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若銘
一
這是2017年夏天,我23歲。一連串鞭炮聲打破村莊的寂靜。陽光火熱,天空朵朵祥云。屋檐下,燕子雙飛。蟬鳴,狗吠,鴨淌水。一切皆如二十多年前的光景。堂屋內,紅燭映臺,檀香裊裊,伴隨三聲清脆悠長的磬音,我?guī)е姺伎邕M了家門。
外婆凈手去塵,焚香鳴炮,敲響磬鐘,敬告祖宗。禮畢,喜不自勝,趕緊跑過來招呼孫媳婦,時而打量,時而握手,眉眼間盡是愉悅。面對外婆的熱情,詩芳倒不拘謹,卻更顯親切自然。我們在沙發(fā)上坐下,外婆已備來水果、零食同飲料,豐盛如過年一般。家中各處照例還是老樣子。外公外婆雖已年近古稀,在家依舊辛勞節(jié)儉,從不懈怠。屋內屋外,古舊如新,窗明幾凈,一應物什皆布置得十分妥帖。
“吃呀,多吃點,這都是他外公昨兒到鎮(zhèn)上買的,新鮮呢,莫講禮,和在自己家一樣?!蓖馄艥M臉笑容,片刻間,又端來許多解暑果蔬。因不會說普通話,又擔心詩芳聽不懂方言,只得在方言基礎上,盡力依附著普通話的調,一邊說著,一邊從桌上拿著滿滿的水果、飲料遞到詩芳手上。詩芳雖對外婆的話語似懂非懂,但從外婆的一應熱情動作同喜悅神情中,心中便已領會外婆心意,連忙雙手接過,笑著回道:“外婆別忙了,也坐下來吃點,我在吃呢?!?/p>
外婆看著這未過門的孫媳婦,倒是著了迷,眼睛始終不曾離開過半刻。雖快到抱重孫的年紀,那頭發(fā)卻始終不曾被歲月染去顏色。一套松爽涼衣同普通涼鞋,樸素清楚,干凈自然。身材瘦小,眼目卻飽滿精神。說話流利,神態(tài)怡然,待人接物皆給人以溫柔和順印象,家中諸多人情世故也都有自己的一份恰當主張同道理。一生雖只母親一女,且母親又只育我一人。但外婆外公卻不重男輕女,思想極開明寬容,凡事皆出感情,少從世俗。此番我?guī)г姺蓟丶遥闶嵌献钇诖钆瓮罡吲d的事了。
詩芳拉著外婆坐下,和外婆挨著說許多話。我只得在一旁為兩人做“翻譯”。幾句下來,外婆還雙手比劃,打起了手勢,只恐詩芳不解其意。看著外婆的動作神態(tài)和詩芳那已懂七八分且剩兩三分的疑惑表情,我忍俊不禁。她們倆見我咧著嘴笑,即刻會意,也都笑將起來。外婆閑不下,看了看鐘,笑著和詩芳說:“你們坐著歇會,吹吹風扇,我準備中飯去。那豬腳在鍋里燉著呢,我去切雞肉去。到屋了,要多吃點,如今在外頭能有什么吃的?!闭f著,便從冰箱里拿東西往廚房去了。
二
窗外照例是小山村獨有的寧靜與和諧。一切事物仿佛都被大自然布置得十分妥帖。空氣中,有泥土同青草氣息,充滿溫暖味道,這種溫暖由皮肉深抵靈魂,讓我覺得無比真實自在。
近年去鄉(xiāng)求學,平日與家中聯(lián)系,僅靠外婆那部老年手機。外婆對這部并不值錢的手機格外珍惜,用過五六年,依舊嶄新,毫無破損。母親和我的號碼,在未曾進學的外婆心中倒背如流,從不出錯。
外婆因與外公長年拌嘴,晚上不愿單獨和外公一同看電視,便放棄這鄉(xiāng)村夜晚唯一的娛樂。吃過晚飯,只得早早上床,用膏藥和清涼油粘貼涂抹身上的舊疾,隨后,即在孤獨寂寞中等待睡意來臨。有段時間,每晚一到七八點鐘,我就會接到外婆電話,每當手機來電顯示“外婆”的備注時,我仿佛都能感受到手機另一頭那份熱烈期許和盼望。只是,電話接通之后,外婆又感覺無話可說。除去簡單的問候,只得吞吞吐吐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短句。平時那些侃侃而談的話語,似乎在激動中打上了一個又一個思念的蝴蝶結。
于是,我只得從外婆單調寂靜的鄉(xiāng)村生活中,源源不斷地尋找細小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扯開去。這些家長里短、山野閑話中,外婆對人事的退讓和寬容深深地影響我年少心靈,這種流傳久遠卻日漸稀薄的古樸溫良和舊年道義,無形地支配著我在此物質時代對諸多人事的理解和作為。在我努力下,電話那頭常能聽到外婆熟悉的笑聲。這笑聲,能讓我在外鄉(xiāng)安心。婆孫倆通話時間長短不一,大多時候都是外婆主動結束通話,她和眾多老輩一樣,不愿花銷太多話費,哪怕這是他們與外界親情唯一的聯(lián)絡工具。
從客廳朝右看去,可看見外婆房內那張古舊木床的一角。床鋪干凈整潔,被褥枕頭一絲不茍。床沿下,長年擺一條矮小的長白凳,放置冬夏鞋具。木質的寬大衣柜和雜物柜,皆無聲息地染上歲月塵封,立在門口墻邊。雜物柜是外婆的藏寶箱。舊年歲月里,外婆依靠著精簡持家的手藝,多方打算,存得家中僅有的一點珍貴東西,即收藏于此。走進屋內,熟悉的氣息親切地滲進我身體每個細胞。遠方歸來的心,如升降機一般,緩緩落定,踏實而真切。我依戀這清涼油同膏藥以及陳年家具混合散發(fā)出來的特殊味道,二十多年來,它始終讓我身心溫暖,安定從容。
三
濃濃的飯菜香。已是日中了。詩芳去廚房幫外婆端菜。我擺碗筷。外公踏著拖鞋,放下鋤頭,從田里頭進屋。
詩芳忙笑著喊外公。外公靦腆地連應幾聲好,笑得合不攏嘴。一陣閑話寒暄,祖孫四人即上桌吃飯。二老的胃口似乎讓兩個久未歸家的年輕人調動了。情感影響食欲。團聚的幸福和融融溫馨氣氛,使得桌上的香味彌漫進了心田。我感受到寧靜時光不可言喻的美。
疏影橫斜水清淺。柚子樹碧綠繁雜,毫無顧忌地簇擁在坪前,細細看去,脈絡經緯清晰可辨,可觀生命流動。檐下有水滴聲,斷斷續(xù)續(xù),清脆如玉。遠山開闊,白鷺斜飛。傍晚天空多云霞,雄渾壯闊,彩麗競繁。有微風拂動樹葉,夕陽的余光照在屋檐。大自然各處皆無聲息,仿佛上演一場默劇。夜雨洗塵,天空明明朗朗。微風過處,一切都十分寧靜美麗,卻又極易讓人感到莫名憂郁,想到久遠或其他。
夏至。門前的無花果已結下不少紅透的果實。吃起來甘甜無比,口齒生津。詩芳居然從未見過此物,引以為奇。我們肆意享受著井水的清涼、瓜果的素香以及空氣的爽朗自在,這些事物共同在血脈中流動,讓我們似乎感受到了某種自然的原力,自土地與天空中散發(fā)出來,這種力量讓人十分迷戀。
日子靜謐,如清河緩緩流過。無人叨擾,如同隱居。前坪樹葉一天天綠起來。雞鴨長大,黃貓懷上了小貓。陽光均衡地鋪滿村莊。個人如一棵樹一株草,無波瀾起伏的心情,無登高望遠的志向,和山川草木一起呼吸生長,一同分擔村莊的一切秘密和榮辱,也一同落寞或消亡。
到處走過,多年前,長輩們遺留下的青磚黑瓦,如今已是斷壁殘垣,雜樹叢生。村人爭先恐后地逃離,拼命向前追趕,沒有停歇。他們或去往他鄉(xiāng),疲于奔命;或攢錢買房,移居繁華之地。丟下祖屋,拋棄土地,順便,帶走匆忙勞累的靈魂。無一絲不舍。身不由己。只是,人們在撇棄村莊的同時,木沖仿佛也在悄悄離我們遠去。它不知何時,早已換了模樣,無聲息地老了。野木野花雖蔥蘢,但無靈氣,卻更添破敗。陌上水田,橫飛的白鷺,亦只留下孤獨凄惘的聲影。遠山除去青冢,即是西風,絕少刀耕火種的人煙。在此生活的老輩,除偶爾生發(fā)一句物是人非的感慨,再無其他。時代與木沖如同兩個反向而行的行者,一邊急速壯闊,一邊悄然沉寂。在時間面前,他們皆固執(zhí)且孤獨,習慣將歷史默默地歸于塵封,讓一切漸行漸遠,只寄希望于蒼茫不定的未來。
四
木沖已少有青年人出現(xiàn),大多在外就業(yè)謀生。童年時,那番人丁興旺的熱鬧情景,早已不復再有。大學畢業(yè)后,我在各類得失中反復思量,最終放棄了在他鄉(xiāng)的許多努力,回來做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家中對我這一選擇十分開心,外公外婆更是欣喜。于是,我和詩芳便成了沖里唯一的年輕面孔。
為方便出行,我去鎮(zhèn)上購置了一輛摩托車。詩芳在培訓班上課,我每日載她出去,穿山而奔于野,村道上雖已硬化,卻顯寂靜荒涼。道旁雜草叢生,偶有野物出沒。村里多是老人和兒童留守在家,極少人員流動,我們每日在村里進出,已是稀客。
木沖寂靜且沉默,毫無生氣。外婆說,如今走家串戶的都少了。老人喜歡熱鬧,在無聊鄉(xiāng)村生活中,總得有些消遣。于是,外婆找來住在我家屋后的一個太婆,兩個人扯起字牌。太婆雖在輩分上長外婆一輩,但年齡上比外婆還小幾歲。走動密切,人情往來也多了。今日太婆端來一碗可口稀飯,明日外婆便送去一把新鮮小菜,禮雖小,卻增添熱鬧,情意濃濃。
話說,這太婆,在沖里也是個極明理通達的老人,少時讀過古書,知禮義。家里頭兩兒兩媳,皆愛老孝親,妯娌和諧,關系處理得極融洽。說話溫雅,不大聲,無農婦之粗魯。只是,這太婆的身世也十分悲苦。小時,母親即被日本兵追至池塘淹死。二十世紀后半葉的諸多苦痛,她皆承受一份。幸而兒孫康健,晚年得福,往事也隨時間消磨,云淡風輕了。
某日清晨,住在隔壁楊村的舅太公,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堂屋門前。從額頭上的汗珠可以看出,他是沾著露水,走過幾道狹窄田埂和水渠才到外公家的。
這位舅太公即是我從前文章中提到過的太婆的弟弟。少年時家中遭逢變故,父親和兩位哥哥皆在土改運動中被槍斃,他因在外求學,幸免于難。那時,舅太公飽讀詩書,在學堂里成績優(yōu)異。經此事變后,他不得不輟學回鄉(xiāng),在村人階級仇恨眼光中,艱難成家。但年少的悲苦境遇,并沒有消磨掉舅太公身上那股詩書氣質,行為談吐,依舊有著民國遺老的風范。
舅太公是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年近九旬,依舊一身硬朗,每餐二兩酒,一大碗飯,翻山過水,不在話下。如此健康長壽的身體,似乎成為村人對他深信不疑的一個重要原因。
外公六十歲過后,開始相信命運和八字。常去舅太公家測算時運。經舅太公指點,近兩年,外公索性從他那借來書本,自己抄習。每至茶余飯后,外公皆能對家里人的運命津津有味地說道一番。他甚至測算過自己的壽命,且深信不疑。太婆去世后,外公已成為劉氏宗族里年齡最大的長輩。他寡語少言,不輕易發(fā)表任何見解。每年春節(jié),后輩回來,他皆以長輩應有的一份姿態(tài)相處。家庭決策時,說一兩句見解,必是那些子侄輩的生活經驗中所不能想到的。外公一生勞作于土地之上,土地賦予他生存的經驗,同時也讓他更貼近自己的命運。相信命運,是外公晚年的自我安慰,也是自我的心靈救贖。我十分尊重外公的想法,并為他買來一本厚厚的《萬年歷》。
在舅太公面前,外公是忠實“粉絲”。每次來,外公都須盡一份做外甥的職責。農村家庭里一碗踏實的雞蛋面和燒酒土煙是必不可少的。餐桌上,兩人談天的內容,皆不出命運和倫理之外。我常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不論同意與否,都認真聽著。他們言語中對陳年往事的回味和過去歷史的總結,讓我覺得十分有趣,這是我在任何書本上都不能讀到的。
午后醒來,他坐在坪前,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又與我談起他求學時的往事,便情不自禁地與我背誦起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聲音蒼老,夾雜戲腔,姿態(tài)怡然,仿佛一個骨氣奇高的落第秀才,訴說著荒唐而凄涼的前朝舊夢。我在深深敬佩之余,心中也不由地涌起一股對運命的思索與感嘆。
五
回鄉(xiāng)之后,我仿佛與木沖更貼近了。明月朝霞,草木蟲魚,皆有童年的一份味道。鄉(xiāng)村生活讓我無比自在。村莊氣息也漸漸地滲透進我的生活里。我終于又成為村莊的一部分,傾聽著村莊里許多陳舊往事和平民歷史。一段段故事中,讓我對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有更深刻的認識。木沖地處湘南丘陵的一隅,民風自然,土地平凡而古老。但在這里,諸多小人物的運命糾纏和人事變更,卻也能折射出部分歷史的云煙。自百年來,在廣袤農田滋養(yǎng)下,村莊衍生出劉姓與何姓兩大家族。兩家族人各自耕種,各自繁衍,家族運命里所應當承受的那份無從自主的苦難,從不曾逃避,只得讓它在恒久時間流逝中慢慢變化。
二十多年過去,此地的山川雨露和往來人事對我心志性情影響著實不小。它讓我明白,土地不僅給予人們真摯無私的愛,而且附著深刻沉痛的苦難。而這迎對苦難的精神,不僅流傳在木沖的山野田園中,更流淌在諸多子孫的殷殷血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