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涵/山東省青島第二中學(xué)
薩萬娜用指尖摩挲著結(jié)婚證。
色調(diào)以紅綠為主。中間是哥特體的題目和證詞,兩邊是她和馬修的照片和簽名。紙很薄——比她枕邊書的紙要薄。而且稍稍泛黃,字母模糊不清——或許因為時間久了吧。
病房門打開,馬修拿著一摞化驗單和繳費單進(jìn)來。
他剛忙完一場官司,沒來得及回律師事務(wù)所換衣服,穿著一身西裝,夾著公文包就過來了。他俯身親了親薩萬娜的臉頰:“化驗結(jié)果說癌變區(qū)控制得不錯,說不定會好轉(zhuǎn)。”
薩萬娜驚喜地睜大眼。她三年前被確診肺癌。開始,她簡直絕望了。水腫,病痛,煎熬的治療,讓她無數(shù)次想放棄。但是,馬修一直在她身邊,鼓勵、幫助、陪伴她,信守婚姻的承諾。他曾說,我會永遠(yuǎn)在這里。誰讓這一紙薄薄的結(jié)婚證,就把我拴在你的身邊了呢?于是,薩萬娜重燃生命的希望。她相信,只要他們在一起,一切都會好起來。
馬修看著繳費單,微微皺了下眉。這幾年為了昂貴的費用,他拼命接官司,賣盡全部家當(dāng),整夜在病房或事務(wù)所支一張簡易的小床睡覺。他的鬢角幾乎完全白了,眼角的皺紋延伸到耳際。
他記起幾年前,她動搖希望時他做下的承諾??涩F(xiàn)在,拿著厚厚的繳費單,他突然有些迷茫,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衣角被人揪住,他低頭,薩萬娜拿著薄薄的結(jié)婚證:“親愛的,我們會一起面對這一切,對嗎?”
海倫看著護(hù)士收拾床鋪。今天要轉(zhuǎn)病房。
她沉默不語,只不時眨一下眼睛。她不知道這張床上,曾躺過哪些人,又將躺著哪些人。她只知道,她們最終都會死去。當(dāng)她最終停止呼吸,躺在床上被送出去時,就到了她和后人交接的時刻。
她感到無盡的悲傷。蕓蕓眾生,病魔為什么偏偏糾纏她?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一想到無法逃避的死亡,她的內(nèi)心充滿惶恐和哀傷。
“猜我給你帶了什么?”耳邊傳來明朗的聲音。她轉(zhuǎn)頭,撞上羅伯特燦爛的笑容——每天如此。
面包的香氣。她微微笑了:“羊角面包?”
“聰明!剛烤出來的。”羅伯特笑著看她吃完,愛意毫不掩飾。
“我還帶來一樣?xùn)|西?!彼麖陌锩鲆粡埍”〉募?。
“結(jié)婚證?”她有些訝異,“你帶這個來做什么?”
他輕輕拉著她的手覆蓋在結(jié)婚證上,緩緩撫摸:“雖然這一紙結(jié)婚證很薄,但它承載著我的承諾——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與你共同面對這一切。”
他要幫助海倫正視病情,重新振作起來:“答應(yīng)我好嗎?堅強的活著,同我一起。”他用寬大的身體擁住她瘠薄的肩膀。
護(hù)士帶他們?nèi)ネ碌牟》俊K椭^,看著手中薄薄的結(jié)婚證。
“真的嗎?就算一切不盡人意,你也會緊緊抱住我,不會離開?”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只手推開新病房門——
此時,馬修正站在薩萬娜的床前,看著她,眼神閃爍:
“當(dāng)然?!?/p>
兩聲承諾,在空氣中重合。低沉的與清朗的,動搖的與堅定的。于是是非真假,誰也分不清。
窗外下著雨。
雨水在窗戶上連成水簾和水膜,一條條、一排排流下,像一幅油畫。
病房內(nèi),薩比娜在作畫。
她最享受的,便是在空白的畫紙上鋪滿色彩。她受不了單調(diào)空曠的白——剛住院的那段時間里,她簡直要抓狂。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被子,護(hù)士白色的制服……后來,連她自己的皮膚,也變成了紙一樣蒼白的顏色——那種反復(fù)揉搓過的,皺皺巴巴的紙。
她用畫筆蘸了赭石和熟褐,鋪出大地的色彩;又用紅、黃、紫,調(diào)出天空的彩霞。中央,是一輪太陽,散發(fā)著光芒。前面,是她和馬修。他們一起向著太陽前行。
馬修緩緩走進(jìn)。房間很昏暗。從窗戶透來的光映出他大半個身子,只是臉還在黑暗中。
她察覺到,氣氛不對。
黑暗中,傳來馬修低沉的聲音:“事務(wù)所出了問題,需要整頓一段時間?!蓖nD一下,他說:“我們的積蓄已經(jīng)花光了。”
她內(nèi)心咯噔一下。作為畫家,她精于觀察人的面容??涩F(xiàn)在,她看不清,無論是他的表情,還是他的心。
她突然隱隱不安。
羅伯特扶著海倫在走廊里散步。
“糟糕的天氣?!焙愢?。
橙色的天空。殘陽余暉。天邊參差不齊又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樹,像用尺子測量著切出來的精準(zhǔn)幾何體堆積而成的暗黃色樓房林立;車燈和路燈在昏暗中發(fā)出一圈圈光。
有時會懷疑,她是否在人間。
“我們自虛無而來,向墳?zāi)苟鴼w。為什么還要枉費精力來世上走一遭?”
“正因如此,才更加珍惜在世上的時間。即使終將死去,但活著的時間由我們自己支配?!绷_伯特捋著她的頭發(fā),“擁抱死亡,不正是為了更好的活著嗎?”
他能看到,她年輕的生命一片片被歲月切掉,剩下的部分少得可憐。但,他也能看到,她那張生命的白紙上吸收了生活中的色彩和音調(diào),變得絢爛迷人。盡管前途慘淡,他也希望她可以幸福度過余生。
感受著羅伯特手的溫度,她突然記起他們認(rèn)識的那個夏天。海浪涌起,聚攏,失衡,跌散。天邊鋪了一層薄霧,將藍(lán)色暈染開。海鷗鳴叫,仿佛說把整顆心交付大海吧,隨它一起,興奮,激動,失望,憂傷。
她突然想,生命終將消逝,這重要嗎?她的存在只是大地這張白紙上不起眼的一點顏色。可這里到處也有她的影子——她的家鄉(xiāng)、病床,她作為作家寫過的幾本書。最重要的是,她在這里。她還有心跳、呼吸——她作為一個鮮活的生命,正存在著。讓身體和靈魂就這樣像海浪一樣延展,不是最好嗎?
況且,她還有羅伯特。她們的結(jié)婚證,正躺在她的口袋里。想到這里,她笑了,像一道陽光,照進(jìn)迷霧的森林。
羅伯特欣慰的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答應(yīng)我,好好努力活下去?!?/p>
四目相對,她想,明天一定是晴朗的一天。
這兩個月,馬修在醫(yī)院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總說忙。開始,薩萬娜只是安慰他,叮囑他注意身體??勺罱?,他有時連著一周不見影子,打電話也只道幾句簡單的問候。薩萬娜的不安漸漸擴(kuò)展成了焦慮。她的身體狀況,也隨之變差。
“海倫,”她撫摸結(jié)婚證,“我很怕死?!?/p>
“我也怕死?!焙愒诖蜃?。她要把她生命最后的時光用紙記錄下來,也以此鼓勵相同命運的人。
“但我們都會死?,F(xiàn)在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離死亡最遙遠(yuǎn)的一天。”
她轉(zhuǎn)過身,輕嗅花瓶中羅伯特采來的鮮花——沒有比他更浪漫的工程師了。
薩萬娜低頭,有些迷茫。她希望馬修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不然,她在這世上還有何依托?她怕死,可此時,她更怕馬修離開,留她一個人掙扎著活著。
可命運總是難以捉摸。
兩周沒有馬修的消息。一天,她醒來時,看到床頭有一封信,還有一沓錢。
巨大的不安襲來。她顫抖著打開信,立刻捂住嘴,涌出滾滾淚水。
“我不想做一個不負(fù)責(zé)的男人?!彼f。
“對不起。我明白不應(yīng)如此,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p>
猛地將紙摔在地上。她發(fā)出憤怒而絕望的哭嚎。
身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她感到痛,到處痛,無比痛。身體的病痛,頭的神經(jīng)痛,精神絕望的痛,靈魂無助的痛。
那紙結(jié)婚證好重,重到能把馬修壓倒,逼得他最終離開自己;同時,它又很輕,輕到它承載的婚姻和承諾,如此不堪一擊。
那些曾努力克服的痛苦,一瞬間加倍回到了她身上。沒有馬修在她身邊,她將如何獨自承受這一切?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人生的無意義。她的前方只剩終點——死亡。
她感到一股強烈的絕望。她的婚姻,連同靈魂和生命,都輕的像要從窗戶飄走。她想背上一個紙翅膀,像伊卡洛斯那樣逃亡,直到蠟燭融化,翅膀燃燒,她墜落,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靈魂已經(jīng)死去,她的軀體只剩空殼。
扭過頭,她竭斯底里的哭起來。
海倫默默看著這一切。她同情,悲傷,但不知如何安慰。
看著熟睡的羅伯特一起一伏的厚實的肩膀,她感到踏實和安心。她更加感激和珍惜不離不棄的他。
她將結(jié)婚證舉起來對著月光,又放下了;又舉起來,感受它在手中沉甸甸的重量——也許很輕,她笑了。
突然,她發(fā)現(xiàn)薩萬娜的那幅畫上被拳頭錘了一個洞。原本畫著她和馬修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個黑乎乎的洞,像一片深淵。
幾星期后,薩萬娜去世了。
那天晚上,海倫發(fā)現(xiàn)她的胸脯劇烈的起伏著,身體一陣痙攣。她感到不安,叫醒沉睡的羅伯特,幫她按下鈴。
那之后,薩萬娜便再也沒回來過。
她像秋天的最后一片落葉,孤獨而絕望的凋落。
半年之后,海倫的床也空了。
她走時,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幸福而安詳。
多年之后,她的書出版。人們這樣描述她:她的婚紙很輕,愛情很重;她的生命不堪一擊,她的靈魂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