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旻琦／南師附中江寧分校

一、前言

清代考據(jù)大家趙翼在總結西漢末期群雄之亂時言：“故群雄之起兵者，無不以劉氏舉號，……歷觀諸起事者，非自稱劉氏子孫，即以輔漢為名，可見是時人心思漢，舉天下不謀而同。是以光武得天下之易，起兵不三年，遂登帝位，古未有如此之速者。因民心之所愿，故易為力也?！雹仝w翼這番話道出了兩漢前后相延的特點。雖然歷史上兩漢并舉，但是西漢與東漢呈現(xiàn)的政治文化面貌非常不同。其比較直觀的一個表現(xiàn)，就是都城選址不一樣。西漢都城長安位于關中地區(qū)（函谷關以西），東漢都城洛陽則位于函谷關以東。如果說劉邦繼承秦制，以關中為本位，轄制四方，緣何平定西漢末年割據(jù)勢力，試圖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劉秀不繼續(xù)在長安建都，而選擇定都洛陽呢？由關于這一問題，學界關注已久，筆者擬對前輩學者相關研究做一歸納整理，在此基礎上再陳述個人觀點。

二、兩漢定都的歷史背景

經(jīng)過四年楚漢之爭，劉邦于公元前202年6月正式稱帝，統(tǒng)一天下后先定都洛陽，后聽從劉敬和張良的建議建都關中。因定都關中長安，史稱西漢。

劉邦定都洛陽時，左右大臣也多是山東人，他們認為洛陽“其固亦足恃”。但同為山東人的劉敬卻強烈要求劉邦遷都關中，他認為雖然以德政為后世范的周王朝曾“宅茲中國”，但隨著天下形勢的改變，即使是“德政”也不能讓四方賓服，這種情況下，就要依靠險阻來轄制四方。他說：“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雹趧顚Υ诉€猶豫不定時，張良支持了劉敬的說法，他進一步解釋道：“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shù)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③于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王莽于公元9年正式登基，國號為“新”。王莽改制中，有遷都洛陽一事。他有遣太傅平晏、大司空王邑到洛陽：“營相宅兆，圖起宗廟、社稷、郊兆”。④

劉秀是漢景帝子長沙定王劉發(fā)六世孫，在綠林軍攻滅王莽后奉更始帝命北上招撫河北地區(qū)，在河北地區(qū)獲得獨立發(fā)展機會，逐步脫離更始政權控制。公元25年被部下?lián)泶鞣Q帝，仍用漢國號，同年10月定都洛陽。因定都關東洛陽，史稱東漢。

東漢建都洛陽的理念依據(jù)是洛陽位于天下之中。而這種思想源遠流長，《荀子·大略》載：“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薄秴问洗呵铩ど鲃荨份d：“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p>

三、研究述論

都城是國家的政治中心所在，其地理位置與形勢往往對一代王朝的盛衰有重要影響。很多學者注意到了兩漢都城選址的不同，他們觀察角度各異，但基本上從政治與地理形勢關系上討論的居多，其中有代表性的論者有周振鶴、廖伯源和梁萬斌三人，本節(jié)擬將三人觀點分述如下。

（一）周振鶴

周振鶴先生師從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其代表作是《西漢政區(qū)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在此基礎上，他長期關注政區(qū)地理沿革，并主持出版了《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倡導中國政治地理研究。周振鶴先生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上曾發(fā)表《東西徘徊與南北往復——中國歷史上五大都城定位的政治地理因素》一文，這篇文章雖然主要從宏觀視角闡述了中國歷史上的西安、洛陽、開封、北京、南京五大都的政治地理因素，但在涉及東西向的西安、洛陽時，也有論及兩漢定都問題。他的主要觀點是：（1）在中國一統(tǒng)王朝與分裂時期的首都，主要設在西安、洛陽、開封、北京與南京。從地理位置分東西向的西安、洛陽與開封，南北向的北京與南京。從歷史發(fā)展階段分，從西周到唐代長達兩千年的時間里，主要在西安與洛陽建都，從唐末到北宋二百年間，主要在洛陽與開封建都，從金朝至今主要在北京與南京之間建都。這說明在漢代，黃河流域處于全國政治經(jīng)濟中心，西安與洛陽都同時是適宜建都的地方。（2）從政治地理角度來看，建都地點的選擇主要有兩個層次的考慮：一是在全國領土范圍內(nèi)的地理區(qū)位，要選擇全國的地理中心或是有利于控內(nèi)御外的地方，同時盡量選擇與統(tǒng)治集團的發(fā)源地相近的地區(qū)；二是建都地點本身的地理環(huán)境，包括自然條件與人文基礎。

而兩漢分別建都長安與洛陽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分析：

（1）軍事地理。西漢建都長安，對內(nèi)可以控制內(nèi)部的敵對勢力，西漢初期要對付的是東方各諸侯的割據(jù)勢力，以控內(nèi)而言，西漢建都長安是合理的選擇；對外可以抵御外部的侵略行為，在唐朝以前，中原王朝的主要外敵來自西北，定都長安有利抗敵自保。東漢建都洛陽，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因為東漢國力不如西漢，只能建都洛陽。

（2）政治地理。從龍興之地來看，劉邦起先分封漢中，后取關中，以關中為基地東向擊敗項羽奪取天下，可以說關中是劉邦的龍興之地；劉秀，南陽蔡陽人，稱帝建都洛陽 12年后平復各地割據(jù)勢力，全國才復歸統(tǒng)一，相比關中，洛陽才是劉秀的龍興之地。

（3）經(jīng)濟地理。首都的經(jīng)濟地理條件也很重要。作為都城，首先糧食供應要有最基本的保障，要有一塊能生產(chǎn)糧食的平原，其次是首都必須位于交通樞紐處，這樣既利于對全國的政治控制，又保證對首都的經(jīng)濟供應。長安和洛陽都符合對都城經(jīng)濟地理基本要求。

（二）廖伯源

廖伯源先生專攻秦漢政治制度史，其對西漢昭宣政局變化有精深研究，并獲得法國儒蓮漢學獎。廖伯源先生《論東漢定都洛陽及其影響》一文發(fā)表于《史學集刊》2010年第3期，他認為，劉秀中興漢室，不沿西漢之舊，以關中長安為都，而別建新都于河南洛陽，主要有以下原因：（1）關中生產(chǎn)的糧食不能滿足長安需求，必須每年從東方轉運數(shù)百萬石糧食入關，耗費極大。（2）漢代流行讖緯學說。西漢后期，已有洛陽居天下之中，天子當遷都其地之說。王莽時，有符命明謂洛陽為帝都。此說也影響到了信奉圖讖的光武帝。（3）劉邦立基于蜀漢關中，出于項羽爭天下，容易接受建都關中長安。劉秀與群雄爭天下之時，以河北、三河為后方，定都洛陽也理所當然。另外更始、赤眉及光武都曾攻占關中長安，對劉秀來說，長安不存在易守難攻。（4）與劉秀性格平穩(wěn)求實的性格有關。

（三）梁萬斌

梁萬斌延續(xù)周振鶴先生政治地理學的視角，于2013年完成了博士論文《從長安到洛陽：漢代的關中本位政治地理》，又在同年《中華文史論叢》第1期上發(fā)表了《東漢建都洛陽始末》一文。梁萬斌特別重視相關史實細節(jié)的重構，他認為劉秀在天下一統(tǒng)后，有還都關中的打算，但主要受到以下兩方面原因未能成行：（1）關東豪族的反對是主要的原因。在東漢，關東地域集團的力量完全壓倒了關中集團。（2）儒學的影響。儒學完成了國教化，劉秀本人也受儒學的影響。儒家學者認為在天下之中的洛陽是實行以道德教化為主的王道政治的理想都城，認為國家的興亡成敗“在德不在固”。

四、綜述分析

通過上一小節(jié)的梳理，可以看到兩漢統(tǒng)治者建都主要根據(jù)經(jīng)濟、軍事、地理位置這三方面的條件來考慮的，有時候也與統(tǒng)治者個人意志有關系。

東漢統(tǒng)一之后，帝國面臨的形勢實際上與西漢沒有實質區(qū)別：對內(nèi)需要制服豪族勢力；對外匈奴與西羌依舊是主要外患。不同的是，西漢對西域的經(jīng)營相對成功，那為什么劉秀統(tǒng)一天下建都洛陽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1）既得利益集團不一樣。跟隨劉邦打天下最后獲取勝利的基本都是“布衣將相”，而劉秀的創(chuàng)業(yè)集團大都出自兩漢之際的“士族大姓”。西漢末年自元帝以后不再遷徏關東豪強，經(jīng)過六、七十年發(fā)展，至新莽末年，關東豪強的勢力完全恢復。另外“獨尊儒術”使得學說門派各異的“士”歸于儒學一統(tǒng)之下，而且與家族、宗族勢力結合起來。新莽末年的起兵者，除了綠林、赤眉外，大都屬于這一階層。就劉秀本人而言，劉秀家族本身就是南陽豪門，姐姐嫁入南陽世吏二千石的鄧家，劉秀夫人陰麗華也是出自巨富之家，劉秀統(tǒng)一天下后有記載的32名功臣中28人來自關東豪族，劉秀想從洛陽遷都長安難度可想而知。（2）統(tǒng)一的過程不一樣。劉邦以關中為基地，東向出關與項羽爭天下。定都洛陽只有幾個月，就遷都關中長安，相對來說對難度較小。劉秀從定都洛陽到統(tǒng)一天下用了12年，東漢政權在洛陽可以說是“根深葉茂”，遷都時間拖得越久，導致東漢朝廷遷都“傷筋動骨”越深。（3）學說氛圍不一樣。劉邦統(tǒng)一天下時，各門學說百花齊放。劉邦定都長安可以任意找到大量的門派學說做支撐。劉秀統(tǒng)一天下時，儒學已經(jīng)國學化，儒學認為國家的興亡成敗“在德不在固”，而從堅持天下之中建都理念出發(fā)，堅持定都洛陽，這樣遷都長安就失去必要性和法理性。同時劉秀也偏向儒學之說。

注釋：

①（清）趙翼,撰.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三:王莽時起兵者皆稱漢后［М］.北京:中華書局,2001:72～73.

②《史記》卷九九《劉敬叔孫通列傳》［М］.北京:中華書局,1982:2716.

③《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第2043～2044頁。

④《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М］.北京:中華書局,1962:4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