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琦
提起西方殖民者在中東的敗筆,人們總是會想起“阿拉伯的勞倫斯”和與此相關的被忽悠和辜負的阿拉伯人的憤怒,以及同樣覺得被利用和拋棄的猶太人的反抗等,當然還有臭名昭著的《賽克斯-皮科協定》,認為正是英法殖民者沆瀣一氣對中東的瓜分才為后來的種種紛爭埋下了伏筆。人們可能很難相信,英法這對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戴高樂所領導的自由法國)的盟友,竟然圍繞彼此在中東的利益,明里暗里爭斗了30年之久,其劇情之復雜曲折、相關演員之眾多和手段之卑鄙齷齪,足以媲美任何一部宮斗懸疑劇。
從始至終英法兩國都是一對不情愿的盟友,是來自德國的威脅讓它們一次次站到了一起,但這種權宜之計的同盟,不足以讓它們緊密無間團結一致。在一致對外的表面下,雙方為了捍衛(wèi)各自在中東的勢力范圍,不僅長期互相拆臺挖坑,甚至不惜大力支持對方統治區(qū)域內的叛亂分子。
比如英國對敘利亞和黎巴嫩反法勢力的包庇縱容,再比如法國人對在巴勒斯坦地區(qū)興風作浪反對英國委任統治的猶太極端勢力的軍事與財政支持。由此暴露的彼此間敵意之深,簡直堪比交戰(zhàn)國。若是聽聞此間種種穢聞,當時忍受著戰(zhàn)時種種苦難考驗的兩國民眾和在前線浴血抗擊法西斯的將士不知作何感想。
由此引出的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是:一個國家的利益邊界到底在哪里,又由誰來界定這些邊界,由誰來勘定為了捍衛(wèi)現實或臆想中的利益邊界而采取的種種手段的合法性?
《瓜分沙洲》一書一如既往地確認了一個事實:帝國的利益邊界沒有盡頭,一個目標的達成往往會牽引出另一個。
比如為了保衛(wèi)印度殖民地,就要保證蘇伊士運河的安全,而在取得埃及的統治權之后,為了保障蘇伊士運河的東方側翼,英國人便策劃在巴勒斯坦成立一個猶太人聚居區(qū),冀望這個親英的政治存在會確保蘇伊士運河的安全。
而為了瓦解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英國人又訴諸動員阿拉伯部落起義,除了出錢出槍,還輸出了“民族國家”的理念,以證明老大帝國奧斯曼土耳其統治之逆歷史潮流而動。然而似乎沒有人意識到,被動員起來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和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很快就會陷入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令情勢更為復雜的是,遠在倫敦和巴黎的帝國政界高層眼中的國家利益和在中東的帝國代理人心目中的國家利益又不盡相同,由此演繹出種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劇目:或懷揣替帝國開疆裂土的理想而不惜犧牲所謂大局與盟國為敵,或以為自己更了解地方民意而不憚與母國官僚翻臉,或自以為準確揣摩了上意而擅自對當地民眾開出種種空頭支票,或者干脆就反過來挾當地民意反制帝國高層按自己的擘畫行事。
種種維護帝國利益的行徑大多打著捍衛(wèi)當地民眾利益、支持民族自決等名目進行,而到民眾要求英法殖民者兌現諾言時,他們又往往以當地人尚未達到自治條件為由推三阻四甚至不惜武力彈壓。更有甚者,為了節(jié)省統治資源,不惜挑動當地部落和族群間的利益紛爭,從而達到分而治之的目的。這些當初迫于時勢而采取的種種有意或無心之舉,往往在不經意間為未來中東持續(xù)經年的戰(zhàn)亂紛爭埋下草蛇灰線。
這種種帝國行徑自然充分暴露了英法殖民當局的偽善,而英法因彼此間利益捍格而展開的相互攻訐乃至攻伐,更讓中東地區(qū)的民族主義者參透殖民者的虛妄并有樣學樣,反過來借力使力,在英法兩國間挑撥離間左右逢源,令二者兩敗俱傷。
當帝國的虛驕幻影難敵現實持續(xù)流血的傷口時,英法殖民者迎來了倉皇撤退。一部英法在中東的30年爭斗史,給中東地區(qū)留下的不是現代化的基礎,而更多是一片迄今未能理清頭緒的擾攘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