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不同于以往演義小說的審美意味,吳敬梓在小說中以幽默辛辣的語言描寫了儒林的生態(tài)萬象,其中文士治生是作者摹寫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小說中的文士治生所涉及的領域主要集中在處館、賣字作文、選刻時文、游食等幾個方面。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文士治生的普遍性和多樣化;另外還描寫了少數(shù)文士以雜業(yè)治生的現(xiàn)象,這反映了明清文士治生日趨惡化的趨勢。
通過教授生徒或做館客以獲得束脩,常常是一些下層文士,特別是未仕文士采取的一種重要的治生途徑,處館所得束脩成為下層士子的主要生計來源。束脩豐薄不一,常常僅能維持生計。對于處館之艱難,時人多有感慨,如[清]汪輝祖《佐治藥言·范家》云:“寒食課徒者,數(shù)月之修,少止數(shù)金,多亦不過十數(shù)金。家之人目擊其艱,是以節(jié)嗇相佐?!薄度辶滞馐贰分幸蕴庰^為治生手段的文士,主要有周進、王德、王仁、權勿用、宗姬、謝茂秦、遲均、虞有德、武書、沈大年、余特、沈瓊枝父女等,其中周進、虞有德是在其未仕前以處館治生的文士,后經過科舉中試改變了命運。
《儒林外史》中所描寫的諸位處館的文士,不外乎蒙師(包括停館、朋館兩類)及賓師兩大類,只不過有的文士的處館類型兩者兼而有之而已。如周進先起初在縣戶總科提空顧老相公家的三年處館是處的賓師之館,后來應聘至薛家集以教授村中孩童屬于朋館一類;虞有德父子在祁太公家的坐館及在楊家村楊姓之家的坐館,余特先后在鹽務人家和湯鎮(zhèn)臺府上的所處之館,宗姬、謝茂秦同處南京趙王家之館,遲均在盧華士家所處之館均屬于停館或賓師一類;沈大年受聘在邊疆教授孩童屬于朋館一類。上述處館的文士多是秀才出身,因久滯于科場不得不以處館維持生計所需。
明清時期,賣字作文成為文士治生的常見方式,文人作文受謝的來源有不少,如官場上的往來文牘、酬贈文字、詩文及序跋、碑銘、匾額、對聯(lián)等。名士或官員的手筆,常常是人們熱衷求購的對象,也有一些生活貧困的文人通過賣字作文獲得一定的潤筆資。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也用大量的筆墨描繪了文士賣字作文這一治生現(xiàn)象。如《儒林外史》所描寫的文士牛玉圃,就是專門以賣字作文賺取潤筆資的行家,他為萬雪齋等縉紳的往來案牘代筆。每年萬府所給他的潤筆資多達數(shù)百兩銀子。因其代筆的名氣比較大,有許多人請他代筆。牛玉圃雖有自我吹噓成分,但聯(lián)系到后來儀征王漢策托萬府請人為其母做一篇壽文,萬府請牛玉圃代勞一事,牛玉圃受聘于萬府以賣字作文治生,還比較受歡迎并有一定的市場是有一定的真實性,可是后來牛玉圃因結交無行被王漢策炒了魷魚。牛玉圃的行為具有清客的性質。他的同道牛浦雖沒有他的名氣大,但牛浦因跟隨他一段時間,耳濡目染,冒充牛布衣也做起賣字作文的生意來。
《儒林外史》還描寫了文士辛東之受聘于揚州鹽商以牟利、金寓劉以賣字作文治生。清代的揚州鹽商富可敵國,又好附庸風雅,多喜與文士結交,一些文士也投其所好,或寄居其府上,或相往來,有的文士以文字結交鹽商以謀利。文士辛東之之所以接受揚州鹽商邀請,從徽州來到揚州,原希望能藉此機會從揚州鹽商那里得到可觀的收益,卻不想大失所望,為此對人痛斥其非,并惡毒咒之;金寓劉受方家所請,為其撰寫對聯(lián),因嫌潤筆資少,以不按其規(guī)定的價格付酬就拒付對聯(lián)的方式獅子大開口,最后弄得雙方惡意相向。完全不顧自己的文士身份,純以利往,這與《儒林外史》所描寫的文士季遐年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后者同樣是以賣字作文治生,但季遐年頗有張狂個性,雖自小無家無業(yè),在寺廟里安身,但他絕不為潤筆資的多少而喪失人格。
明清時期,文士操選政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一些文學作品中也對此有所反映,其中《儒林外史》就是這類文學作品的杰出代表。明清時期,宋明理學成為官方哲學,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科舉取士以四書五經為主,文操八股,日益程式化。三年一試,中試者或未中試的名士的試卷,成為以后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想得到的范本。于是社會上的一些文士便將這類試卷歸類,有的還加上評點,匯集印刷成冊出售。這類人時稱“時文選家”,從事的這類事業(yè)被稱為“操選政”,從事操選政的人多為布衣書生或較有名氣的文士。制義選本,對士子參加科舉考試有一定的指導意義。為了具有時文的時效性,選家多渠道的獲得科舉試卷,甚至也選入一些非科舉試卷的文章,盡快評點并匯編成冊出售。由于這些選家多為布衣諸生,整暇以待,而且具有一定的水平,出書較快,故而頗受世人的歡迎,甚至他們的輿論也常常能左右考官的取向。書商垂涎于選本所能帶來的可觀利潤,也熱衷于推行選政,他們到處搜購新中進士平時的文章,并將搜購來的文章交付選家抉擇評點后,付之雕刻以行于世,獲得了可觀的收益。這類選本常被稱為房書,不一定是出自場屋之文,也未必出于中試者之手,選文常常與選家的好惡深有關聯(lián),但這類選本卻被士子視為經典,銷路自然不錯。有的選文還來自未參加科舉的名士或科舉不第的文人,有的書商和選家為此獲得了比較豐厚的回報。明末清初時的時文選家,惟天蓋樓本子風行海內,遠而且久,常以發(fā)賣坊間,其價一兌至四千兩之巨,聲名不脛而走,但浙中名士如黃宗羲、萬斯同等人,非常鄙視其所為,目為“紙尾之學”。清代的選文之風不減前代,而且銷路不錯。
《儒林外史》中寫到的時文選家主要有衛(wèi)體善、隨岑庵、馬純上、蘧駪夫、匡超人、季葦蕭等名士,他們活躍在江南一帶,多與書坊合作,生產出許多深受世人歡迎的選本,成為士子應考的必備參考書。但一些正統(tǒng)文人,特別是一些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官宦,對于時文選本頗為鄙視。《儒林外史》也描寫了操選政常常不為一些正統(tǒng)文士所看重的現(xiàn)象,如詩家景蘭江及施御史、高翰林這些官宦對選文不以為然,甚至對此類選文嗤之以鼻。
游食是文士治生的一種常見方式,其主要有游幕、打秋風、門館等形式。自古以來,文士游食就很盛行。他們常?;蛞蚣邑?,或因科舉不第、仕途無望,不得已而為之。有的文人通過游食,一方面解決了生計問題,一方面希望借此得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雖多未達到自己的目標,但亦有由此踏上仕途者。
降及明末和清代,文士游幕現(xiàn)象十分普遍。這些游幕的文士,常常有不同的稱謂:幕賓、幕友、幕僚、幕客、師爺?shù)取_@與古時的食客、清客不同?!澳毁e”“食客”“清客”雖概念不一,主體的范疇不同,但三者常常有交叉性,食客、清客之中也有從事游幕的,而且古時的文獻資料對此的稱謂也多有混同,可見其稱謂及其范疇的復雜性。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不乏筆墨地描寫了文士游食這一文化現(xiàn)象,描寫了牛布衣、王義安、倪廷珠、余特等文士的游幕經歷。
文士身懷各種技藝,奔走于公卿豪門間,而當?shù)貏菀篱T雄厚財力的支持也為文士游食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如[清]袁枚在其《小倉山房文集》卷17《與盧轉運書》曾記載盧見曾任職揚州期間,文士麋集,文士投其所好,以詩干進,而在其未來揚州時,文士則以各種方式游食于勢要豪門。江南、廣東地區(qū)巨大的財力支持,使得各地的文士聞風而來。當?shù)貏菀兰澮膊幌уX財而招攬文士。文士游食之境遇不同,有的能借此獲得厚利,但也有一些游食的文士難以找到理想之所,生活并不寬裕,甚至是入不敷出,借以他技以圖生計。為此,一些文士想盡各種辦法以獲得衣食之路,有的為了衣食不惜自損名節(jié)。
打秋風,又稱抽豐,是文士游食的另一種常見形式。被抽豐的對象常常是官員或富室,打秋風的文士多是家貧或未仕的士子和名士,也有科舉中試者。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對這類現(xiàn)象予以描繪,如范進中舉后,雖接受了當?shù)乜N紳和鄉(xiāng)親的不少賀贄,但因辦理母親喪事花費殆盡,連參加會試的費用也無處籌措。在張師陸的勸說下,不顧孝服在身,范進和張師陸一起到廣東高要縣知縣湯奉處打秋風,可是最后未果,反而因遇民變而倉皇逃歸。牛浦不僅賣字作文,還借著講詩為名,到安東董知縣處打秋風。余特在揚州處館時所得的館金用完后,不想再處館,兼之父母待葬急需銀兩,于是打起到無為州刺史那里打秋風的主意。他的二弟余持很贊成兄長的想法。刺史剛到任不久,沒有多余的錢財給予,但給余特指點了一條利用官司謀取銀錢之路。為此余特獲銀130多兩,回家處理父母葬事。后事發(fā),余特受到官府的追究。文士陳木南以打秋風度日,《儒林外史》還描寫述了陳木南到他的表弟徐三公子、徐九公子府上打秋風,每次都數(shù)額不少,多達二三百兩銀子,但因流連青樓而銀錢用盡,躲債遠走福建?!度辶滞馐贰芬裁枋隽诵悴湃f里,冒充中試,以圖商家、鄉(xiāng)紳們有所照應,后因此吃官司,幸而得俠士鳳鳴歧解救。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描寫的文士游食,正是明清文士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反映,這與明清史籍的記載頗有暗合之處,這體現(xiàn)了游食成為明清文士治生的一種途徑,也反映了文士治生在明清時期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
除以上幾大類治生方式外,《儒林外史》還描寫一些文士兼做他業(yè)。雖然文士以這些雜業(yè)為治生方式不占主流,但也反映了明清時期文士治生的多樣化和日趨惡化的治生生態(tài)。以雜業(yè)治生,明代之前就已存在,宋代有的文人就曾從事一些與其不甚相關的行業(yè),甚至是一些低賤的行業(yè)。明清時,文士以雜業(yè)治生的情形比較常見?!度辶滞馐贰匪鑼懙奈氖恳噪s業(yè)治生現(xiàn)象,除了替考外,多與文士慣常的治生方式不同。這些雜業(yè)多不是文士擅長的領域,故而以這些方式治生的文士,比起上述幾大類并不是很普遍,不過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時期文士的治生生態(tài)日趨惡化。文士以雜業(yè)治生的社會現(xiàn)實也深深影響了吳敬梓《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吳敬梓將這種治生生態(tài)融入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如《儒林外史》講到秀才倪老爹,因科場屢次失利,家貧賣子,只得以修補樂器為生?!度辶滞馐贰愤€描繪了明清時期科場替考現(xiàn)象,如言道科試替考,明碼標價,匡超人受潘三所托,做替考之勾當,得銀200兩?!度辶滞馐贰访鑼懥四暇﹪鍑粥u泰來、馬先生兩位文士以弈棋治生,陳木南以一錠銀子為彩,才得與鄒泰來讓子對弈;國手馬先生與人弈棋,以110兩銀子為彩頭,共贏了2000多兩銀子。弈棋之風,在明代以前就早已盛行,令人癡迷,素有“木野狐”之稱,在明清時期仍是盛行不衰,尤其在江南一帶的文人士大夫之間更是如此,而且出現(xiàn)了不少名手,如徽州之方生、呂生、汪生,吳興的范生、周生,永嘉的鄭頭陀,六合的王生等。有的文士憑著高超的技藝致富,并被達官貴人待為上客。
明清時期的這種文士治生生態(tài)對吳敬梓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可以說文士治生的方式和其面臨的處境深深地影響了吳敬梓的小說創(chuàng)作。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描繪了儒林的世態(tài)萬象,既有批判和諷刺,又有同情和思考,尤其是對文士治生這一文化現(xiàn)象給予揭示,描寫了一些文士的治生狀況,并對下層文士,特別是未仕文士的生態(tài)不吝筆墨地描繪,試圖引起世人的關注。
明清時期,許多文士參與治生活動,而且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這些文士之所以從事治生,其原因雖是多方面的,但吳敬梓認為科舉制度對文士治生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婆e制度自隋代建立后,發(fā)展到明清時期,日臻完善,已成為眾多文士踏上仕途的敲門磚。雖然明清兩朝的科舉名額不斷擴大,遠較前代為多,但相對于參加科舉的士子數(shù)量來說,杯水車薪。士子要想博得一第,需要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有的士子窮首皓經,也未能如愿。吳敬梓在他39歲生日所做的《內家嬌》一詞中,感嘆自己的艱辛和無緣科舉的無奈情懷:“行年三十九,懸孤日、酌酒淚同傾。嘆故國幾年,草荒先壟;寄居百里,煙暗臺城??障埽鞲枵挟嬼?,賭酒醉旗亭。壯不如人,難求富貴;老之將至,羞夢公卿。”
科舉制度一方面為朝廷選拔出人才,為官員群體不斷注入新鮮血液,增添新的生命力;但另一方面也是對眾多文士的物質掠奪和精神摧殘:明清科試所費之大,非尋常家庭所能承擔,對于家境條件不太殷實的士子來說,從童蒙、生員到鄉(xiāng)試,再從會試到殿試,一路走下來,所需費用更是令人難以承受。即使僥幸中試,中試后拜座師、會同年、慶祝事宜、選官等事宜的花費也定然不菲。《儒林外史》所描寫的周進、范進這類屢次科舉的士子,無不是被弄得家徒四壁,甚至快揭不開鍋了;秀才倪老爹甚至窮得賣掉自己的孩子;即使像馬二先生這樣的選文名家,選金也低得可憐,為了科考,到處奔波選文以治生。《儒林外史》第25回的臥評,對科舉使人致貧的弊端予以無情抨擊:“自科舉之法行,天下人無不銳意求取科名。其實千百人求之,其得手者不過一二人。不得手者,不稂不莠,既不能力田,又不能商賈,坐食山空,不至于賣兒鬻女者幾希矣!倪霜峰云:‘可恨當年誤讀了幾句死書?!罆郑婷畹梦丛?,不但可為救時之良藥,亦可為醒世之晨鐘也?!绷硪环矫?,社會上對待科考中試和科考失利的士子的態(tài)度也是涇渭分明,甚至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對于科場失利的廣大士子來說,科舉制度所帶來的精神傷害可以說非常巨大的,他們對此刻骨銘心。盡管如此,他們中的許多人仍樂此不疲,即使為此窮首皓經、家徒四壁也在所不惜,他們?yōu)榈木褪墙宕烁淖冏约旱拿\,光宗耀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也是廣大士子無可奈何的兩難選擇。在這種情況下,未仕前的眾多士子為了生存和維持數(shù)額巨大的科考所需,不得不從事治生;另外一些士子因此絕意科舉,為了生計所需也不得不走上治生之路。
吳敬梓雖不善治生,但他也認為:“治生儒者事,謀道古人心?!彼挠H友多是治生之人,如他的兒子吳烺弱冠時就自力于衣食,處館于大江南北;他的好友馮粹中以操選政治生,后來吳敬梓將其作為《儒林外史》中馬二先生的原型。吳敬梓將自身經歷的一些人和事融入《儒林外史》之中,如杜少卿就是吳敬梓自身的摹寫,匡超人則以其好友汪思迴為原型,其他如虞博士、牛布衣、季葦蕭、湯鎮(zhèn)臺、余大先生、來霞士等分別以吳蒙泉、朱草衣、李嘯村、楊凱、金矩、王昆霞等人為原型,他們多曾參與過治生活動。吳敬梓在《儒林外史》借用祁太公對虞有德的教導之語,對廣大士子呼吁要注意治生的多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