重要意義。作者談到了江南的藏書樓，當時杭州的藏書家對四庫館所做的貢獻、出版業(yè)的興盛及圖書貿易。朝廷對出版業(yè)的重視及乾嘉時代圖書目錄分類輯錄了佚失文獻，確定了考據(jù)學派視角下的合理學術類別，并糾正了文獻的乖舛之處。這是當時清代學術的杰出貢獻。

第五章講江南地區(qū)的學術交流網(wǎng)絡。具體談到當時通行的札記著作，以跟理學的“語錄體”相區(qū)別。如顧炎武的《日知錄》、閻若璩的《潛邱札記》、王鳴盛的《蛾術編》和王念孫的《讀書雜記》等。在考據(jù)話語中，閻若璩采用嚴密的年代學方法，用近乎計量分析的方式處理前代遺留課題。而梅文鼎則利用數(shù)學的演繹過程研究“理”的內涵，焦循則精通中西天文運算，認為運算邏輯是《周易》數(shù)理邏輯的核心內容。在資料利用和引證方面，體現(xiàn)在有意轉向西漢文獻、注明出處、考證辨?zhèn)渭爸谱鲌D表等。在考古學和金石學方面清代學者摒棄了明代學者的鑒賞趨好，只記錄其流傳和發(fā)現(xiàn)過程。大量為古代學者編輯年表和年譜是實證考據(jù)的另一體現(xiàn)，如錢大昕編寫《疑年錄》，王懋竑編寫朱子年譜等。另外，在累積性研究方面，清代學者的“補證”和“辯證”反映出繼往開來，推陳出新的學術進步。最明顯的是對《尚書》古文經真?zhèn)蔚臓庌q考證，他們的爭論還設計了學術發(fā)明優(yōu)先權。有趣的是出現(xiàn)了國際化趨勢，如戴震學說與日本學者伊藤仁齋有巧合之處。

第六章講考據(jù)運動的終結。普遍認為內部和外部因素是造成考據(jù)運動終結的關鍵因素。考據(jù)運動的凋敝始于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該運動的逐步沒落?！叭罩袆t昃，月滿則虧?！笔亲匀灰?guī)則，十八世紀末考據(jù)運動達到巔峰。戴震認為學界重視考據(jù)忽視義理或哲理。常州公羊學學派也強調重視《春秋》包含的哲學義理。阮元稱贊清代今文經學創(chuàng)始人莊存與“不專為漢宋簽注之學，獨得先圣微言大義于語言文字之外，斯為昭代大儒”③。今文學家對阮元重視宋儒“性與天道”的激賞都是有利證據(jù)。1830年后，士大夫面對內外交困，轉向公羊學和理學，更加重視現(xiàn)實訴求。常州學派的今文學家力圖扭轉漢學的瑣碎考辨，有利于推動十七世紀經世學說的復興。魏源致力于經世之學，編纂了《皇朝經世文編》，在此基礎上討論小學問題。他的傳世名著《海國圖志》即體現(xiàn)了考據(jù)性實證地理研究，也是出于經世目的的地緣政治學著作。方東樹對考證學派的樸學特質進行了批判，崇尚實學。這一點兩個學派的爭論集中體現(xiàn)在禁煙的存廢問題上。同時，宋明理學的復興趨勢同樣是造成考據(jù)衰敗的原因。太平天國的打擊是致使江南考據(jù)學派共同體衰落的直接原因，比如科舉考試廢弛、藏書散軼、學校解散。盡管經過同濟中興，漢宋之爭嗣后為中西學之爭所取代。西方的入侵同樣導致學術共同體凋敝，如：《皇清經解》、《永樂大典》僅存抄本遭到破壞。

三、作者對晚清學術話語體系解構

不同時代具有不同的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學術話語，如：漢代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的“乾嘉學派”的樸學并非橫空出世，而是對先代學術的繼承與批判。束書不觀，乃至游談無根的確是理學學者的通病。顧炎武曾說：“舍經學無理學”，這是晚清學者反求古經、潛心考證之學的重要原因。有清之時樸學繁榮一時，風頭一時無兩。艾爾曼的著作在這點處理得很好，作者的切入點在清代的經濟社會狀況，采用考鏡源流的方式，剖析了東漢經學，主要是宋明心性之學與清代樸學的承繼關系。在章節(jié)安排上，如第一章第三節(jié)（理學的解體），第二章第一、二節(jié)（考據(jù)學的出現(xiàn)和明亡的沖擊），第四章概論部分（p113頁）印刷術對宋代經學復興作用的論述和第五章第五節(jié)（學術發(fā)明權的討論），優(yōu)先權這一話題就是對新的學術發(fā)展方向，對于此后的學術研究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學者根本否認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和真理性，不承認在歷史研究中存在所謂的真理性和客觀性，史學考據(jù)的研究泛化為文學表述的行為。艾爾曼針對為了保存歷史敘事的連貫而犧牲史實濃墨重彩專于詮釋的做法?！耙_定以史實為基礎的重新理解的框架，應該分別考察“動機”和“后果“，處理好事實敘述和價值判斷之間的矛盾和沖突”④（張旭曙，20027）。這番話為艾爾曼所做的努力做出了很好的注解。

顯然，作者重視哲學框架（framework in philosophy）的作用，提出樸學是一種古典背景的形而上學向“知識主義”的轉變，從心性和道德修養(yǎng)向實證學風的變化。艾爾曼采取了融合學術史和社會史，采用了所謂“新文化史”的研究方法，力圖透過政區(qū)和地方史看待考據(jù)學。雖然經濟社會背景是他花費筆墨頗多的地方，但他的關注焦點并不是僅僅囿于思想史，在晚清社會經濟背景下，考察長江下游學術共同體的演進過程及關聯(lián)的社會經濟等內外因素。彰顯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特點，這是對馬克思社會經濟學研究方式的發(fā)展。貫穿全書的是理學到樸學的發(fā)展的思路，包括學術共同體、學術交流模式、學術話語和學術職業(yè)化等“叢聚”概念，繼而牽涉出具有“下義”意義的一系列“子概念”：出版、藏書、學術發(fā)明權、書院等。“話語”的概念很容易看出借自?？碌摹吨R考古學》，艾爾曼將其無縫嫁接到晚清學術體系的研究中是極為合適的。?？碌脑捳Z理論強調話語背后的權力和知識體系的共生關系，通過文本解構背后的話語準則，以及社會和政治是如何通過話語編碼的。晚清樸學自有其興起、繁盛、衰敗的歷史周期，各個時期的代表人物遺留下的文本，自然成了解構背后權力關系的最好工具。值得注意的是，該書在史料搜集上翔實而多樣，有不少甚至是稀見文獻，搜輯之功極強。除了學術著作的序跋之外，艾爾曼還搜集了一些信札⑤。諸如：段玉裁給同行的可稱作“論學尺牘”，歸莊給同鄉(xiāng)顧炎武的屬于“友朋書札”，極具文獻學意義。不僅如此，通過書后目錄看出作者參考了世界各國的漢學史料來探討中國十七八世紀末期的學術話語，這都是作者嚴謹學風的體現(xiàn)。樸學始于清初，最早創(chuàng)始者當屬顧炎武、閻若璩和胡渭等人。盛極一時的樸學人物代表有段玉裁、王念孫、戴震等學者。及至晚清沒落時期，遭受西學的極大沖擊，最終走向衰亡，代表人物有康有為、梁啟超等。梁啟超⑥分別將三個時期命名為啟蒙期運動、全盛期運動和蛻分期運動，精確地概括出樸學各個發(fā)展階段的特點。

然而，就樸學的學術影響力和社會地位而言，學界有一些不同聲音。如曹鑫⑦認為：以考據(jù)為特色的樸學固然是十七八世紀的學術寵兒，清廷還是尊崇理學，并奉之為正軌的。毫無疑問，樸學得到極大的發(fā)展，對理學形成很大沖擊。他還認為清廷纂修《四庫全書》的主要目的是保存文獻，可能還有主導整個社會的文化，并非只是為了發(fā)展樸學。辨?zhèn)巍⑤嬝N種考據(jù)工作客觀上在編撰《全書》過程中是不可或缺的，這就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樸學的發(fā)展，可能還造成了政府鼓勵考據(jù)學的假象。但是需要明確的是，理學而不是樸學，才是朝廷一以貫之倡導的學術道路。在編撰《性理大全》的過程中，諸如李光地等理學大師得到朝廷的器重。但是，這并不能說明樸學是當時主導的學術范式。個人覺得這一觀點似乎合理合情。當然，艾爾曼教授在訪談錄里面談道：他不同意中日學者認為他們是“逃避現(xiàn)實者”，做小學問的人，同樣有政治訴求。他們代表的是江南地區(qū)具有很大影響力的學術團體，到底儒家精英階層代表的價值觀是不是土崩瓦解需要明確一下。在講述太平天國對江南學校、書院、藏書閣破壞時，篇幅較少，只有寥寥兩頁，一筆帶過。佚散和毀滅的書籍只談到《經訓堂叢書》和《史籍考》永遠消失，戰(zhàn)火中罹難的學者沒有過多談及，不知道這種處理是因為史實不夠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外部威脅如英法聯(lián)軍的破壞，沒有過多談及。感覺考據(jù)學派后續(xù)命運交代不夠清楚，似有虎頭蛇尾之感。但是，就全文的學術深度和布局謀篇而言，這幾點是瑕不掩瑜的。

順帶提一下對標題翻譯的一點看法。不可否認，譯者文筆流暢，行文自然（在沒有看到英文原稿的情況下），傳播海外漢學知識方面功不可沒?！癷mperial China”翻譯成“中華帝國晚期”不夠準確，是在生搬硬套西方概念。雖然“大秦帝國”，“大漢帝國”之類說法流行，其實類似“奧匈帝國”“沙俄帝國”更多強調母國對其屬國的控制，側重體制規(guī)模的龐大。這里并不太適用于中國，不是說有皇帝就叫帝國。比如，有些小國家也有皇帝，叫帝國就很滑稽。也沒有想到更好的譯法，似乎“中華帝制末期”比這個更準確一點。

注釋：

①《從理學到樸學：中華帝國晚期思想與社會變化面面觀》英文版于1984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中文譯本根據(jù)該版本譯出并于1995年出版，2012年再版，譯者為趙剛。

②艾爾曼，顧鈞《艾爾曼教授訪談錄》（國際漢學2010：77-84）.

③莊有可《慕良雜纂》（莊太久先生遺著1930：1）

④張旭曙《思想史和社會史的溝通與整合——略談艾爾曼“新文化史”的溝通與整合》（中國典籍與文化2002，4-7）

⑤鄒振環(huán)《清代書札文獻的分類和史料價值》（史林2006，175-191）

⑥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2010：4-6）

⑦曹鑫《讀書》（2013：164-167）.

參考文獻：

[1]艾爾曼，趙剛.從理學到樸學：中華帝國晚期思想與社會變化面面觀[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

[2]艾爾曼，顧鈞.艾爾曼教授訪談錄[J].國際漢學，2010（1）：77-84.

[3]莊有可.慕良雜纂[M].民國十九年鉛字排印本，1930：1.

[4]張旭曙.思想史和社會史的溝通與整合——略談艾爾曼“新文化史”的溝通與整合[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2（1）：4-7.

[5]鄒振環(huán).清代書札文獻的分類和史料價值[J].史林，2006（7）：175-191.

[6]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長沙：岳麓書社，2010.

[7]曹鑫.重讀《從理學到樸學》[J].讀書，2013（3）：164-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