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司湯達每次寫作前,必須讀一頁《羅馬法》,以便找到簡潔的語感。所以《紅與黑》字句明 晰。
或者也許是家傳的緣故:他爸爸是律師,他自己當過政府書記員,跟隨拿破侖向意大利進軍,目擊過馬倫哥戰(zhàn)役。所以他寫拿破侖戰(zhàn)爭的段落,被海明威譽為天下前二——另一段來自托爾斯泰不朽的《戰(zhàn)爭與和平》。
職業(yè)對寫作風格,是有影響的。海明威自己在巴黎混日子時,還兼職記者,給北美的報社寫稿;一邊寫短篇小說,一邊偶爾出差去采訪,來篇特寫。多年后,他認為,記者生涯有利于他塑造自己的冰山風格。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有同感:他老人家也當過記者,而且堅信自己最想做的就是記者,雖然他以魔幻著稱。
所以辛格先生也認為,對一個作家來說,當記者比教書更健康。他說過,曾經有位評論家告訴他,“我從來不能寫任何東西,因為我剛剛寫下頭一行,就已經在想寫一篇關于它的文章。我已經在批評我自己的作品”。
當然這樣也可以別出心裁。比如,納博科夫就在康奈爾教文學課。所以他用分析文學的方式寫了那本奇妙的《微暗的火》——實際上,小說敘述者簡直有過度解讀之嫌。
職業(yè)上最習慣的寫作手法,總是會不經意地聯系到作者自己。
比如,卡夫卡的冷硬簡潔天下無雙,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里,特意借主角之口說卡夫卡是“仿佛描述一架機械一樣描述世界”。卡夫卡自己是做什么的呢?答:完成律師培訓后,在保險公司工作。
除了筆調,當然還有筆下的人物與歷程。福樓拜的父親是醫(yī)生,所以《包法利夫人》里,包法利先生也是醫(yī)生。
巴爾扎克進過法學院,給訴訟代理人和公證人當過實習生,非常熟悉民事訴訟流程。所以在偉大的《人間喜劇》里,對種種金融投機和法律程序了如指掌,以及,當然,他筆下最豐富多彩的就是各色貪婪的金融吸血鬼。
村上春樹年近而立在自己開的爵士樂酒吧餐桌上,寫自己的處女作《且聽風吟》,小說的大多數故事就發(fā)生在爵士樂酒吧;幾年后,在他的小說《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里,主角開了個爵士樂酒吧。
麥爾維爾18歲就上船當水手,22歲成了捕鯨水手。32歲,他寫了偉大的《白鯨》。米蘭·昆德拉的父親是雅那切克音樂學院的院長,所以他一輩子的小說都在來回折騰七章復調。
李碧華的第一本小說《胭脂扣》,敘述人及其女友都在報社工作,女友更是采訪港姐的勤快記者,所以才能順藤摸瓜,一路尋找如花與十三少當年的冤孽感情——而當時,李碧華自己就是人物專訪記者。
世上自然有從歷史選材,天馬行空的作者,比如博爾赫斯,比如大仲馬。但大多數作者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寫到一點自己。比如曹雪芹寫大觀園,我們都知道他在寫自己。比如,金庸先生為什么酷愛寫趁亂劫掠的無恥兵卒?用他自己在《月云》里所寫的原話:“宜官上了中學。日本兵占領了這個江南小鎮(zhèn),家中長工和丫頭們星散了,全家逃難逃過錢塘江去。媽媽在逃難時生病,沒有醫(yī)藥而死了,宜官兩個親愛的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學,抗戰(zhàn)勝利,宜官給派到香港工作……金庸的小說寫得并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當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說。”
《水滸傳》文筆如此簡潔精確,殺人場景如同罪案報告,所以我經常懷疑難道施耐庵做過師爺,在衙門里干過活么?不然,否則何至于把朝堂之事寫得粗粗疏疏,卻對縣官孔目、公文刺配、差撥解差、牢城節(jié)級如此嫻熟呢?
一個人寫東西時,最流暢細密的部分,總是會自然而然地泄露自己最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