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嚴/山東省實驗中學
有人說,如果在夢中說的是一門外語,那就是真正掌握了這語言。我期盼著每天的熄燈鈴,在撲面而來的黑色里,我能回到那片掉了墻皮的老舊小區(qū),我能推開樓道吱吱呀呀的破防盜門,我能透過灰暗紗窗覽到熟悉的街景,我能假裝我真的回去,我能看見一切。
用那時候迫不及待的身高和力氣,追念那時候日夜盼望長大的場景。那時會發(fā)誓從此用功讀書,換取一個午后的街道旁的陽光,對一個孩子來說,一個午后就長達一輩子,出門時門衛(wèi)爺爺用回應陽光的瞇眼笑,告訴我這一切都穩(wěn)定得無懈可擊,吃下一頓又一頓哥哥姐姐們高考慶功宴,時間也隨著油漬被筷子拍到桌上,供抹布把玩。
那間舊屋有幸由表姐接手,安慰自己以后能隨時回到那里,索性把家具囫圇留下,來捂住不經一吹的舊灰塵味。掉下去的夕陽和一個電話告訴我舊屋里將有晚宴,我的精神在呼喚我的一百二十斤快些趕去。
道旁樹用秋天一貫頹廢的搖擺瞥我這個熟人一眼,車輪六神無主的依順著水泥地的每一處坑洼,冬青警惕的劃這輛陌生的車沙沙作響,沒注意到車里我這個熟人的目光。等邁過十一段九級臺階我就能輕敲貼了陌生對聯(lián)的防盜門。
“你吃飽了嗎?”
“你到處轉悠什么?。俊?/p>
“俺孩子念舊了。”
我沒理會家人的議論,我能看見一切。
那處被鞋櫥占據(jù)的角落里,一位幼兒園小朋友在對著發(fā)黃的座機電話哭問爸爸什么時候能回家,沒聽到數(shù)千里外爸爸輕抽下混雜眼淚的鼻涕。終于那個小男孩飛跑下樓,緊追輛黑色桑塔納繞過整個小區(qū),以一個孩子眼中不可思議的速度,邁過水泥地上熟悉的坑洼,躍進懷抱,躲開扎臉的胡茬。
被風吹的咔咔響的陽臺窗戶上,有位剛升小學的同學踩在凳子上,手拿鉛筆歪歪扭扭的寫下“南”字在窗框上,慢慢欣賞眼前的窗景,想起家南都有哪些地方,來清楚的記住四個方位,終于二年級數(shù)學課本翻到了辨方向那章,同學們驚異于我清晰說出老師手指向的每一個方向,也哄笑當老師問我怎么知道的時,我說;“我奶奶告訴我的?!?/p>
窗簾后空調排氣管墻洞里,飛出的兩只蝙蝠實在嚇了旅行歸來的那位五年級同學一大跳。自此那孩子再不敢晚上一個人睡,他總感覺背后的黑暗里若浮若動,他幻聽窗簾后有蝙蝠尖叫,他害怕水族箱的滴水聲蓋過了壞人的腳步,他拿被子蒙住頭,他翻來覆去,他受不了了,他跑下床,躡手躡腳向父母臥房。他好像看到客廳窗戶邊,慘白的月光下,有位先生面向那個孩子,眼神直的出神,那孩子愣住了,直到身后水族箱里金龍魚猛一翻身卷起嘩啦一聲,那孩子尖叫了出來,奔向父母身邊。別讓黑暗中的鬼那無力的手,碰到那孩子的頭發(fā)。
那孩子面無表情的看著鏡子里呲牙咧嘴的自己,那孩子扔下鼠標奔向客廳用“誰呀”打破靜謐,那孩子把脫下的衣服放在沙發(fā)上擺成人形。那孩子小時自己嚇自己,長大后再嚇小時的自己。
我能看見一切。那張兩米二的床頭柜上還留著花花綠綠的貼畫,趴在床上的那孩子又將了他爺爺一軍;帶小鎖的柜子的鑰匙至今下落不明,放學回家的那孩子又藏好女生寫的小紙條;留下的半部奧特曼光碟還在思念著被摔壞的另半部,不愿午睡的那孩子要玩電腦又和爸媽大吵大鬧。
新房子的小區(qū)里是平坦的柏油路,也沒有瘋長的冬青阻攔車的道路,手機普遍后再也不需要安座機電話,搬到新家也再沒法用建筑物相對位置來記方向??晌掖_實站在客廳窗邊,聽不見餐廳里聚餐的家人歡笑,面對熟悉的房間,眼神直的出神。我再也看不見小時害怕的鬼,我能看見的一切,無數(shù)的孩子,年齡各不一樣,走動在這擁擠的屋子里,半袖和羽絨服摩擦出的聲音悅耳。我大喊:
“你們停下!別這么行色匆匆!”
沒能抓住任何一個孩子的頭發(fā),心灰意冷,我走向玄關邊,面對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孩子,他剛穿上外地高中的校服,我請求他暫時放下行李,聽我說句話:
“別走路太匆忙,這里真的很熱鬧。”
這么熱鬧的場景,足夠填補我多少個夜晚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