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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黑一雄《上海孤兒》中的家園政治

        2018-11-17 06:15:46
        社會觀察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英帝國班克斯黑一雄

        陳小慰將石黑一雄的《當我們是孤兒時》(When We Were Orphans,2000)譯作《上海孤兒》,還將書中出現(xiàn)的Cathay Hotel(華懋飯店)、Bubbling Well Street(靜安寺路)等一系列舊上海的稱謂進行了還原和注解。但是,中譯本中誤將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公共租界,或稱“英美租界”)譯作“外國租界”,這個誤譯很值得文學研究者去思考。熟悉上海歷史的人都知道,在《上海孤兒》所濃墨重彩地書寫的20世紀30年代的語境中,上海租界主要由公共租界(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和法租界(French Concession)構(gòu)成。根據(jù)葉文心主編的《戰(zhàn)時上?!返戎鏊峁┑氖妨?,兩家租界在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期間所扮演的角色是不盡相同的?!渡虾9聝骸匪鶗鴮懙闹饕枪沧饨?,因為上海公共租界的主導權(quán)掌握在英國人的手中。作為大英帝國的臣民,小說男主人公班克斯眷戀的并非是整個上海,而是上海的那一小片被英國人牢牢掌握著話語權(quán)的公共租界。淞滬會戰(zhàn)之前,公共租界是班克斯的精神家園;淞滬會戰(zhàn)期間,它是上海所有人心目中的安全港灣。公共租界孕育著一種十分復雜的、風云變幻中的上海的家園政治。

        旅居者的精神家園

        蘇西拉·納斯塔在《英國南亞族裔小說》中寫道:“家園是人起始之地,不一定是人所屬之地?!庇眠@句話來描述《上海孤兒》中男主人公班克斯的心態(tài)可謂恰如其分。班克斯從劍橋大學畢業(yè)之后,在倫敦上流社會有了很高的聲望。班克斯的所屬之地是倫敦,但他心里一直掛念的是他的起始之地——上海公共租界。班克斯對自己1937年來上海的選擇無怨無悔,他對自己的伙伴吐露了心聲:“這些年我一直住在英國,卻從未真正覺得那里是家。公共租界,那兒永遠是我的家?!?/p>

        巴里·劉易斯指出:“石黑一雄的小說頗具說服力地展現(xiàn)了孩提時代?!薄渡虾9聝骸返闹饕劢裹c不是已然長大成人、躋身于倫敦上流社會的班克斯,而是尚處孩提時代、在上海公共租界里快樂成長的班克斯。孩提時代的班克斯有一個完整的家,他母親積極投身反鴉片運動的行為,為旅居上海的英國人披上了正義的外衣。眾所周知,鴉片貿(mào)易展示了大英帝國對華貿(mào)易中最不光彩的一面:中國的茶葉在歐美市場獲利頗豐,為此,東印度公司迫不及待地尋找一種能夠扭轉(zhuǎn)貿(mào)易逆差的商品,而鴉片恰恰是這樣一種商品。東印度公司不顧清政府的禁令,把大量的鴉片走私到中國,使吸食鴉片成癮的中國人寧愿節(jié)衣縮食來換取鴉片。罪惡的鴉片貿(mào)易使中國人民深受其苦,但是,許多英文史書不關(guān)心中國人民的感受,片面強調(diào)鴉片在19世紀英國的合法性,把吸食鴉片描述成中國人的惡習,把鴉片戰(zhàn)爭的誘因說成是中國閉關(guān)鎖國。在西方史學家的眼里,仿佛英國人侵略中國是情有可原的,中國人民反抗侵略反倒成了一種愚蠢的行為,中國人之所以敢于反抗,是因為“他們不太知道我們的厲害,盡管他們表現(xiàn)得很勇敢”。

        《上海孤兒》和這種美化侵略者、貶低被侵略者的歷史觀有著一種共謀。石黑一雄借小說人物之口,繪聲繪色地描寫了中國人,尤其是山東人吸食鴉片的狀況:“山東鴉片成癮的情況非常可怕,整村整村的人都成了煙槍的奴隸?!蹦腿藢の兜氖?,石黑一雄書寫山東鴉片成災不是為了批判英國人的罪惡行徑,而是借此嘲諷中國人的墮落。由于吸食鴉片需要巨額資金支持,所以,來上海打工的山東人即便自己本性善良,也難免會因為他們的親屬而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檢察官對班克斯的母親描述山東鴉片成災的狀況,不是出于對中國民眾的同情,而是在善意地提醒班克斯母親要提防中國傭人,因為他們很可能因為家里有人吸食鴉片而經(jīng)濟拮據(jù),而一旦經(jīng)濟拮據(jù),就很容易做些偷偷摸摸的壞事。其實,《上海孤兒》中的中國傭人并不像公共租界里那些自認為比其他種族優(yōu)越的人想象得那么可怕。但是,在班克斯的內(nèi)心深處,卻總有著一種將上海進行等級劃分的觀念。在他的心目中,公共租界是令人眷戀的精神家園,而租界之外的華人區(qū)則是房屋低矮、疾病肆虐的污穢之地。

        戰(zhàn)時上海的安全港灣

        如果說戰(zhàn)前上海公共租界的安全感只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自我安慰,那么,戰(zhàn)時上海公共租界內(nèi)的安全感則更像是一種物質(zhì)層面的客觀存在。熟悉上海租界史的人都知道,1845年上海租界設立之初實行的是華洋分居體制,“租界內(nèi)除了極少數(shù)原先居住在那里的本地居民和受外商雇傭的華人仆人,居住的全部是外國人”。華洋分居時代的租界是地地道道的“外國人的城市”。后來,由于躲避戰(zhàn)亂等原因,大量的華人開始涌入租界。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租界管理的難度,但也增加了稅收,給租界帶來了新的商機。工部局審時度勢改變了對華人的策略,上海的租界進入了華洋雜居的時代。雖然租界并不能完全保證界內(nèi)華人的安全,但許多中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把租界視作最理想的避難所。班克斯舊宅的新主人林先生就是把租界視為避難所的代表人物,他頗感自豪地告訴班克斯:“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公共租界里。父母為了逃避慈禧太后軍隊的追捕,逃到這個‘外國人的城市’里藏身。”

        在《上海孤兒》這部小說中,“外國人的城市”一詞集中展現(xiàn)了中國人對公共租界的十分復雜的情感:雖然租界記錄著中華民族屈辱的歷史,傲慢的洋人在內(nèi)心深處有著一種令華人難以忍受的種族優(yōu)越感,但對于林先生這樣的人來說,租界是最好的避難所,他對這個保全了他全家性命的“外國人的城市”似乎是充滿了感激之情。同樣,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來租界避難的難民對租界似乎也有林先生的那種感情。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大量的難民涌入公共租界,租界的人口從150萬迅速增至300萬,一間普通的房子里要住31人。由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立即宣布中立,此外,為了保護自身利益,英美法三國戰(zhàn)后立即向上海增兵,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窮兇極惡的日本軍隊對于英美法還是不敢妄為,所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在戰(zhàn)火紛飛的土地上被所有人視為安全港灣”。

        在戰(zhàn)時的上海,對于班克斯來說,英國人當家的公共租界才是他的安全港灣。一旦走出安全港灣,他的生命就可能受到威脅。正是由于這種原因,他把帶他駛出租界的中國司機稱為徹頭徹尾的蠢蛋:

        可是〔......〕上帝呀!我們真的已經(jīng)出了租界?到閘北啦?嘿呀,你是個蠢蛋,知道嗎?蠢蛋!你跟我說那房子就在附近??涩F(xiàn)在根本找不著。很可能我們就在戰(zhàn)區(qū)附近,太危險了。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租界!你是個地地道道的蠢蛋。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叫你嗎?我告訴你。你明明不知道,卻說你知道。不承認自己的缺點,狂妄自大。對我而言,這樣的人就是蠢蛋。徹頭徹尾的蠢蛋。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你是一個徹頭

        徹尾、地地道道的蠢蛋!

        中國司機好心好意地冒著生命危險帶他去尋找父母的下落,但因為駛出公共租界就被班克斯臭罵一頓。司機有很多委屈,但班克斯的想法也可以理解。在日本軍隊大舉進攻上海的語境中,唯有保持中立的租界里邊才是相對安全的,窄窄的蘇州河成為“兩個世界的分界區(qū)”,南岸的公共租界風平浪靜,北岸的閘北戰(zhàn)火正濃。

        麗莎·弗倫特將《上海孤兒》中的上海問題歸結(jié)為兩點:其一是日本侵略;其二是“國際觀察員明顯的無動于衷”。作為公共租界的主導者,英國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曾經(jīng)試圖調(diào)停戰(zhàn)事,但此時威風不可一世的日本根本不把已然沒落的大英帝國放在眼里,他們斷然拒絕了英方提出的劃上海為中立區(qū)、中日同時撤軍、由英美法負責保護各國公民的提議。不過,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日本對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大英帝國也不敢過于放肆,他們對于蘇州河南岸的公共租界還是有些敬畏的,對于英國人也還是客客氣氣的。日本軍隊在進攻四行倉庫時遭到重挫,其一是因為中國守軍的頑強抵抗;其二是那里離公共租界太近,他們不敢動用重武器或者用飛機狂轟濫炸。石黑一雄在創(chuàng)作《上海孤兒》時雖未親臨上海,但他對歷史的還原能力還是令人欽佩的。他讓班克斯陰差陽錯地來到戰(zhàn)區(qū),目睹了中日巷戰(zhàn)的慘烈,感受了中國軍隊的友好,也親身體驗了日本人對大英帝國公民殘存的一點點敬畏。他落入日軍之手后,日本上校親自護送他返回租界。當他斥責日本侵略中國而造成血腥屠殺時,日本上校反唇相譏:“日本要想成為英國一樣的大國,班克斯先生,這是必由之路?!?/p>

        直到1941年公共租界淪陷之時,租界的行政機關(guān)還在宣稱:“這個國際機關(guān)的首要職責是服務于共同體?!弊饨缧Q要保護界內(nèi)各國人的安全,但租界內(nèi)并不安全。雖然在戰(zhàn)時上海租界被所有人視作安全港灣,但在這個安全港灣中,真正起到保護作用的恐怕不是租界這片地域,而是日本對以英國人為代表的洋人殘留的那一點點敬畏。華人躲進租界也未見得安全,而洋人陰差陽錯地越出租界也未見得就不安全。日本上校親自護送班克斯返回公共租界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班克斯信誓旦旦地要解決上海的問題,但他最終毫無作為。在日軍的鐵蹄之下,英國人自身的安危都難以確保,他又拿什么來拯救上海這個飽經(jīng)戰(zhàn)亂的城市呢?誠如布萊恩·芬妮所言,班克斯重返上海的壯舉,不過是他想“把幼稚的幻想強加給這個真實的城市罷了”。

        孤兒、孤島與家園政治

        《上海孤兒》以公共租界為抓手,并借助孤兒與孤島之間的張力,向世人展現(xiàn)了一種十分復雜的、風云變幻中的上海的家園政治。班克斯得知父母失蹤真相并離開上海之后不久,國民黨軍隊就被迫撤出上海。上海淪陷之后,僅剩“蘇州河以南的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以及兩租界的越界筑路地區(qū)”未被日軍占領(lǐng),而這一小片未被占領(lǐng)的地區(qū)被稱為孤島。亞歷山大·貝恩在《石黑一雄、上海與人道主義》一文中綜合葉文心等學者的論述,對孤島的含義進行了高度的概括:孤島既是“在暴力環(huán)境下能提供保護的綠洲”,又有“孤立、被遺棄和孤兒”的內(nèi)涵。歷史學家通常是把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作為上海孤島時期的起點,但是,淞滬會戰(zhàn)期間的上海租界已然具有了貝恩等學者所論及的孤島的特征。戰(zhàn)時的上海租界是一片能提供保護的綠洲,而且此時此刻的班克斯正處于孤兒感最強烈的時候。雖然孩提時代的班克斯也很少走出公共租界,但那時候的他父母雙全,他并沒有被遺棄的感覺。到了戰(zhàn)爭爆發(fā)之時,父母已然失蹤數(shù)年,為了將父母失蹤案查個水落石出,他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離開孤島。在孤島中的班克斯孤兒感異常強烈,為了消除自己的孤兒感,他必須走出孤島這片能提供保護的綠洲。走出孤島之后,他的孤兒感會減弱一些,但他的安全感就會大打折扣。孤兒和孤島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在戰(zhàn)時的上海,只有孤島才能有效地保護孤兒,但孤兒為了解開父母失蹤之迷,又必須冒著生命危險離開孤島。

        班克斯對上海公共租界的特殊情感是一種十分微妙的家園政治。羅斯瑪麗·喬治所提出的家園政治理論有著十分豐富的內(nèi)涵,但其核心可以歸納為三點:首先,家園更多地是存在于意識層面,而非實體層面;其次,家園更多地是指和民族、國家緊密相連的文化空間;再次,家園在具有包容性的同時,也會帶有一定的排他性。在《上海孤兒》中,班克斯自始至終把上海公共租界視為自己的家園,對他而言,精神層面的家園(公共租界)似乎比實體層面的家園(倫敦)更為重要,他對上海公共租界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渡虾9聝骸分须m然有少量將中國人妖魔化的文字,但石黑一雄似乎并無刻意詆毀中國人之意。他讓主人公班克斯對上海公共租界飽含深情,借班克斯誤入戰(zhàn)區(qū)之際展現(xiàn)了中國軍人的友善和頑強,還在小說結(jié)尾用寥寥數(shù)筆對新中國的成就給予了禮贊:“在短短的幾年間,共產(chǎn)黨取得了慈善機構(gòu)和各種熱血運動幾十年都未取得的成就?!?/p>

        但是,《上海孤兒》中潛藏著一股粉飾英國的暗流,英國人自始至終都扮演著一種文明使者的形象。喬治在《家園政治》中提出了一種頗具典型性的帝國式疑問:“如果沒有英國,印度將會怎樣?如果沒有英國女人,大英帝國將會怎樣?”這種帝國式疑問是《家園政治》一書的立論之本,在大英帝國的視域中,英國不是侵略者,而是東方野蠻人的教化者。身在異國的英國女人是大英帝國的形象大使,她們不是侵略者,而是高人一等的西方文明的使者?!渡虾9聝骸分械陌嗫怂鼓赣H就扮演著這么一個西方文明使者的形象,她積極投身反鴉片運動,對每一個鴉片販賣者都曉之以理:

        先生,難道你不覺得羞恥嗎?作為一名基督教徒,作為一名英國人,一個還懂得禮義廉恥的人,為這么一家公司服務你不覺得慚愧嗎?告訴我,靠這種不干不凈的財富生活,你真能心安理得嗎?

        班克斯母親全名是戴安娜·班克斯,西方學者將其與著名的慈善家戴安娜王妃相提并論,并據(jù)此將英國人在上海的行為標榜為人道主義干涉。亞歷山大·貝恩在《石黑一雄、上海與人道主義》一文中指出,上海是“勞動、人權(quán)以及人道主義干涉的道德話語和西方公民意識相碰撞的地方”。班克斯母親投身反鴉片運動是值得肯定的,英方試圖調(diào)停戰(zhàn)事的努力雖未成功,但同樣是值得肯定的。戰(zhàn)爭爆發(fā)后,公共租界在保護中國軍隊以及平民方面也是有貢獻的。但是,僅僅因為這些,中國人就必須像《上海孤兒》中的林先生那樣,操著滿口的英語,對大英帝國感恩戴德嗎?上海開埠后,曾經(jīng)在廣東以販賣鴉片而聞名的怡和洋行就來上海開洋行賣鴉片。一個投身反鴉片運動的英國女人,就可以抹平這斑斑劣跡嗎?

        喬治在《家園政治》一書的引言中寫道:“家園是確立差異的途徑?!奔覉@在具有包容性的同時,也必然會帶有一定的排他性。班克斯所眷戀的上海公共租界就是一個包容性和排他性并存的地方。從華洋雜居時代開始,公共租界就不再是純粹的洋人的世界,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之時以及孤島時期的公共租界更是極具包容性。但公共租界也有很強的排他性,雖然公共租界在中國人的土地上,但真正掌握話語權(quán)的卻是洋人。而在所有的洋人中,又是英國人高高在上。作為大英帝國的臣民,班克斯的內(nèi)心深處潛藏著一種大英帝國的自豪感,雖然在日本帝國主義橫行的時候,班克斯已經(jīng)無所作為,但他還是夢想著為他的精神家園做點兒事。同樣,也正是因為英國人曾經(jīng)在公共租界里高高在上,班克斯這個主導著《上海孤兒》小說敘述的人,才只把公共租界視為精神家園,他不僅對上海的華人區(qū)不屑一顧,連和公共租界相伴而生的、19世紀60年代才獨立出來的法租界都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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