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金華／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

表“剩余、多余”義的動詞，漢語史上主要有“余”、“殘”、“剩”等。先秦兩漢主要用“余”，魏晉六朝中土文獻仍然多用“余”，而佛典文獻則多用“殘”?！笆！碑a生于魏晉時期，但在中古時期使用頻率很低，北宋始“?！敝饾u成為剩余語義場的主導詞。

一、東漢以前“余”是主導詞

“余”繁體為“餘”，《說文·食部》“餘，饒也，從食，余聲”。本義即食物豐足、寬裕的意思，引申指 “剩余、多余”義。上古多用于食物的剩余，如：

1）于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余。（《詩·秦風·權輿》）

2）楚文王伐申，過鄧。鄧祁侯曰：“吾甥也。”止而享之。騅甥、聃甥、養(yǎng)甥請殺楚子。鄧侯弗許。三甥曰：“亡鄧國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圖，后君噬齊。其及圖之乎！圖之，此為時矣?！编嚭钤唬骸叭藢⒉皇澄嵊??！睂υ唬骸叭舨粡娜?，抑社稷實不血食，而君焉取余？”弗從。還年，楚子伐鄧。十六年，楚復伐鄧，滅之。（《左傳·莊公六年》）

3）媵馂主人之余，御馂婦余。贊酌外尊酳之。媵侍于戶外，呼則聞。（《儀禮·士婚禮》

“余”表示食物的剩余、多余，多做賓語或賓語中心語?！坝唷币部梢宰髦髡Z和定語，修飾的事物也不限于食物，它的語法功能說明“余”是個名詞。如：

4）晏子對曰：“夫田成氏甚得齊民，其于民也，上之請爵祿行諸大臣，下之私大斗斛區(qū)釜以出貸，小斗斛區(qū)釜以收之。殺一牛，取一豆肉，余以食士。終歲，布帛取二制焉，余以衣士?！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右上》）

5）田需對曰：“士三食不得饜，而君鵝鶩有余食；下宮糅羅紈，曳綺縠，而士不得以為緣。且財者君之所輕，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肯以所輕與士，而責士以所重事君，非士易得而難用也?！保ā稇?zhàn)國策·齊策·管燕得罪齊王》）

6）及彌子色衰愛馳，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余桃?！保ā俄n非子 ·說難》）

西漢時，“余”可以作謂語帶賓語，還可以進入“所”字結構，“余”發(fā)展出了動詞的用法。

7）孝王未死時，財以巨萬計，不可勝數(shù)。及死，藏府余黃金尚四十余萬斤，他財物稱是。（《史記·梁孝王世家》）

8）重耳曰：“羽毛齒角玉帛，君王所余，未知所以報?！保ā妒酚洝x世家》）

上古時期，“余”的搭配對象已不限于食物，如：例7）搭配“黃金”，例8）搭配“羽毛齒角玉帛”，再如：

9）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保ā墩撜Z·學而》）“余”修飾“精力”。

10）乃射。若中，則釋獲者坐而釋獲：每一個釋一筭；上射于右，下射于左。若有余筭，則反委之。又取中之八筭，改實八筭于中，興，執(zhí)而俟。（《儀禮·鄉(xiāng)射禮第五》）“余”修飾“筭”，即算籌。

11）與凡用邦財者之幣。振掌事者之余財。皆辨其物而奠其錄。以書楬之。以詔上之小用賜予。歲終。則會其出。凡邦之會事。以式法贊之。（《周禮·天官冢宰·職幣》）“余”修飾“財”。

這個時期，“殘”已經出現(xiàn)，但是還不能表示剩余、多余的意思?！墩f文·歺部》：“殘，賊也?！彼谋玖x是傷害。段玉裁注：“今俗用為?余字。按許意殘訓賊，?訓余，今則殘專行而?廢矣?！薄墩f文·歺部》：“?，禽獸所食馀也。”段玉裁注:“引申為凡物之馀。凡殘余字當作??！倍巫@兩個字的音韻歸類都是“昨干切，十四部。”也就是“殘”“?”乃同音字，“?”后來廢棄不用，它的剩余義由“殘”承擔了。不過，筆者認為，“殘”由表示傷害義進而引申指殘缺，不完整，由殘缺不完整義引申指剩余、多余也是行得通的。所以，也許“殘”的剩余義是在承襲“?”字字義和自身詞義引申發(fā)展的雙重作用下而產生的。目前最早的“殘”表示剩余、多余的例子是《列子·湯問》：“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但已有很多學者從各方面證明，《列子》乃晉人偽作。所以，從我們調查的文獻看，東漢“殘”還不能表示剩余義，表示剩余義最早還是出現(xiàn)在中古時期。

“?！弊窒惹匚匆姟?/p>

二、魏晉南北朝“殘”替換“余”成為主導詞

這個時期，“余”使用頻率仍然很高，在多種文獻中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但“殘”這時候也可以表示剩余、多余的意思，而且使用頻率也不低，在字典中也有記載，如《玉篇·歹部》：“殘，食余也。”《廣韻·寒韻》：“殘，余也?！睆倪@兩部字典的解釋可以看出，最開始“殘”跟“余”一樣也是用在食物的剩余方面，后來義域擴大，泛指一切事物的剩余、多余。此期在中土文獻中，“余”仍占絕對的主導地位，它們的使用頻率見下表：

文獻 后漢書 三國志 宋書 世說新語 晉書余 30 7 35 5 44殘 0 3 1 0 4

但是對口語化程度更高的佛典文獻的調查顯示，此期“殘”在口語中已經替代“余”成為主導詞，它們的使用頻率見下表：

文獻 雜寶藏經摩訶僧祇律十誦律賢愚經佛本行集經余 6 16 67 12 10殘 8 115 221 26 9

在口語中，“殘”不僅在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而且語法功能比“余”更豐富，具體說“殘”的語法功能包括：

（一）作定語

12）時梵摩王，將諸婇女，于園苑中而行，游戲安樂，以飲殘酒，送與夫人，夫人鎮(zhèn)恚。（《雜寶藏經》“梵摩達夫人妒忌傷子法護緣”）

（二）作謂語帶賓語

13）有一大臣名梨耆彌，家居大富，生七男兒，為其娶妻，已至于六，殘第七子，當為求婦。自思惟言：吾年衰邁，唯余一兒，為之納婦，要令殊勝。（三國魏《賢愚經》“梨耆彌七子品第三十二”）

14）而百越鴟視于五嶺，蠻蜀狼顧于湘漢，江州蕭條，白骨涂地，豫章一郡，十殘其八。繼以荒年，公私虛匱，倉庫無旬月之儲，三軍有絕乏之色。（《晉書·王鑒列傳》）

（三）作賓語

15）波斯匿王是日設食，清晨躬手授佛楊枝，佛受嚼竟，擲殘著地，墮地便生。（《賢愚經》“降六師品第十四”）

（四）進入“所”字結構

16）又人子禮，不應竭用父母庫藏令其盡也。今此藏中，所殘無幾，我當云何得于財寶，給施一切令無有乏。（《賢愚經》“善事太子入海品第三十七”）

（五）殘+有

17）夫太子法，不應妄語。已許價決，不宜中悔，遂斷與之。須達歡喜，便敕使人，象負金出，八十頃中，須臾欲滿，殘有少地。須達思惟：何藏金足，不多不少，當取滿足。（《賢愚經》“須達起精舍品第四十一”）

房德里耶斯說過：“新詞不一定都把原存者趕走，人的心理會適應同義詞和對似詞的存在，一般給它們派上不同的用途?！笔Ｓ嗔x語義場隨著“殘”的加入，也出現(xiàn)了新詞和舊詞的區(qū)分。新詞“殘”的出現(xiàn)并沒有把舊詞“余”完全趕走，而是兩者開始連用或者出現(xiàn)在一段話中對用。

連用時候“余殘”居多，“殘余”也不少見，如：

18）若僧時到，僧持是衣缽及所受殘藥，與看病比丘某甲，如是白，白一羯磨，乃至僧已與看病比丘某甲衣缽及余殘藥竟，僧忍默然故，是事如是持。（東晉·佛陀跋陀羅《摩訶僧祇律》“明雜跋渠法之九”）

此例前用“殘藥”后用“余殘藥”。

19）所謂彼愛遠離棄舍，悉除滅盡，不留余殘，心及心想，一切寂定，是則名為苦滅圣諦。（《佛本行集經》“轉妙法輪品下”）

20）母即以二分食與辟支佛，余殘母子共食。辟支佛食訖，擲缽著虛空中，尋逐飛去。（《雜寶藏經》“鹿女夫人緣”）

21）其間又有應答問訊，卜筮師母，乃至殘余飲食，詰辯與誰，衣被故弊，必責頭領。（《南史·王誕傳》）

22）或復有人，祭祀諸天殘余之食，亦不從受。（《佛本行集經》“勸受世利品下”

“余殘”可以定語、賓語、主語，“殘余”只能作定語。

“殘”和“余”也經常在一個短語或句子里對用出現(xiàn)，如：

23）是時谷一斛五十萬，豆麥二十萬，人相食啖，白骨盈積，殘骸余肉，臭穢道路。（《晉書·食貨志》）

24）父母不違，即作三分，二分自食，余有一分，并殘肌肉眼舌之等悉以施之。（《賢愚經》“須闍提品”）此例“余”作謂語，“殘”作定語。

“?！痹谥泄艜r期產生了“剩余”之義，例子比較少見，最早見于北魏，例子如：

25）己未，帝于顯陽殿簡試通直散騎常侍、散騎侍郎、通直郎，剩員非才他轉之。（《魏書 ·廢出三帝紀》 ）

26）計船一艘，舉十三車，車取三匹，合有三十九匹。雇作手并匠及船上雜具食直，足以成船。計一船剩絹七十八匹，布七百八十匹……今取布三百匹，造船一艘并船上覆治雜事，計一船有剩布一千一百匹。又其造船之處，皆須鋸材人功，并削船茹，依功多少，即給當州郡門兵，不假更召?！段簳な池浿尽?/p>

文獻敦煌變文集三朝北盟匯編朱子語類關漢卿戲曲集水滸傳金瓶梅詞話老乞大諺解西游記醒世姻緣傳紅樓夢前80回紅樓夢后40回余 8 0 17 0 8 22 2 2 11 29 18殘 7 0 0 3 2 4 0 1 10 0 0剩 1 3 24 10 26 54 5 13 104 92 22

27）遏立積三十六載，至五年夏六月，洪水暴出，毀損四分之三，剩北岸七十余丈。上渠車箱，所在漫溢。（《水經注》卷十四“鮑邱水”）

三、唐至清“?！敝饾u替代“余”、“殘”成為主導詞①

在中古成為“剩余”義場主導詞的“殘”在近代漢語中基本消失，“余”還有一定的使用，但是最活躍的是“剩”。

從表中可以看出，至遲在北宋末年“?！币呀洺蔀橹鲗г~。（見下表）

除了使用頻率明顯占優(yōu)勢以外，“剩”的搭配對象比“余”和“殘”更豐富多樣：

（一）“?！笨梢宰鞫ㄕZ，跟現(xiàn)代漢語動詞作定語一樣，“?！弊鞫ㄕZ往往后面要帶“的”

28）安太太道：“你無論他們誰家，有剩湯剩水的揀點兒就吃了；要不，我給你留兩餑餑！”（《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九回）

29）又稱了四兩銀子交與船上的家長，作回去的四十日飯錢；叫還在船上帶他回去，將那剩的米面等物，俱留與用度。（《醒世姻緣傳》第十五回）

30）伯爵分付與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教與常時節(jié)收了。他便與常時節(jié)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回）

（二）可以作謂語帶賓語

31）黃安就箭林里奪路時，只剩得三四只小船了。（《水滸傳》第二十回）

32）那兩個姑子果然依了那縣尹的話，沿門募化，三兩的五兩的，那些大人家奶奶布施個不了，除每人上了十兩，加了二兩五錢火耗，每人還剩二三十兩入己，替那大尹念佛不盡的。（《醒世姻緣傳》第十一回）

（三）可以帶補語

33）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紅樓夢》第九十回）

34）若是三姑娘在家還好，如今只有他幾個自己的人瞎張羅，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說是一個錢摸不著，臉面也不能剩一點兒。（《紅樓夢》第一百十回）

35）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如今索性連眼兒也都不瞧了。（《紅樓夢》第一百十六回）

（四）“?！北旧砜梢宰餮a語

36）倒了許多酒，與了那八個禁子；合張瑞風吃剩的東西酒飯，叫那雇的囚婦拿到鄰房與那別的囚婦同吃。（《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三回）

（五）剩+下（補語）+賓語

37）賣狗肉，賣狗肉，好肥狗肉，自家裴炎的便是。四腳兒狗肉賣了三腳兒，剩下這一腳兒賣不出去，送與茶三婆去。（《關漢卿戲曲集·王閏香夜月四春園》第三折）

38）賈母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紅樓夢》第五十二回）

也可以“下”和“?！蔽恢妙嵉梗?/p>

39）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紅樓夢》第四十回）

40）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辟Z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保ā都t樓夢》第六十四回）

（六）剩+了

41）與計巴拉看了，說道：“若不是單單剩了你父子的，我為甚這等著極？完了事，難道就不是朋友親戚了？”一邊說，一邊收起那個書夾，往襪桶里去放。（《醒世姻緣傳》第十一回）

（七）“?！迸c“的”構成的字短語

42）你一般身材，做襖子時，細褶兒也盡勾了，若做直身襖子，也有剩的。（《老乞大諺解》下）

43）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回）

而舊詞“余”是跟“者”構成短語：

44）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內中止有一包銀兩，余者都是錫鉛定子。（《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六回）

（八）“?！笨梢赃M入把字句

45）空歸去，我怕聽陽關第四聲。你把這甕內酒休教剩，我若不令十分酩酊，怎解咱數(shù)載離情?。ā对s劇三十種·嚴子陵垂釣七里灘雜劇》第三折）

跟“殘”“余”連用和對用一樣，新詞“?！碑a生后，也開始跟舊詞連用、對用。

“?！备坝唷边B用構成“余剩”、“剩余”，例如：

46）恰尋思來，這幾個羊也當走一遭。既待去，也余剩有些鈔里，閑放怎么？一就買段子將去。（《老乞大諺解》上）

47）長老吩咐：“悟空，將剩余的寶物，盡送慈云寺僧，以為酬禮。瞞著那些大戶人家，天不明走罷；恐只管貪樂，誤了取經，惹佛祖見罪，又生災厄，深為不便。”（《西游記》第九十二回）

“?！迸c“殘”連用，構成“殘?！?，我們調查的文獻沒有見到“剩殘”的例子

48）或是伺候主人吃飯，或是待客，那桌上有余下的甚么東西，碗里有殘剩的甚么湯飯，從不曉得拾在口里吃了，恐怕污了他的尊嘴，拿布往地下一綽！（《醒世姻緣傳》第二十六回）

“?！迸c“余”對用：

49）桂員外今日雖然顛沛，還有些余房剩產，變賣得金銀若干。（《警世通言》第二十五卷）

“?！迸c“殘”對用：

50）我三個孩兒都下在死囚牢中，我叫化了些殘湯剩飯，送與孩兒每吃去。（《 關漢卿戲曲集·包待制三勘蝴蝶夢》 第三折）

51）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余都打發(fā)去了，將他主仆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醒世恒言》第三十卷）

“?！迸c“余”、“殘”三詞對用：

52）繞著后巷前街，叫化些余食剩湯殘菜，受了些霜欺雪壓風篩。（《 元刊雜劇三十種·相國寺公孫汗衫記雜劇》第三折）

四、“剩”最終戰(zhàn)勝“余”、“殘”成為“剩余”語義場主導詞的原因

（1）“余”義項較多，《漢語大詞典》歸納有18個義項，《漢語大字典》歸納了10個義項。其中“表示整數(shù)后馀計的零數(shù)”和“其余、其他的”都是使用頻率很高的義項，它們跟“剩余”義競爭成為“余”的核心義位，最終“剩余”失敗告終。

（2）“殘”的本義一直是它的核心義位，即使在中古成為“剩余”義場的主導詞，但是它的核心義仍然不是“剩余”，而是傷害；毀壞。

（3）“?！敝泄女a生，義項較單一，從產生之初一直到現(xiàn)代，“剩余”一直是它的最常用義項。

注釋：

①成詞的“余命”、“殘命”“余年”、“殘年”等沒有統(tǒng)計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