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煒星
20世紀初的中國正處在近代歷史轉變的時期,帝國主義的侵略讓一批有志之士力圖通過宣傳西方民主和科學思想挽救瀕臨危境的中國,促進中國人民的覺醒。為了達成西學東漸的目標,老舍、徐志摩、洪深等一批五四知識分子積極向海外求學,希望通過學到的西方器物和西方思想來拯救生死存亡的中國。與此同時,部分中國學者并未返回國內(nèi),而是通過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力圖在海外生存乃至為傳播中國文化作出貢獻,在海外聲名大噪。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陳季同的《中國人的自畫像》是最早在海外創(chuàng)作的關于中國人形象的作品。它于1884年發(fā)表在法國巴里的《兩個世界》(Revue des deux mondes)雜志上,而后由巴黎卡爾曼萊維書局出版,在歐美地區(qū)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從“1884年出版至1886年這兩年期間,重印多達11次,僅1884年一年就重印了5次。該書還被翻譯成英、德等文字在歐美流傳。在中法文化交流的歷史長河中,《中國人自畫像》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雹龠@本書圍繞中國家庭、教育、歷史、社會習俗幾方面講述中國,描繪了一個“東方樂土”的形象。這個中國人的形象是以中國家庭制度為核心,陳季同強調(diào)“家庭制度是整個中國社會和政府大廈賴以存在的基礎?!雹谠陉惣就难劾?,家國是同構的。忠君成為家庭中的第一要義,“君主是我們整個大廈中的拱頂石,他是所有家庭的家長,是所有的人應當效忠的長老。為君主效勞就是為普天之下的家長效勞,同時也為自己的家庭增添光彩?!雹墼诩彝ブ?,每個家庭成員都要相互和諧,相互扶助,尊崇“三綱五?!钡慕逃瓌t:“對君主的忠、對父母的孝、夫妻之間的節(jié)、兄弟之間的義和朋友之間的信”④。只有做到這樣,才能保證家庭幸福,社會穩(wěn)定,國家富強。在這種以家庭為重點的宗法制度,中國人形象自然而然以家庭為本位。因此,家庭形象的形塑便構成了中西對比的差異所在。繼后,陳季同還以《中國人的快樂》、《吾國》作為講述家庭中國形象而作出努力?!吨袊说目鞓贰分饕榻B中國人從起居家室到公共地方的日常娛樂,表現(xiàn)中國人重視天倫之樂的民族性格,從而彰顯“一種獨特的個性,一種來自于其民眾共同觀念整體的獨特個性。”⑤《吾國》則可以視為《中國人的自畫像》的續(xù)篇,它不僅從社會組織制度、商業(yè)、水利說中國得天獨厚的家國同構的宗法制度,還借助花木蘭進行詮釋,“木蘭,代表著中國的家庭觀念和宗法制的社會結構?!雹蘖硗猓惣就柚袊咳藠^斗的經(jīng)歷來證明“家庭中國”的合法性。
如果說陳季同的《中國人自畫像》塑造了以家庭為核心的中國人形象,那么辜鴻銘則塑造了以道德為核心的中國人形象。辜鴻銘的《中國人的精神》在1915年首次出版,此時正處于一戰(zhàn)期間,歐洲正陷入文明危機。為此,辜鴻銘以一種理想主義的思想宣稱儒家文明是拯救世界文明的出路,而其塑造的儒家形象恰是解決道德問題的最佳代表?!肮鉴欍懙摹赖轮袊蜗髽O具現(xiàn)實指向性,但指向的是世界,而不是中國的現(xiàn)代現(xiàn)實,他的‘道德中國’是針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道德問題及世界的文明出路而提出的?!雹?/p>
在國際形勢的風云變幻下,辜鴻銘筆下的中國人形象是由內(nèi)在的精神品質(zhì)展現(xiàn)外在的中國人形象,構建出由道德法組合的烏托邦形象。他偏執(zhí)地擁護儒家思想,輕視西方文明。一方面,他認為美國人“不深沉”,英國人“不博大”,法國人“不淳樸”,而中國人卻包含這三方面。⑧另一方面,辜鴻銘對待儒家思想是推崇備至的,“良民宗教教導人們,愛的法則就是愛你的父母,正義的法則意為真實、可信和忠誠,每個婦女必須無私地絕對地忠誠其丈夫,每個男子必須無私地絕對地忠誠其君主、國王或皇帝?!雹崴壑械摹叭V五?!笔蔷哂械赖碌淖月闪α?,能夠“喚醒和激發(fā)人心中那活潑的情感,使之服從道德行為法則?!雹饨?jīng)過道德力量的熏染,中國人便養(yǎng)成了一種獨特的民族性情——溫良。“絕不意味著懦弱或是軟弱的服從。這種溫良意味著沒有冷酷、過激、粗野和暴力,即沒有任何使諸位感到不快的東西在真正中國型的人之中,你能發(fā)現(xiàn)一種溫和平靜、穩(wěn)重節(jié)制、從容練達的品質(zhì)”可見,由溫良塑造的中國人形象是真正意義上的良民,而西方人正是缺乏“良民信仰”的塑造,才導致崇拜軍國主義的暴民。因此在辜鴻銘筆下的中國人,浸潤著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展現(xiàn)出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儒家形象。
陳季同的《中國人自畫像》開辟了中國人用外文著書立說的先河,辜鴻銘則用《中國人的精神》進一步拓展外文著書傳播中國人形象的范圍。他們都通過“自塑形象”將中國的聲音傳達到西方社會。無可厚非,陳季同和辜鴻銘的著作中旨在破除西方世界對中國人的偏見、重建中國人形象,使西方人了解真正的中國。但是他們?nèi)酝A粼谝悦阑屠硐牖袊鵀槁淠_點。在面對西方非議的陋習面前,他們過于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儒家制度的可行性和可能性,彰顯出中國是個東方樂土的民族,這不免導致一種“蒼白”的辯護和“失真”的言說,不自覺地參與到西方想象的話語譜系言說中,也就未能進一步突破固步自封的民族主義。
陳季同和辜鴻銘向西方展示中國人形象和中國文化,基本通過翻譯中國作品或撰寫隨筆來實現(xiàn)的。在海外由中國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基本沒有,直到陳季同用外文改編的《黃衫客傳奇》才算是第一部中國人用西方語言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也是“由中國作家寫的第一部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作品”。陳季同以蔣仿《霍小玉傳》為藍本的改編,他改編的目的便是回應西方人對中國文學的貶低,以及修正中國人形象的偏見和諷刺。雖然陳季同試圖在小說中暴露舊封建中國的殘酷性,傳達出真實的中國,但其筆下的形象具有單一性、機械性、片面性。薄志弱行、驚心吊膽的李益形象,和俯首聽命、逆來順受的小玉形象,他們所體現(xiàn)的無反抗意識仍舊是無法顯現(xiàn)出具有立體性的中國人形象。盡管如此,這部《黃衫客傳奇》也為20世紀初的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契機。
在20世紀30年代,熊式一將古代戲劇《紅鬃烈馬》改編成具有話劇性質(zhì)的劇本《王寶川》。它講述了王寶川和薛平貴相知、相愛、相別、相見的愛情故事。相對于《紅鬃烈馬》來講,《王寶川》的情節(jié)模式基本上沒發(fā)生多大的改動,但在主題上更加強調(diào)平等自由的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在形象上則更加強調(diào)人物行為的主動性和斗爭性。可見,《王寶川》雖以中國古代為歷史背景,但將中國的女性形象植入了西方元素對劇本進行改編。一方面,作者可以讓外國觀眾重新認識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這個“他者”形象。另一方面,作者可以更好地為本民族文化進行文化調(diào)適,并且使英國讀者深受影響。
熊式一塑造的王寶川女性形象既是汲取到五四文化思想的營養(yǎng),又是他接受與理解英國文化重新塑造的形象與當時英國歷史語境下的英國女性形成了文化上的共通性。從他汲取的五四思想來看,中國的一夫多妻制在辛亥革命后己被廢除,五四運動提倡的男女平等的觀念己深入人心。熊式一恰是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的洗禮與熏染,因此,女權形象的構建是來源于五四思想中的男女平等觀念。從1912年到1926年,婦女報刊蜂擁而出,這些刊物引介西方的新婦女觀,倡導啟蒙思想和女權思想,鼓吹沖破封建枷鎖的束縛,反對男尊女卑、反對纏足穿耳等封建陋習?;诋敃r的時代背景,破舊立新倡導男女平等的思想在熊式一的劇本中展現(xiàn)無遺。熊式一突破舊劇本的固定框架、重新塑造新的人物形象,是為了建立中西平等對話的橋梁。這在一定程度上將“套話”式中國形象重構,有利于西方讀者重新認定被固定下來的中國人形象。同時,這樣的劇本形式又可以易于西方讀者接受。
第二,由于王寶川女性形象作為“他者”形象介入到英國讀者的視域中,觸碰了英國讀者對中國女性形象的思索與共鳴。從當時的英國社會來看,西方女性地位仍舊往往低于男性地位。熊式一在《英國婦女生活》中提到,“英國的女人,也要勤勤懇懇,照顧丈夫孩子,煮飯弄菜,補縫衣服,打掃房子,不是盡坐著享福的。”然而20世紀初的英國“活躍著一批優(yōu)秀的女性作家,她們的創(chuàng)作既有從女性視角去表現(xiàn)當代婦女在男權社會所受的壓抑以及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也有以非性別化作家身份去創(chuàng)造角色,編織故事,表現(xiàn)生活”,可見,女性作家的群體壯大,反映了她們對于經(jīng)濟獨立、男女地位平等的渴望,反映出女性意識的覺醒,尤其是作為女權主義先驅(qū)的女性作家伍爾夫在英國興起了女權運動。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英國婦女爭取選舉權的運動開始全面展開。西方女性在西方擁有著相對獨立的權力,林語堂談到,“即在西洋,也有一個時期母性和養(yǎng)育子女不為社會所輕視,亦不為女人們自己所輕視,一個母親好像很適配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那是一個崇高而榮譽的地位?!边@股女權主義文學思潮的涌現(xiàn),卻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影響了熊式一劇本的改變。作為當時首開先例的女權運動與《王寶川》的女性形象形成了互文。周寧談到,“任何文本都必須在文化與歷史語境中進行分析。西方文化構筑中國形象,重要的是確立中國形象在西方的世界觀念秩序中的位置以及中國形象與西方文化在西方自我認同過程中形成的差異對立的關系?!薄锻鯇毚ā穭”局械呐畽嘈蜗笾踩?,與當時英國女權運動的歷史語境相應。英國讀者在文化認同的過程中,一定程度上解構了扭曲化的二元對立觀念秩序,消解了異國文化的差異性和對立性。
陳季同、辜鴻銘、熊式一等散居在歐洲的華文作家,他們堅守著民族傳統(tǒng)文化、堅守著民族理想,以中國人形象作為傳播中華文化的敘事資源,融合了他們對西方的認識和認識的西方,使之化作一種思想的反駁,以矯正西方幻想中的中國人形象,逐漸給西方世界傳達正確的中國文化,提高中國文化自信力。
注釋:
①岑紅,張希.陳季同與中法文化交流[J].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2).
②陳季同.中國人自畫像[M].段映紅,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6.
③同上,第7頁。
④同上,第8~9頁。
⑤陳季同.中國人的快樂[M].韓一宇,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序言):1~2.
⑥陳季同.吾國[M].李華川,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50.
⑦朱水涌,嚴昕.文化轉型期間的一種中國想象——論《中國人自畫像》、《中國人的精神》、《吾國吾民》的中國形象塑造[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6).
⑧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M].黃興濤,宋小慶,譯.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01(序言):5.
⑨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M].黃興濤,宋小慶,譯.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01:24.
⑩同上,第61頁。
[1]陳季同.中國人自畫像[M].段映紅,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2]陳季同.中國人的快樂[M].韓一宇,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