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彩霞/河南財政金融學院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是著名的傳記作家和中短篇小說家。他對女性人物投入了大量而獨特的情感和筆墨,甚至有評論者認為,茨威格是個“會懷著這么多的敬意、這么多的柔情來描寫婦女”的具有典型女性主義思想的男性作家。他的筆下有位高權(quán)重的蘇格蘭悲情女王瑪麗·斯圖亞特和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妃瑪麗·安東內(nèi)特,有失寵的貴婦德·普里夫人,有《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中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亨麗哀太太和C太太;有依靠男性生活卻純情至死的陌生女人,也有《普拉色特的春天》里的妓女和《相同又不相同》里的政妓姐妹;還有自力更生者《家庭女教師》、自我毀滅者《女仆雷潑萊拉》以及《償還舊債》的鄰家大姐般的善良少婦等等,各色各異,不一而足。由此可見她對女性的關(guān)注和書寫是全面和廣泛的,絕不僅僅是囿于某一個階層或或一類女性。但是他作品中的女性大都表現(xiàn)出了理性缺失的性格特質(zhì)。其傳記《瑪麗·斯圖亞特》和《瑪麗·安東內(nèi)特》是兩部代表作品。這與其受精神分析之父弗洛伊德的影響深重是密不可分的。
茨威格和精神分析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有著深厚友誼,彼此惺惺相惜。兩人通信長達30年,經(jīng)常就彼此理論和作品中的人物故事、心理活動互相探討,直至1939年弗洛伊德去世。茨威格說,“我所寫的一切,是受您的影響,也許您感覺到,勇于追求真理的勇氣可能是我著作的本質(zhì),這種勇氣來源于您:您為我們整整一代人樹立了榜樣?!保?52,茨威格—張玉書編)終其一生,茨威格受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學說影響頗深,他的作品往往帶著濃郁的精神分析特點,在其女性心理刻畫和形象塑造方面,也處處展露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主旨。
弗洛伊德是典型的生物主義女性觀論者。他認為,女性存在與生俱來的閹割情結(jié)和陽具崇拜,而這是由其生理特點而非社會原因造成的。他用“陽具羨慕”來解讀所有女性行為,認為女性的諸多特質(zhì)諸如軟弱、順從、自卑、被動以及熱衷于家庭、撫育孩子等,都是這種心理本質(zhì)的結(jié)果。在他看來,男孩天生有閹割恐懼,因此得以擺脫俄狄浦斯情結(jié),成為父親律法和社會規(guī)則的順從者,因此表現(xiàn)得“頭腦”先于并控制“心靈”。而女性對閹割恐懼的豁免,導致她們擺脫不掉俄狄浦斯情結(jié),并因?qū)垢赣H律法。弗洛伊德說,“她們的超我從來不是像我們對男人所要求的那樣如此不可動搖,如此不受個人情感影響,她們的感情起源也不那么獨立……她們沒有做好準備去服從生命中偉大的必要性,她們更容易使自己的愛憎感情影響決斷……”(193,弗洛伊德—艾曉明譯),因此,相對于男性而言,女性通常表現(xiàn)為“心靈”先于“頭腦”,因此更易感情沖動,先天理性低劣于男性。
茨威格對弗洛伊德的女性精神分析說是基本認同的。通過比較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茨威格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常常表現(xiàn)出的理性缺失或非理性激情,與弗洛伊德理論中女性超我的不發(fā)達如出一轍。
《瑪麗·斯圖亞特》中的主人公蘇格蘭女王有著戲劇性的一生,她經(jīng)歷了三次婚姻,第一次是16歲時嫁給了體弱多病的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二世,后者一年多即去世,這次婚姻幾乎沒有性的成分;第二次是23歲時嫁給了蘇格蘭貴族亨利·達倫雷,這次婚姻雖然讓處于春情觸發(fā)期的瑪麗·斯圖亞特“把蓄積已久的、解凍了的、過剩的情欲以奔騰掘突的氣勢發(fā)掘出來”(115,茨威格—侯煥閎譯),但是很快瑪麗就對他感到了極度失望,因為達倫雷原來是一個各方面都不成熟的孩子,兩人關(guān)系迅速走向惡化;兩年后達倫雷死于宮廷的一場爆炸案。瑪麗則于三個月后嫁給了剛剛與妻子離婚的另一貴族博斯韋爾。如此迅捷、突然的爆炸性事件連環(huán)上映,誰會不懷疑女王就是謀害親夫的兇手?一些對蘇格蘭王位覬覦已久的貴族趁機發(fā)動叛亂。流亡途中,她又輕信并且陷入和自己矛盾已久的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的圈套而終致命運的覆滅。
歷史上的瑪麗女王聰明、美麗且魅力非凡,卻為何喪失理智至此?茨威格的解析是她對博斯韋爾的性欲激情使然。根據(jù)瑪麗所寫的一首詩,茨威格推斷,她的這次非理性激情源于“純粹是暴力的性行為”(204,茨威格—侯煥閎譯),她的肉體原本“以瘋狂的厭惡抗拒著那個人”(206,茨威格—侯煥閎譯),然而在這一粗暴無禮的行為中,她身上突然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出于自尊傷害而帶來的憤怒和氣惱乃至于厭惡瞬間轉(zhuǎn)化為狂喜和迷醉,情欲的枷鎖在她身上越束越緊,理性一度在她身上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顧一切地迷戀只是想利用她權(quán)力的的博斯韋爾。茨威格從精神分析對“曖昧情感”的揭示獲得啟發(fā),指出正是在情欲這種非理性欲望力量的控制下,瑪麗女王不顧一切地成了宮廷爆炸案的同謀和幫兇。
同樣,在《瑪麗·安東內(nèi)特》中,年僅15歲的奧地利公主嫁給了長其一歲的法國王太子路易十六。然而,新婚之夜伊始,由于“太子生理上令人難堪的障礙,房事不能進行,……今天和明天沒有完成,今后幾年仍然如此?!保?6,茨威格—陳祚敏譯)悲劇就此始于合婚床。對路易來說,這一生理缺陷決定了他對妻子愧疚不已、非常懼內(nèi)并對其終生采取放任態(tài)度;而對安東內(nèi)特來說,這種影響可能更為深遠。歷史記載她整天廝混于社交場所,常常徹夜玩樂;雅各賓派把她描繪成十惡不赦不思百姓疾苦的國家罪人和奢華放蕩的淫婦,殘忍地把她和丈夫一起送上斷頭臺。茨威格則她的一切表現(xiàn)都是扭曲和受壓抑性欲的表象:“對神經(jīng)學稍微有些常識的人都會認為,她在長期內(nèi)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緊張情緒和煩躁不安,對什么都不能感到滿意,狂熱的到處尋找歡樂,是欲望受到刺激而又不能得到滿足所造成的典型后果。”(28,茨威格—陳祚敏譯)所以,他的結(jié)論是,“在瑪麗·安東內(nèi)特的一生中,婚后幾年看來似乎很可笑的那些事件不僅對她性格的形成起了很大作用,而且對世界的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89,趙山奎)
弗洛伊德對這部傳記給了極高的評價,他說,“我不由自主地想說,我覺得它們當中沒有一部像最近這本關(guān)于瑪麗·安東內(nèi)特的傳記這樣令人信服,感人至深,并且很可能和那些如此難以把握,可又無法替代的歷史真實如此吻合的。如您所說,瑪麗·安東內(nèi)特生來格局很小,是命運把她塑造得蔚為壯觀。便是那充分成熟、擺脫了某種激越夸張的語言,以及描述僅限于最貼近最必要的事物的手法,也證明是大師的手筆?!保?51,茨威格—張玉書編)可見,茨威格在歷史史實基礎(chǔ)上寫就的這部傳記,融入了很多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使得人物形象更加豐富自然,也更增加了讀者對主人公的理解和同情。在這部作品中,茨威格對瑪麗·安東內(nèi)特的描述雖然充滿了同情,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卻是一個自我放縱、隨心所欲、缺乏超我、不為國家和人民謀求福利的非理性女人。
與之相反的是,茨威格的諸多男性傳記重點描畫的則是傳主對理性的把持和超越。《一個政治人物的肖像》中,富歇這個被主流歷史話語斥之為“變色龍”、“多面派”、“油滑的爬行動物”的政治家,在茨威格的筆下雖然也有著“妖魔似”的激情,是“一個地道的精神賭棍”,樂于在權(quán)杖上冒險并享受其中的樂趣;然而,“在發(fā)揮激情的同時他常常能恰到好處地讓意志及時地控制住激情”。譬如,在拿破侖遇刺一案中,皇帝堅持富歇所在派系雅各賓黨人是主謀,并把一切罪責都推在他身上。富歇雖然深知保王黨人是真正的兇手,可是他證據(jù)不足,在這種情況下,他雖然內(nèi)心極其憤怒氣惱,卻把一切都隱蔽在沉默背后,選擇了服從,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黨朋友被流放甚至處以極刑。僅僅兩周后,他查出所有證據(jù)翻了案。多么冷酷無情!然而冷靜和理智使得他保全了自己,并最終找出真兇,報了大仇。拿破侖曾經(jīng)成百次地以流放、撤職等威脅他,可是富歇每次都平靜地離開皇帝的房間,等待第二天被召見,使得拿破侖始終對他無可奈何,不能不說是理性拯救和成就了他。茨威格筆下的男女主人公就這樣分列在理性和非理性的天平兩端。
從這些作品中,可以明顯看出,茨威格對女性的理解深受弗洛伊德影響。他把女性從理性的缺失角度區(qū)別于男性,為自己的女性觀打上了深刻的精神分析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