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鳴威

一、人間悲喜劇

在研究《紅拂夜奔》的文本中，許多都注意到其荒誕的表現(xiàn)方式，并且對這種“荒誕”做“破喻”式闡釋。王莉在文章中溝通了古代屈原精神和王小波的傳承，從“荒誕的城”和“荒誕的人”兩個方面出發(fā)，指出了在進入體制的過程中，人被“非人化”了，這是另外一種對異化的解讀?！靶〔ㄍㄟ^夸張變形、對比的手法道出了‘吃人’的主題：城里的人不再想入非非,變得呆頭呆腦,形態(tài)也變得老丑怪異,人變成了非人,最終結(jié)果是體制自身的毀滅?！盵1]在這一點上，有學者進行了更深入的探求，并總結(jié)出一個特征，如吳曉莉曾指出：“王小波在《紅拂夜奔》這篇小說中，挖掘出了人類從古至今的被奴役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無法擺脫奴役的絕望處境，并以‘游戲’的自我超脫方式實現(xiàn)了對精神奴役的抗衡”。[2]這里不僅認識到了人類的悲劇問題，更明確了王小波為反抗所做的努力——游戲。也有學者聯(lián)系米蘭昆德拉的復調(diào)式戲劇小說，從形式上理解何謂“荒誕”，比如張建華的“荒誕背后的絕望和反思”。[3]

我們現(xiàn)在提出“人間悲喜劇”這個概念，用以概括《紅拂夜奔》的藝術特質(zhì)，隱含的意思就相當明顯了?！都t拂夜奔》既不能單單當作悲劇來講，也不能只稱作喜劇。正如考瑞根說的那樣：“悲喜劇兼有悲劇與喜劇兩種形式的某些特征。在悲喜劇中,嚴肅與可笑混為一體；無可奈何以幽默的口氣表現(xiàn)；痛苦與絕望得以超越或不可思議地被征服；歡樂與悲傷也彼此難分難解?！盵4]在《紅拂夜奔》里，充斥著這種“悲喜交集”、“痛苦絕望”和“幽默嚴肅”的藝術張力。但是用悲喜劇的概念來闡釋《紅拂夜奔》，就有事實論證的必要。

魯迅先生曾經(jīng)下過一個精辟的論斷：“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盵5]在這里，悲劇和“有價值”、“毀滅”聯(lián)系到了一起，喜劇則和“無價值”、“撕破”聯(lián)系到一起。參照這一評判標準，《紅拂夜奔》的藝術特征就能夠得到清楚的認識了。

(一)以狂歡為表現(xiàn)形式的喜劇色彩

“荒誕”從來都是學者論述《紅拂夜奔》的術語，這種荒誕，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王小波撕破“無價值東西”的手段，是一種另類的狂歡，另類的喜劇。小說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另類的洛陽城，城墻是“摻上小孩子屙的屎筑成的”。[6]“當時的人們要過街，就要借助一種叫拐的東西。那是一對帶有歪杈的樹棍，出門時扛在肩上，走到街邊上，就站到杈上，踩起高蹺來。”[7]在一種荒誕不經(jīng)的態(tài)度和語言中，王小波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洛陽城里貧苦人的出行：“腳下踩著一對拐，脖子上掛了兩袋水，背后插了兩把傘，腰里還掛著鼓鼓囊囊的口袋，實在是累贅”。[8]這樣，作者就以一種喜劇的筆法，將每一個小市民、小老百姓的窘迫，一一戳穿撕破，在收獲了喜劇的觀感，讓讀者感到饒有趣味的同時，揭示了我們每一個平凡百姓在社會上的無助與悲哀，惹人發(fā)笑，又惹人深思，這是典型的喜劇筆法。

如果說對城市和小人物的描寫，戳穿了現(xiàn)實生活中低層民眾的窘迫，那么李靖個人的成名失敗史就紕漏了知識分子的窘境。作者以其超乎常人的想象力，用更為夸張的筆法讓我們在一聲長笑中略過李靖的“發(fā)家史”。正像有的論者指出的那樣：“小說中的李靖年輕時是洛陽城里的街頭流氓，一心只想證明數(shù)學定理以表明自己是最聰明的人，但他證明出數(shù)學定理，證明了自己聰明之后，卻引來公差的監(jiān)視。后又因他擺脫公差的監(jiān)視而使洛陽城的公差成批地被斬?！盵9]李靖發(fā)明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卻只能被太宗用來殺人，作者在這里用一種調(diào)侃的態(tài)度，把統(tǒng)治者的殘暴以及知識分子的想出名而不得的窘境刻畫得淋漓盡致，讓人拍案叫絕。

在這些之外，王小波還把這種調(diào)侃指向“上層”，指向“系統(tǒng)”內(nèi)的弊病。王二發(fā)表了一篇胡編亂造的文章，聲稱：“發(fā)現(xiàn)了墨子發(fā)明了微積分，一下子把微積分發(fā)現(xiàn)的年代從十七世紀提早到了先秦”。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王二在胡說，可是后來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通過王二的自說自話，我們可見一斑：“聽說我那篇狗屁論文評上了校級先進成果，還要破格評我一個副教授”[10]這無疑在嘲諷上級的外行和無限度地追求民族優(yōu)越感。與之相同的還有會議上的蠅營狗茍。如：“在分房會上有人這樣講‘分房首先考慮某主任——然后是某教授——當然了，像王二那種與人合居的情形我們也適當考慮一下?！瘎e人都考慮了，拿什么給我適當考慮?！盵11]作者在此用幽默的語言，戳穿了“系統(tǒng)”內(nèi)有些人喜歡巴結(jié)上司，“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丑惡嘴臉。乃至后來，王二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加州伯克利到處宣揚自己，稱王二是自己的助手，作者在巧妙地敘述中戳穿了“上層”的遮羞布，給予辛辣的諷刺。

《紅拂夜奔》里有大量的荒誕的敘述，或許就像有的論者說得那樣：“小波用他狂歡性的而不是批判性的技巧來達到了一種顛覆的效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王小波用兒童的單純判斷單純思維方式映襯了這個世界的復雜和荒誕”。[12]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王小波善于用一種“狂歡式”的敘述方式，構(gòu)成一幅幅的荒誕圖景，撕破了低層人民的困苦、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力的被壓迫、“領導與體制”的愚蠢與丑惡。在這些的敘述中，《紅拂夜奔》的喜劇色彩似乎已經(jīng)旗幟鮮明地架構(gòu)完成了。

(二)表現(xiàn)為悲哀無奈的悲劇色彩

小說在荒誕之余，給我們留下了默默然的沉悶氣氛，恰如狂歡之后的寧靜，在一片怪誕景象的旁邊，正是無言的悲劇。那么小說到底寫了哪些悲?。繉懥苏l的悲劇呢？

從內(nèi)涵來看，小說的悲劇性主要體現(xiàn)在人性的毀滅，無趣的人生壓抑了這個社會上的所有人，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在“人力長安”里沉默的死去，甚至連“想入非非”的能力都喪失了。王小波在《懷疑三部曲》序里提到他對于人性的三大基本假設：“凡人都熱愛智慧……凡人都熱愛異性……凡人都喜歡有趣”。[13]但《紅拂夜奔》為我們描繪的世界是沒有趣味的，在洛陽是，在“人力長安”就更是。李靖為比較“水力長安”、“風力長安”、“人力長安”的優(yōu)劣，做了實驗，“實驗的結(jié)果是人力長安里的螞蟻最為安分守己。這個結(jié)果證明了皇帝的圣明”。[14]這些話語暗示的是什么？是人性的被壓抑，被小說中“統(tǒng)治者”的愚民政策壓抑了。在森嚴的統(tǒng)治下，一個個鮮活的，本應有趣的人，變成了無趣的、安分守己的人，這是王小波想要給我們最深啟示的地方。有的研究者概括這一內(nèi)涵，聯(lián)系20世紀對封建統(tǒng)治的批判，指出“王小波在《紅拂夜奔》這篇小說中，挖掘出了人類從古至今的被奴役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無法擺脫奴役的絕望處境”。[15]

從人物來看，李靖的悲劇在于，知識分子想要贏得自己的社會地位，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就要戴上“面具”、“鐵陽具”裝神弄鬼，以此來接近統(tǒng)治階級。在這一過程中，一是完成了從有趣到無趣的轉(zhuǎn)變，“李靖因此由一個一文不名的知識分子搖身一變成了聲勢顯赫的大唐衛(wèi)公，也因此失去了有趣的生活，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無趣之人?！盵16]二是完成了由人向“非人化”的轉(zhuǎn)變，李靖不合時宜，生活上后來毫無樂趣期待，以至由靈的非人漸至肉的非人整個人昏昏欲睡。李靖這樣的知識分子的悲劇，就在于社會沒有給他們一個安靜而自由的環(huán)境，讓他們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也沒有一個“上面”的人真的認同他們的能力和智慧結(jié)晶。在某個意義上，王二也是如此，二者就獲得了統(tǒng)一，《紅拂夜奔》的悲劇也就表現(xiàn)在知識分子的悲劇。

另一個人物的悲劇不能不說，虬髯客是以俠客的形象出現(xiàn)在傳奇小說中的。但在王小波筆下，他先是超一流的劍客，而后去扶桑當了國王，最后竟然成為一個平板狀的怪物。是什么讓虬髯客走上了不歸之路。其一是性的壓抑，虬髯客在楊府壓抑了自己對紅拂的“本能的欲望”，甚至不敢正眼看紅拂。后來得知紅拂跟李靖私奔，“性的夢魘”開始纏繞他，直到看見紅拂和衛(wèi)公在河灘上做愛，“虬髯公渾身發(fā)抖”，自此之后就有了心理問題。正如書中所說的那樣：“自從那一天在河邊開了眼界后，他的變態(tài)就變本加厲。本來它可以跳出來殺死李靖，強奸紅拂；但是他沒有這種勇氣。他敢干的事只是跑到扶桑來，強奸他合法的大老婆小老婆?！盵17]虬髯客的人生是悲劇的，似乎是他自己壓抑了自己的本能，把自己推向了變態(tài)的極端，最后成為一個怪物，但是應當看到，這種壓抑的本質(zhì)，是社會道德價值取向在作祟。王小波的反對，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對固有價值體系的反抗。其二則是對道德的迂腐信奉，在扶桑，他出于繁榮人口考慮，鼓勵生育，監(jiān)視他自己的臣民，“因為他的緣故，當時所有的扶桑女人都把丈夫抱在身上睡覺，丈夫不在家就抱著公公。這種行為，加上安分守己，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合起來叫做‘魚德’”。[18]這是多么荒誕，又多么悲劇的人。在虬髯公這里，我們同樣的“人的毀滅”、“人的悲劇”，即使這種悲劇人生那么令人憎惡。

紅拂的悲劇在于，她永遠逃不出這個令人絕望的生活。紅拂夜奔，追求的是有趣的理想人生，可是李靖死后，她再也不能忍受生活的無聊，她想以死亡來逃跑躲避，可是最大的悲劇就在于，無論她受多大的苦，她仍然死不掉，仍然要活在這個無趣的世上。這不禁令人神傷，大概，《紅拂夜奔》的最大悲劇就在這里了。

(三)幾乎未曾緩和減弱的絕望

R·W·考瑞根認為：“悲喜劇呈現(xiàn)給人的是一種幾乎未曾緩和減弱的絕望。它缺少我們在悲劇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英雄主義、完成感和實現(xiàn)精神。”[19]關于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在小說的結(jié)尾那里，找到這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相信我是對的，就是人生來有趣，過去有趣，渴望有趣，內(nèi)心有趣卻假裝無趣。也沒有一件事能證明我是錯的，讓我相信人生來無趣，過去無趣現(xiàn)在也無趣，不喜歡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只能強忍著絕望活在世界上?！盵20]王二在小說的結(jié)尾的心理活動，將整個小說的精神都升華了，在亂哄哄的喜劇里，在沉默無奈的悲劇里，荒誕和悲哀交織成一股蒼涼的絕望感，讓每一個讀小說的人都切身體會到人世的悲哀。這種絕望，是王小波的深刻，是他對古典文學文本進行狂歡性重構(gòu)后獲得的藝術新境界?？梢哉f，絕望，是作為“人間悲喜劇”的《紅拂夜奔》的最亮的一抹色彩。

二、結(jié)語

在《紅拂夜奔》里，王小波用狂歡的筆法揭示了底層生活的窘迫，紕漏了知識分子在生活中的困境，撕破了“上層”和“系統(tǒng)”的蠅營狗茍與丑惡，對于社會的諸多現(xiàn)象給予辛辣諷刺，具有非常高的可讀性與趣味。在這些狂歡式表達背后，作者用意寫出了，人在無趣社會中的“被奴役”、“異化”、“被壓抑”，揭示了人在社會生活的悲劇和無從擺脫的悲哀。這些無疑使作品染上濃厚的悲劇色彩。更值得點明的是，絕望感彌漫了小說的末尾，這就如R·W·考瑞根所說的那樣“悲喜劇呈現(xiàn)給人的是一種幾乎未曾緩和減弱的絕望”[21]，將王小波的《紅拂夜奔》視為“人間悲喜劇”，將是一種探討王小波藝術成就的有效方式。

[1][16]王莉.荒誕即真實——王小波《紅拂夜奔》解讀[J].通化師范學院學報,2004(09).

[2][15]吳曉莉.在奴役中自在游戲:關于王小波《紅拂夜奔》的解讀之一種[J].名作欣賞,2013(30).

[3]張建華.荒誕背后的絕望和反思——米蘭·昆德拉和王小波復調(diào)式戲劇小說[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2(8).

[4][19][21]R·W·考瑞根.悲喜劇[J].藝術百家,1988(02).

[5]魯迅.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187.

[6][7][8]王小波.青銅時代[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265～267.

[9]林曉.獨立人格與游俠精神——關于王小波《紅拂夜奔》中李靖形象意義的探尋[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9(03).

[10][11]王小波.青銅時代[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

[12]呂燕.從小說《紅拂夜奔》看王小波創(chuàng)作中的兒童情結(jié)[J].名作欣賞,2011(24).

[13]韓袁偉.王小波研究資料(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43～44.

[14][17][18][20]王小波.青銅時代[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