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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師高源,記錄天安門39年

        2018-11-14 16:16:38崔雋
        環(huán)球人物 2018年21期
        關(guān)鍵詞: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廣場

        崔雋

        正午時分,源源不斷的人群分別從兩條安檢通道匯入炙熱明亮的天安門廣場。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廣場每天要接納數(shù)以萬計的游客參觀游覽。在這短暫的停留中,許多人會來到天安門照相點,讓攝影師幫自己在最佳取景位置拍幾張照,幾分鐘后就可以拿到塑封工整的照片,以紀(jì)念自己的到此一游。

        56歲的高源是天安門廣場上資歷最老的攝影師, 他從17歲就在這兒干,39年里他拍了60多萬張照片,遇見過無數(shù)來自國內(nèi)外的游客,見證了天安門大大小小的變化。

        《環(huán)球人物》記者找到高源時,他身穿一件半舊的藍(lán)色馬甲,頭戴一頂迷彩棒球帽,左臂掛著一臺佳能50D相機(jī),正靠在照相點的桌邊等待一張照片沖印出來。在午后的廣場上,我們聽他聊起那些天安門故事。

        2018年10月20日,高源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本刊記者采訪。(高源/供圖)

        一天拍下700多張照片

        高源是1979年開始在天安門照相的。

        那一年17歲的高源高中畢業(yè),從沈陽來到北京,隨后被分配到北京西城服務(wù)公司,成為一名天安門攝影師。在給沈陽的同學(xué)、朋友的信件里,高源寫道:“到北京來天安門找我!”一股子的興奮和滿足。“那會兒小孩子都愿意來北京,當(dāng)時一說要干照相特別高興,一說在神圣的天安門,喲!更高興。”

        那時的天安門照相點就在金水橋和華表之間,當(dāng)時廣場地面還鋪著水泥磚,遮陽傘可以插在磚與磚之間露出的泥土里。天安門南側(cè)有一片松樹,廣場上沒有柵欄,人們可以悠閑地騎自行車穿行來往。遇到夏天炎熱,年輕人貪涼,三五成群索性跳到筒子河里暢快地游泳。

        剛來的時候,高源的工作是為需要郵寄照片的顧客寫地址,干的是賣票的活兒,“新人不是一來就能拍照,得熟悉流程之后才讓你摸相機(jī)”。

        其實高源已經(jīng)是攝影的老手,小時候在沈陽的大院里,他就喜歡拿著相機(jī)到處拍著玩兒,晚上回家就在廁所里顯影洗相。來了北京之后,高源發(fā)現(xiàn)在天安門拍照是要沉下心來學(xué)東西的。他開始鉆研大量的照片和書籍,后來他拿著相機(jī)在廣場比劃了一個月,通過了技術(shù)職稱考試,從此攝影師高源就正式上崗了。

        上世紀(jì)80年代經(jīng)濟(jì)條件還不太好,人們來天安門照相往往只照一張,背景只要天安門城樓?!捌呙逡粡?,那時候人才掙多少錢呢?城里人一天也就能掙一塊錢。”高源回憶說。

        1982年,天安門廣場馬路整頓,照相點搬到了廣場西側(cè),從此再也沒變過。當(dāng)時國旗周圍沒有安裝護(hù)欄,攝影師在國旗附近拿根繩一攔,就是照相的排隊區(qū)域。隊伍最前方的取景點地面上畫了一對腳印,游客站在上面照相,方便師傅們對焦。來照相的人都是一個姿勢,一站定一抬頭的工夫就好了。但是照得快也不代表沒有講究,人像不能高于毛主席畫像就是規(guī)矩。

        每逢節(jié)慶日都是照相點最忙碌的時候,50多米的照相隊伍從馬路邊一直排到電線桿,“照什么都是人群大合影”。于是游客和攝影師一人踩一凳子,站在背景相對“干凈”的高處,才能照好一張相。最忙的時候高源一人一天拍了700多張照片,當(dāng)天下班騎車回家,路上總覺得哪兒不對,后來等紅燈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倆眼睛還是一閉一睜,就這么騎了一路”。

        “沒洗臉、沒換衣服,不照

        多少年里,到天安門照相是一件大事。小時候高源家里如果有人出差來一趟北京,親戚都會囑咐他:“上北京天安門前照個相?!毕嗥没貋頃话辖鹂?,懸掛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

        那會兒來北京一趟不容易,很多人覺得一輩子只能來這么一次。大多數(shù)游客走上廣場時就會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凝視著天安門,好像在用目光摩挲著城樓和毛主席畫像,然后將它牢牢印在記憶里。

        有一次,高源隔著老遠(yuǎn)看見一名男子站在廣場上望著主席畫像,一動不動。

        “您照相嗎?”高源走過去問。

        “不照,我剛下火車,沒洗臉、沒換衣服呢?!睂Ψ秸f。

        人們總是換了新衣服,理了發(fā)刮了臉后,干干凈凈才來照相,相機(jī)定格的一瞬間充滿儀式感。高源覺得這是因為人們打心眼兒里熱愛天安門。

        盡管現(xiàn)在人們來天安門多是旅游觀光,但是高源還是能夠與那些飽含情感的眼神不期而遇。有一次升國旗,高源注意到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年男人。“升國旗的時候,我看他一個大老爺們兒眼里含著熱淚,問他為什么這么激動,他說我80年代就去加拿大了,每次回國都要到廣場來看升國旗,你不知道我們的心情??!”

        今年夏天,高源在廣場上碰到一對中年男女,兩人把白襯衣扎進(jìn)軍褲里,在廣場上姿態(tài)輕盈地跳起舞,這一幕如同電影《芳華》中的畫面,觸動了高源的心弦。

        父親在軍隊工作,高源長在大院里,家旁邊就是文工團(tuán),《芳華》所描繪的情景就是他少年時成長的氛圍。孩子們喜歡聚在一起憋壞淘氣,偷著揪院里的蘋果,拿假票混進(jìn)俱樂部,放學(xué)有門不走偏要翻墻,“現(xiàn)在想起來多煩人吶,翻那么一下就為了讓人逮住然后和人較勁”。那是屬于高源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芳華易逝。高源明白,這對中年人是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現(xiàn)在天安門,于是他上前主動幫兩人拍了照片和視頻。那天,高源把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配上文字:“我也想著那個年代?!?/p>

        老兵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高源的鏡頭里。來到天安門前的老兵往往一身軍裝,胸前掛滿了勛章。他們有的曾跟隨傅作義參加過下花園戰(zhàn)役,有的是四野的老兵,當(dāng)年從東北一路打到海南。很多老人身形佝僂,眼神不復(fù)清明,可是面對相機(jī)他們?nèi)匀粫徛鴪远ǖ鼐磦€軍禮。“老兵一定要拍,以后只會越來越少了。”高源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語氣中透著惋惜。

        還有些人喜歡在紀(jì)念日到天安門留影,他們和高源分享自己的快樂。一對來自云南的老夫妻,拿著老式的結(jié)婚證書,想讓天安門見證他們50年的愛情;老同學(xué)見面想在天安門合影來紀(jì)念友誼。

        有一些故事是高源不敢輕易觸碰的。幾十年里高源見過不少拿著父母或愛人的照片來天安門合影的人,高源覺得自己按快門的手指莫名沉重,因為每張照片都代表著一樁未完成的心愿?!拔矣鲆娮铍y過的,是兩口子帶著孩子的骨灰盒來照相,現(xiàn)在想想都受不了?!闭f到這兒高源擺了擺手,微微搖頭,“可能是我年紀(jì)大了,多愁善感吧。”

        和高源一樣,每天來天安門上班的還有環(huán)衛(wèi)工人和站崗的軍人,這些“同事”也是高源的拍攝對象,只不過離別的主題占了大多數(shù)。在天安門執(zhí)勤的軍人每年都有人退伍離開,臨走前他們會專門來找高源,給自己拍一張照片留念,他便會加倍用心?!拔业冒阉麄兺淝f嚴(yán)的一面拍出來,在天安門執(zhí)勤是一生的榮耀,我必須給拍好嘍?!?h3>“讓以后的人看到現(xiàn)在的天安門”

        拍了將近40年的照片,高源明顯感受到了時代風(fēng)貌的變遷。

        改革開放的頭兩年,人們的服裝仍然是單調(diào)的“綠白灰”,過了幾年,廣場上才有了新鮮的樣式和色彩。那會兒高源也趕時髦燙了頭,穿著日本電影《追捕》里主人公杜丘的同款長風(fēng)衣,配上一條喇叭褲,肩上挎著一臺雙鏡頭相機(jī),儼然是天安門廣場上的新式青年。

        除了服裝,高源還喜歡觀察鏡頭下表情的變化。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jì)開始活躍,人們剛剛富裕起來,到天安門照相一拍就是4張。和80年代的拘謹(jǐn)不同,當(dāng)時人們臉上洋溢的是激動和興奮,“精神面貌不一樣了,那是打心里高興”。

        2000年往后,包容成為時代的風(fēng)氣,拍照不光為了紀(jì)念,也是展現(xiàn)個性的方式,跳街舞的、玩cosplay的都出現(xiàn)在了高源的鏡頭里?!艾F(xiàn)在人們拍照更多是自然的、快樂的。以前你讓他樂一樂,肌肉都是僵硬的,兩口子照相讓挨得近一點,說了好幾遍,就是不好意思?!?/p>

        39年的時間里,高源在天安門前見證了諸多重要的歷史時刻。國慶35周年那晚,高源和同事們在廣場上跳集體舞,一直跳到11點。那天白天,群眾游行隊伍中“小平您好”的橫幅被影像記錄下來,成為共和國歷史上珍貴的記憶。

        在港澳回歸和申奧成功這樣的重大歷史節(jié)點,高源拍了不少大學(xué)生和廣場電子倒計時牌的合影。2002年中國足球踢進(jìn)世界杯那晚,球迷們聚集在天安門廣場,激動地大喊:“升旗!升旗!”

        今年元旦,天安門廣場升國旗儀式首次由中國人民解放軍儀仗隊和軍樂團(tuán)執(zhí)行。為了找準(zhǔn)最佳拍攝位置,當(dāng)天凌晨3點高源就來到了廣場?!拔铱瓷炜戳藥浊Т?,按理說早就不新鮮了,但是我對天安門有感情,我得記錄這個變化?!?/p>

        記錄,成為高源如今工作中的關(guān)鍵詞。高源最后悔的是很多歷史照片沒能保留下來?!爱?dāng)時覺得不稀奇,過后才覺得珍貴?!边^去高源覺得有些場合和事件,有專門的攝影師去記錄,后來朋友點醒了他:“他們拍的是國家視角,你拍的是老百姓視角,都得記錄。”

        現(xiàn)在,高源會拍城樓掛起的新畫像,拍長安街上換了新車型的公交車……許多攝影師追求的是藝術(shù),天安門攝影師追求的是紀(jì)實?!拔乙郧翱刺彀查T老照片,連米粒大小的人都覺得有意思,我想讓以后的人看我拍的天安門照片,能有同樣的趣味和感動?!备咴床徽f話的時候,就保持著打量的姿態(tài),打量廣場上極其細(xì)微的變化,打量來來往往的蕓蕓眾生,時常眼神一亮,跟著就利索地拿起相機(jī),定格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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