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家鄉(xiāng)好的吃食,大多是為了過年。為著一個過年,絞盡腦汁地想著關(guān)于吃的各種花樣。似乎所有的吃食專是為著赴一場與年的約會。而獨(dú)獨(dú)炒米不同。
春芽萌動,萬物復(fù)蘇,陽春三四月份,楊柳依依之時,下秧之后,有一段等待秧苗長成的間隙,村舍間會時不時地飄來炒米的香味。在這香味里,大人孩子都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經(jīng)過年后一段漫長時光的食物貧瘠期,終于又可以吃上炒米了。
炒米是請專門炒米師傅炒的。還是過年時的那個炒米師傅,不需要再商榷報酬多少,只需知會一聲,約定日子,炒米師傅必定會應(yīng)約而至。鄉(xiāng)里人講究,對于一諾千金的遵循,早已是約定俗成的。
日子到了,炒米師傅提著足有手臂長的大鐵鏟和專門用來炒米的黑沙,走村串戶,從河那邊坐擺渡船過這一邊來。炒米師傅不管到了誰家,那種炒米的香味,就仿佛一股潮,能把整個村子淹沒。
約好炒米的人家,事先把準(zhǔn)備炒的糯米淘洗干凈,用水泡酥、撈出、控干,放在米蘿里,專等炒米師傅登門。炒米師傅不需要催促,到了約好的時辰,他自然會準(zhǔn)時到來。
炒米是技術(shù)活,臂力要兇悍,火候也要旺。父母親事先會在灶膛里堆放上枯樹枝、木柴,以備在炒米時派上用場。一通熊熊大火,把鍋底燒得赤紅一片。炒米師傅把泡發(fā)的米倒進(jìn)鍋中,同時也把黑色發(fā)亮的沙子倒進(jìn)鍋里。
就看那炒米師傅掄著他的長臂大鐵鏟,在大鐵鍋里左沖右突,上下翻飛,一會兒功夫,炒米和黑沙就攪和在一起,均勻摻雜。黑白分明,黑白相映,仿佛無常兩兄弟一般。它們相互交融,緊緊依偎在一起,難分難舍。已經(jīng)很難分辨哪是白米,哪是黑沙了!
站在鍋灶旁的我,寸步不離,鼓脹著紅撲撲的小臉蛋,撲閃撲閃著微醺的雙眸,似醉非醉之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一鍋炒米與黑沙間的生死之戀。只見,那大鐵鍋中的米,忽而上忽而下,上下翻飛,左右騰挪。小小的米粒,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了顏色。
沸騰的鐵鍋以及灶膛里噼啪作響的柴禾,把一個原本冷寂的鍋屋變得熱情似火。在鍋堂口的母親,時而端坐添柴禾,時而又起身垂手恭立于鍋灶一旁。母親和我和炒米師傅,和鍋屋內(nèi)的每個人都一樣,臉紅通通的,眼睛也紅通通的。每個人的頭發(fā)上都飄出了一縷白白的,朦朧的霧氣,鍋灶內(nèi)的火足足地能把鍋屋內(nèi)的空氣燒沸。
每抬手間,觸碰到的,都是那滾燙的熱氣。寒冬臘月的天氣還好,若是逢到春暖花開之時,一屋子不舍得離開的人,便個個滿頭大汗。后來聽父親說,我方才了悟。炒米師傅帶來的黑沙,不是一般的沙子。它是由海水搬運(yùn)而來的礦物質(zhì)碎屑。這些黑沙和炒米搭配,增加熱量,又可以把熱量向米均勻滲透。在高溫炙烤下,有些米會被烤焦,有些米卻又不一定能熟。摻雜了黑沙的米,在大火炙烤下會漸呈淡黃,至焦黃就可以完美出鍋了。
在細(xì)篩子的滾動下,黃澄澄的炒米,似一個一個走失的孩子看到了家的方向,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滾回了自己的家。而在這個家中,有成千上萬的兄弟姐妹們相互陪伴著。雖然最后都進(jìn)入了我們的肚腹,它們卻不是孤獨(dú)的??傆幸恍┏疵着阒?,你挨我,我擠你的。
其實(shí),做一粒炒米也是幸福的!至少,總有另一顆炒米相伴著。
小時候喜歡把布衣口袋里塞進(jìn)滿滿的炒米,那是每天出門前必做的一件事。待到出了家門,與小伙伴們一邊玩著過家家,一邊用一只小手往口袋里掏。然后擱唇邊,反手倒入口中。噴香鋒翠的炒米立即熏透了唇齒,令唇齒留香。
母親會把炒米系在一個薄膜口袋里密封,一大口袋的炒米,一時半會是吃不完的。我們偶爾會在黃昏里泡上一碗炒米,有時也會在早晚的稀飯里摻雜一點(diǎn)。有了炒米的摻和,喝一碗水,吃一口稀飯,都是香噴噴的,至極的享受。
炒米是莊戶人眼里最廉價的輔助食品,糯米是自己家田頭種的。吃起來方便易行。家人到地里收種莊稼的時候,可以順帶著炒米、水壺和白糖。等到晌午或者黃昏時,饑腸轆轆的農(nóng)人,或棲于田埂,一屁股坐在綠瑩瑩的草芥上;或就著一捆麥秸,稻稞坐下,于青天白日之下,一碗糖水泡炒米下肚,水米交融,在空寂的腹中游走,那該是何等的愜意!
干活勞作的農(nóng)人,總是以最簡單的生活方式,去細(xì)化他們粗糙而又忙碌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理念會跟隨著每一個鄉(xiāng)里的人。即使某一天走出去,對于生活會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力和持久力。
我對于一粒炒米的想念,也合乎了這樣的心性,恒定,持久!
炒米糖與炒米不同,算是炒米的延伸和拓展。被稀釋的紅芋糖粘著每一粒炒米,又加了炒熟的花生仁,香噴噴,脆生生,好吃極了。
不過,吃炒米糖,不像吃炒米那樣容易。由于制作上頗費(fèi)周折,又要花錢買食材,增加成本,吃起來方便。老老少少都喜歡吃,順手拿出一個,嚼得嘎嘣嘎嘣響,甜而不膩,色香味美。
因?yàn)楹贸?,做的又不多,物以稀為貴,逢著過年,好不容易折本做一回,大人們便很少舍得吃一塊。即便是這樣,沒幾天功夫,半口袋的炒米糖就會在不知不覺間,今天去幾塊,明天缺幾塊的,還沒等年正兒八經(jīng)地來到,炒米糖已被蠶食瓜分得所剩無幾。剩下零零碎碎的披著黏糊糊一般的糖稀炒米,一撮一撮,東倒西歪地仰躺在口袋底。
原是為過年準(zhǔn)備,卻并未等到過年的炒米糖,純屬嘴頭食,來的千辛萬苦,走時卻漫不經(jīng)心。在我尚且幼年的時候,家里對于炒米糖還無力承擔(dān)??蓱z天下父母心,我的父親母親面對著我們四個小饞貓,常常只能唉聲嘆氣。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僅僅依靠幾畝薄地,還得依賴雨水的豐澤,氣候的平和,才能得來的收成,以此養(yǎng)活一家老小,還要供我們上學(xué),一分錢對于當(dāng)時的父母來說,都是極其珍貴的。
每當(dāng)村子里飄蕩著炒米糖的香味,父親會抽出一支劣質(zhì)煙,蹲在墻根下,默默地點(diǎn)燃。而母親坐在門內(nèi),用力納鞋底。他們不說一句話,只有麻繩穿過棉布的“滋啦滋啦”的響聲在空氣里回蕩。冬天的雪后異常寒冷,冷風(fēng)颯颯的屋堂,“嘩啦嘩啦”舞動的老刺槐,洞悉著他們焦灼、無奈的心。
在吃炒米糖終于不是夢的時候,我已長成一株細(xì)柳的模樣。我以我麥秸桿的體魄,在新年將至的臘月里,無限神往地期待著香香甜甜的炒米糖!
莊子里,起先是甜味忽從東邊吹過來,忽又從西邊吹過來。在房前屋后磨蹭著,打著盹,不忍離去。我們的涎水被勾引了出來。于是,我們就七折八摸地出了家門,經(jīng)過東家爺爺,西家奶奶的門前時,由不得地放慢步子。還從眼角斜睨一下屋內(nèi),恨不得一腳跨進(jìn)屋子里,滿足自己的企圖。或者老天有眼,安排一出好戲,在我經(jīng)過時,他們正好看到。那樣,不出所料,必然會分得一杯羹,幾塊大小相同的炒米糖便在半推半就中收入囊中。
大概正因?yàn)槲覀兊玫亩骰萏?,父母親咬咬牙,跺跺腳,豁出去了。他們開始籌劃著做糖了。制作炒米糖,得先去集鎮(zhèn)購買紅芋糖,炒米早先備下。在制作的那天,先是把硬生生又甜膩膩的冷凝著的紅芋糖挖進(jìn)鐵鍋里,以小火熬制至稀如糖水,再倒入炒米、花生仁。食材齊全后,父親更得用勁地抄鐵鏟,不適閑地?fù)芘F鏟,看上去比那個炒米師傅炒米時還要用力。紅芋糖又黏又沾,你用力攪它一下,它又會用力拽你一下。紅芋糖就像一團(tuán)亂麻,剪不斷,理還亂。而且父親是依靠大腦里的一些模糊記憶,又摻雜了一些自己的想象,依葫蘆畫瓢,憑感覺制作糖,更是不易。
一趟糖制作下來,雖是寒冬臘月,父親已經(jīng)氣喘吁吁,腦門上全是汗粒。
當(dāng)炒米和花生都均勻分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時,父親就把他們盛出來,放在桌子上,這桌子是專為了做花生糖而放置在鍋灶旁。父親用木質(zhì)的鍋蓋,在平堆著的還是一盤散沙的裹著紅芋糖的炒米花生上使勁地碾壓。偶爾也用鍋鏟把松散了的逃兵,往一塊攢。被壓的炒米花生,因?yàn)榧t芋糖的漸漸冷卻,越發(fā)的沾黏在一起。
當(dāng)終于板結(jié),一個鍋蓋形狀,有二三十厘米厚的炒米糖便基本完成。最后,只有刀能讓它們按制作人的意圖成為方方正正的模樣。
久站一旁的饞貓,對于制作成了的花生糖早就迫不及待了。從父親手中接過炒米糖,填入口中,何其的美??!
可父親卻來不及往自己口中放一塊糖,便又繼續(xù)忙著制作炒米糖了。我從側(cè)影里看父親密密匝匝的胡須,汗涔涔的。
那是一段讓人無限神往的年輪,盡管單薄凄惶得如同一蓬亂糟糟的雜草。那時,總會有期盼,期盼的或許壓根也實(shí)現(xiàn)不了,然后就成了泡沫一般的夢。
我的青春,帶著那樣的夢,半分閑愁,半分哀怨地過來了。想著那一雙瞪大的清澈的眸子,想著那懵懵懂懂的憂傷,想著那一口口不及下咽的涎水,想著那漂浮在村舍上空的香味,便自個地醉了。
那是讓我們無法釋懷、難以忘卻的味道,如陳年美酒,愈是久遠(yuǎn),愈是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