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哈迎飛

《駱駝祥子》是老舍的代表作，它不僅是標志了老舍創(chuàng)作的高度，而且是解開老舍晚年創(chuàng)作和思想之謎的一個寶庫。本文試圖以文本研究為基礎(chǔ)，對《駱駝祥子》與老舍一生思想發(fā)展的聯(lián)系進行深入探析。

越努力越失敗

越努力越失敗是老舍創(chuàng)作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悲劇性主題。除了《駱駝祥子》，老舍還在《月牙兒》《我這一輩子》《茶館》等重要作品中反復(fù)書寫了這個主題，其中寫得最深刻、最飽滿的就是《駱駝祥子》。

老舍筆下的祥子曾經(jīng)成功過，但成功以后的祥子，人生就開始走下坡路，甚至越努力越失敗。祥子始終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細讀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祥子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成功絕非偶然，其中至少有四個原因值得一提：

第一，不怕吃苦，拼命苦干，絕不偷懶。為了攢錢買車，祥子自苦到不可思議。不吃煙，不喝酒，連包好茶葉也不喝，對花錢的事幾乎一把拿死。第二，目標明確，措施得力，絕不懈怠。第三，潔身自好，嚴格自律，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即使忍饑挨餓，在花花世界面前也絕不動心，刻苦至極。第四，走自己的路，不被外人所控制。只要主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的那條路一直走到底。

正因為勤奮、上進、要強，祥子最終成為了一個讓壞人都能從心里喜歡的好人。眾所周知，祥子嘴笨，不愛說話，也不會巴結(jié)人，可是在人和車廠，劉四爺和虎妞都對他另眼相看，這可絕非易事。劉四爺年輕的時候當過庫兵，設(shè)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放過閻王賬。車夫們幾乎沒有敢跟他耍骨頭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都能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仿佛一腳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獄。祥子是怎么被這對父女看上的呢？說來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他老實、忠厚、勤快，愛做好事但又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就像作品中所描寫的：他沒什么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

不過，買上車的祥子并沒有過上幸福生活，相反，一連串的打擊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他身上，不僅丟了車，還被迫與不喜歡的虎妞成家。透過祥子的不幸遭遇，我們看到社會的黑暗和不公平。透過祥子的不幸遭遇，我們也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讓祥子成功的農(nóng)民性格，似乎也是造成他被動人生的主要原因之一。

鄉(xiāng)下人進城

祥子本是鄉(xiāng)下人，因為父母亡故，進城謀生，但祥子在城里拉車，卻像住在“都市里的鄉(xiāng)下人”，完全融不進去。祥子第一次丟車和他的這種農(nóng)民式的生活習(xí)慣直接相關(guān)。小說告訴我們，謠言已經(jīng)傳了十來天了，東西都已漲了價，街上鋪戶都上了門，而且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與保安隊。但是，這一切居然都沒有引起祥子的注意，他認為自己沒做過壞事也沒有得罪過人，所以莽撞地把車拉出城，結(jié)果還沒上正道，就連車帶人被兵匪抓了去。

丟車以后的祥子一心想早點再買上車，但除了省吃儉用，拼命自苦，他想不到還有其他的方法，即使有人好心教他，他也無法跟進：劉四爺建議他借錢買車，他搖頭；高媽教他放貸或起個會，他拒絕；虎妞建議他憑心路吃飯，他更是聽不進去。他覺得錢這個東西像戒指，總是在自己手里比什么都穩(wěn)當，有錢，就買車，沒錢，他認命，但絕不借錢。

和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一樣，祥子的身上有一種小農(nóng)的自私、好強、孤獨和凄楚。因為性格老實又不善于表達，長期的壓抑，使祥子心中郁積著驚人的怒氣，有時候一件小事件就會點燃他的怒火。眾所周知，老實人的情緒一旦失控，后果常常十分可怕，好在虎妞善于察言觀色，見好就收，所以他們夫妻之間一直維持著雖不甚和諧，但也相安無事的局面。

因為有條“狗”命

虎妞是祥子的克星。她從來就看不起窮人，但她喜歡祥子。虎妞喜歡祥子的原因主要有：（1）身體好；（2）年紀輕；（3）人老實。在虎妞眼中，祥子是最理想的人。但是祥子不喜歡她，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祥子的理想是憑力氣吃飯，掙錢買車，然后娶一個干凈清爽、能說會做的鄉(xiāng)下女孩為妻。但虎妞的出現(xiàn)，徹底打破了祥子的計劃。

不過，細讀小說，有個問題卻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注意：祥子是那么要強又潔身自好，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占虎妞的便宜，怎么會上虎妞的當呢？虎妞究竟用什么方法迷住了他的心竅，使他做出一輩子后悔的事呢？

仔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發(fā)生和人性的弱點有關(guān)，更和祥子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為了實現(xiàn)創(chuàng)業(yè)的理想，祥子一心撲在工作上，整個人就像是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工作機器，每天睜眼閉眼想的都是怎樣早點買上車，幾乎沒有任何娛樂，這種生活既充實又單調(diào)。當一切順利時，再苦再累，他也心甘情愿，但一旦遇到打擊和挫折，被壓抑的怨憤和苦惱便會噴涌而出，比方說，他想不通為什么自己要這么苦奔?；㈡ふT惑他的那個晚上，正好是他在楊宅拉包月受氣辭工，悶悶不樂地回人和車場，情緒特別低落的時候（祥子白天辭工，半夜才回去，因為覺得很丟臉，不想被車夫們看見）。沒想到那天晚上，劉四爺祝壽去了不在家，虎妞一個人在家吃犒勞，還特別打扮了一下自己，比平時更有女性的姿色和味道。祥子從來沒有從女性的角度看過虎妞，這個晚上虎妞的打扮和言行，讓他莫名其妙地緊張。理智上他覺得不應(yīng)該與虎妞有任何瓜葛，但感情上他又實在不愿離開虎妞的房間，最終做下了讓自己終身后悔的事情。

清醒時的祥子絕對不會上虎妞的當，但是那天晚上，他自己也承認自己有錯。如果我們繼續(xù)往下看，還會發(fā)現(xiàn)虎妞死后，祥子與夏太太的故事幾乎就是他和虎妞故事的翻版。祥子為什么總是愛上壞女人？或者換句話說，為什么壞女人對祥子有這么大的誘惑力？因為他太壓抑了。正是這種壓抑的、非人性的都市生活使祥子這個好人做了這樣不靠譜的錯事，因此，把祥子個人生活的失敗，全部歸結(jié)到虎妞、夏太太等“壞女人”的身上，是不公平的。

客觀地說，在祥子和虎妞的關(guān)系中，祥子處于更有利的地位，因為實在不行，作為一個大男人，他還可以一走了之，而虎妞只能吃啞巴虧。何況劉四爺堅決反對這門親事，祥子完全可以將計就計，逃過一劫，更不用說虎妞為了套住祥子，已經(jīng)提前將祥子存在劉四爺那里的買車錢還給了祥子?？梢浴芭堋倍鴽]有“跑”，正如受虎妞引誘的那個晚上應(yīng)該離開而沒有離開虎妞的房間一樣。祥子的手腳好像被一個隱形的東西拴住了，不聽使喚，最后他自動地與虎妞走進婚姻的殿堂。過去我們常說，祥子的生活理想與虎妞毫無共同之處，他們的婚姻是沒有愛情的強扭的瓜，這樁婚姻，對于腐蝕祥子的生活意志，使從奮發(fā)有為到自甘墮落，起了比以往幾次打擊更為嚴重的作用。嚴格地說，這是表面現(xiàn)象。實際情況是，祥子對虎妞又恨又怨，但是又離不開。由于小說主要是以祥子的眼光展開敘述的，我們對祥子的同情很容易使我們忽視祥子心中說不出口的這種屈辱的秘密。我們會像祥子一樣厭惡虎妞，而忘記真正應(yīng)該反省的是祥子自己。

祥子和虎妞一樣想做自己命運的主人，但在結(jié)婚這件事上，他將自己的一手好牌打成了一手爛牌，輸?shù)梅浅８C囊。祥子應(yīng)該贏，卻輸了；虎妞應(yīng)該輸，最后卻贏了個滿堂彩。和虎妞相比，祥子表面要強，但骨子里自卑。在虎妞面前，他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實際上就是一個連小水桶也不如的人。應(yīng)該說，這種發(fā)現(xiàn)，比被虎妞逼婚更打擊他的自尊心，更使他心灰意懶，甚至斗志全無。祥子不斷地在心中詛咒虎妞欺負他，讓他無處可逃，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也并不是真想逃，所以老馬的失敗經(jīng)歷才會對他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

“人”越渺小，“神”就越偉大。祥子越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越是容易被外力所擺布和迷惑。何況虎妞一再標榜自己是真疼他呢！但祥子不知道的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出去，既被虎妞所保護，也有可能被虎妞所“淘空”，而一旦被“淘空”，即使壓力不在了，他也很難再做回自己。因為人會產(chǎn)生“狗癮”，就像《牛天賜傳》中的老劉媽離不開厲害的牛老太太一樣，祥子也離不開虎妞，這一點在虎妞死后表現(xiàn)得觸目驚心。

按道理說，祥子是那么不喜歡虎妞，虎妞死后，他完全可以重新開始，何況他還遇到了曹先生那么好的主人，憑什么得知小福子死后，他就要自暴自棄呢？雖然小福子是他心中理想的對象，但小福子的家累太重，他原先就不是特別想娶她。在一切都要好起來的時候，祥子突然撒手不干了，實在匪夷所思。但細讀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祥子的墮落并不是在虎妞死后突然發(fā)生的，早在和虎妞結(jié)婚前，他就已經(jīng)把自己變成了“活死人”，提前進入了“半死”狀態(tài)。正因此，虎妞之死不僅沒有給祥子帶來解放感，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恐慌，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把自己找回來，最后只能隨波逐流地將就著活著，過一天是一天，直至成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透過祥子的悲劇，我們看到，窮人不僅會愛上壓迫自己、折磨自己、損害自己的人，而且會在解放來臨的時候拒絕“解放”，這是祥子悲劇中特別令人心痛，也特別深刻和令人震撼的地方所在。

在這部小說中，曹宅是唯一讓祥子“覺出點人味兒”的地方，但和虎妞生活過一段時間以后，祥子對曹宅也不再感興趣了，因為“習(xí)慣了的迫壓與苦痛，比不習(xí)慣的自由，滋味更甜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祥子在虎妞死后之所以墮落得更厲害了，真正的原因不是沒有錢或看不到希望，而是他沒有了“魂”，因此，除非把“魂”找回來，或者再遇到一個虎妞式的厲害主人，祥子活不過來。而要斷除“狗癮”，那就意味著要經(jīng)過一場脫胎換骨式的精神革命，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這部小說中，“狗”的意象多次出現(xiàn)，它們與祥子的命運構(gòu)成了隱喻關(guān)系。祥子一心要強，卻只能像“狗”一樣活著，而一旦成為了“狗”，他就更難抵抗強權(quán)迷信的誘惑，從而更深地跌入黑暗的泥潭。正是這種惡性循環(huán)，使老舍對祥子的不幸命運報以巨大的同情和悲憫。應(yīng)該說，不公平的社會確實應(yīng)該為祥子悲劇負主要責任，但將祥子問題歸結(jié)為社會問題也失之過簡。眾所周知，有錢人不一定心地善良，但沒錢的窮人也一樣不易保存自身的美德，甚至更容易喪失，因為貧窮會遮蔽人的眼睛，讓人看不到自己身上真正的財富究竟在哪里，就像祥子，他不知道身上最大的財富不是他曾經(jīng)擁有的那輛車，而是他從鄉(xiāng)下帶來的那種淳樸、上進、節(jié)儉、自律的品格。當他在打拼的過程中，把這件最可寶貴的財富像倒洗澡水時連著澡盆里的孩子一起倒掉的時候，他離萬劫不復(fù)的地獄也就真的是不遠了。在這部小說中，老舍通過二強子逼迫女兒小福子賣淫，寫出物質(zhì)的貧困會導(dǎo)致道德破產(chǎn)，通過祥子的自甘墮落，寫出了精神的貧困也會導(dǎo)致人格的破產(chǎn)。老舍對窮人問題的思考之深刻，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是少有的，但可惜的是他沒有沿著這個思路繼續(xù)推進，而是簡單地將筆鋒轉(zhuǎn)向了社會批判，如同他在《月牙兒》《我這一輩子》《茶館》等作品中所做的那樣。

“干嗎活著？”與“怎樣活著？”

老舍出生在窮苦家庭，自幼生活在大雜院里?！案F”，使他發(fā)自肺腑地同情窮人，“窮”，也使他的感情老是走在理智前面。老舍認為，窮人在舊社會不可能有出路，盡管他們都是好人，勤奮、上進、要強、不怕吃苦、拼命努力，但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們就得準備挨餓、等死?！岸?，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氣，而沒有鬼那樣清閑自在；鬼沒有他們這么多的吃累！像條狗似的死在街頭，是他們最大的平安自在；凍死鬼，據(jù)說，臉上有些笑容！”

老舍出生在戊戌年尾，小時候姑母給他取了一個不中聽的外號“小狗尾巴”。老舍9歲上小學(xué)，因為家貧，第一次走進學(xué)堂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成年后的老舍，每次看到瘦骨嶙峋的野狗，都會有物傷其類的悲情，如：“每逢我看見被遺棄的小野狗在街上尋找糞吃，我便要落淚……”；“每逢看見一條癩狗，骨頭全要支到皮外，皮上很吝嗇的附著幾根毛，像寫意山水上的草兒的那么稀疏，我就要問：你干嗎活著？你怎樣活著？”

老舍喜歡“狗”，雖然“狗”有“愚忠”的毛病，但終年夾著尾巴，被人踢打，還極忠誠地去盡看門守夜的責任，也使他心生悲憫。在他眼中，中國的狗是世界上最可憐、最難看的狗。難看，是因為它們骨瘦如材；可憐，是因為它們是那么忠誠、義氣、安貧、勇敢，卻不被人珍惜。他不理解為什么國人要把漢奸與小人叫作“走狗”而不是“走貓”，所以他忍不住要為狗喊冤叫屈！在自傳體小說《小人物自述》中，老舍這樣寫道：“在這條可憐的活東西身上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我當初干嗎活著？怎樣活著來的？和這條狗一樣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是默然得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一些無可形容的憂郁?！崩仙岬倪@種困惑，經(jīng)常被他無意識地投射到他筆下那些如狗一般艱難活著的小人物身上，如祥子憤怒自己有條狗命，《月牙兒》中的母女感嘆自己連狗都不如，《我這一輩子》中的巡警無法理解為什么自己勤勤懇懇一輩子最后卻被人如“踢老狗”一樣無情開除，等等。

亂離人，不及太平犬。在亂世中長大的老舍迫切期望祖國能夠強大，新中國成立以后，他以前所未有的政治熱情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巴金稱贊他是“寫作最勤奮的勞動模范”和“熱烈歌頌新中國的最大的‘歌德派’”。但是，晚年的老舍卻沒有過上太平的生活。老舍之死，政治迫害是禍首，但老舍自身的思想局限也使他的悲劇帶上了一層濃厚的悲愴色彩。具體而言，老舍的晚年寫作至少有三個明顯的弱點：其一是臣民意識突出，公民意識薄弱；其二，感恩心理濃厚，自我意識萎縮；其三，國家立場鮮明，主體意識匱乏。應(yīng)該說，這三個弱點，都與他的窮人意識有關(guān)。窮，而且常常是極端的赤貧，使老舍無暇顧及吃飽飯以后的問題，也使他對根深蒂固的奴性意識缺少應(yīng)有的警惕。巴金在文革結(jié)束后說：“我在自己身上也發(fā)現(xiàn)我大哥的毛病?！蔽覀儾恢?，假如有幸躲過文革災(zāi)難，老舍是否也會像巴金那樣在祥子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毛病。透過老舍的晚年寫作，可以看到，在亦步亦趨地緊跟、應(yīng)酬和敷衍中，老舍對自己的奴性意識和權(quán)威崇拜是缺少甚至是完全沒有自省意識和內(nèi)疚心理的。正像祥子不知道自己的靈魂中有毒，老舍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迷失在哪里。馬克思曾經(jīng)在談到古代經(jīng)濟研究時指出：“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為古代經(jīng)濟等等提供了鑰匙。”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探討老舍的晚年迷失，對于我們審視他前期創(chuàng)作中隱而未察的局限，也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