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尚發(fā)
寫還是不寫這篇評論,的確是時至今日人生中碰到的最糾結的事情。出于一個“愛文學者”的熱心,以及“行必果”的生活理念,花費了那么長時間讀完的一部小說,倘若不寫,總覺得可惜。但真要動起筆來,“無法言說”倒也并不意味著失語,關鍵在于擔憂顛倒了的“閱讀的雙重效應”出現(xiàn),即憂懼于“愛不釋手,常讀常新”的反面。閱讀已經(jīng)耗費了不少精力,再來對一部并不能帶來智慧或“所得”的小說評論上一番,頗為自己“不值得”。平心靜氣而言,寫或者不寫,都有“不公”的嫌疑存在——不寫,對創(chuàng)作者和作品本身是不公的,它意味著對于勞作的價值的某種程度的懷疑與忽略;寫,則又對讀者不公,因為它也意味著對時間和精力的漠視與背棄。終于決定拿起筆來“牢騷一番”,其動力來自“批評與自我批評”、“反思與自我反思”。
這絕不是一個“文學常識”普及的時代,甚至可以說,它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文學常識”的匱乏。畢竟,在這樣一個時代,處于“式微”境地的文學,在影視、網(wǎng)絡咨詢等的擠壓之下,已經(jīng)退守于社會一隅,雖不至于是“文學界自說自話”的一家之言,但“失去轟動效應”也是不爭的事實。讀圖時代的來臨,對閱讀提出的挑戰(zhàn),已從虎視眈眈變成了既定事實。因此,留給文學“任性”或“一意孤行”的空間已經(jīng)十分狹小,它可能并不需要謹小慎微,但假若試圖肆意妄為,折騰起來,恐怕帶來的也只是一場“內(nèi)耗”。當然,存在著“大眾”的文學,也就存在著“小眾”的文學,期望作品橫空出世,洛陽紙貴,居多是一種幻象。然而,同樣可怕的是,當一件事情無可無不可的時候,那么也就意味著它存在或者不存在都無所謂的命運的到來??上У氖?,單就這一“文學常識”而言,不僅僅對普通的閱讀者意味著是匱乏的,甚至對寫作者和批評者來說,其狀況也同樣是堪憂的。
其實,在一個作品“極度繁榮”也同時帶動批評“盛極一時”的歲月里,重新思考“我們?yōu)槭裁葱枰u”顯然是多余的。對于重新勘定“文學批評的價值和意義”的行為,不管是行內(nèi)還是行外,恐怕都會嗤之以鼻——“以批評為業(yè)者”竟然還要中途回首,追問自己所從事的行當?shù)摹皟r值和意義”,豈不是犯了“上了賊船還幫賊吆喝”的愚蠢?不過好在如此,還有亡羊補牢的意義在,總不至于在偏道上中毒過深而無法自拔。這種經(jīng)常性的追問,是要在反思中,讓文學批評獲得更為適恰的位置,而非重新定義文學批評的標準。局中人的迷霧總要時時撥弄,否則迷失了航向,“副業(yè)成為主業(yè)”,真就難以拯救了。畢竟,誠如喬治·斯坦納所說,在20世紀,“誠實的人要做文學批評,實屬不易。有許多迫切的事情要做。評論只是附屬品而已?!钡挂膊皇峭苑票〉馁H低,它帶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自我反思,從而能夠在擺正自我位置的同時,清楚自己的職能。斯坦納接著說,“批評的藝術在于讓那些或許最不需要幫助的讀者關注文學作品;如果沒有較高的文學素養(yǎng),讀者會讀詩歌、戲劇或小說評論嗎?”充其量,“我們?yōu)槭裁葱枰u”所能夠厘定的,便是“文學批評”的輔助功能——它不是審判的最后決斷,更不是文學史書寫的定詞終論,它只是在幫助閱讀者從茫茫的文學作品海洋中,甄別出值得花費時間去閱讀的珍寶,不會在隨便選擇中浪費有限生命和精力。這當然牽涉到進一步的追問:我們?yōu)槭裁匆獙懽??或者告訴閱讀者,我們?yōu)槭裁匆喿x?為什么要閱讀這一部而非那一部?
在既往的理解中,文學批評更多地被定為在是“私人趣味的學理化”,同樣是斯坦納的話,他還說:“在文學批評中,沒有永恒之物的希望之鄉(xiāng),沒有確定無疑的烏托邦。就本質(zhì)而言,評論是個性化的活動。它既不要求論證,也不要求證據(jù)一致?!边@大概是文學批評價值大打折扣的原因——本來一本正經(jīng)的“文學批評”,變成了千人千面的“文學意見”,這“意見”根本無法統(tǒng)一,也無需統(tǒng)一。因此,文學批評就被賦予了另外一種職能: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的價值所在,而不管這部作品到底在何種意義上以及是否配得上這種“挖掘”。進而,文學批評越發(fā)變得“無可而無不可”,成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強大闡釋力量”和“能對作品發(fā)言的萬能機”。倘若在這個意義上,回到話題討論的對象,《藏珠記》絕對是一部值得“言說”的作品——它以純文學的姿態(tài),接納了網(wǎng)絡文學和影視文學的橋段:類同于見證的逆向穿越的穿越;它在洞明世事的沉思上,追思人性與愛情的種種:三個人,一個壞,兩個愛;它以女性的身體作為書寫的題材,重審“破處即死”的“處女情結”:貞潔與愛情的較量,擁有了女性主義反思的重量級書寫。只不過,同樣明顯的是,《藏珠記》無法言說的部分也比比皆是——投入通俗文學的懷抱之中,任性恣意地揮灑作者的“小心思”:“這種選擇我知道會有人說幼稚、可笑、膚淺,或者別的什么,我統(tǒng)統(tǒng)能夠推想得到,沒關系,對于讀者,我沒有期待。這是我滿足自己的小說,滿足于自己某些厚顏無恥的幻想?!边€不待批評的到來,喬葉便已經(jīng)“全副武裝”,擺出“此處不談”的姿態(tài),批評自然就無話可說了。
文學批評倘若按照斯坦納的意思,以最卑微的姿態(tài)存在,它也應該肩負起自己的“輔助功能”,寧愿耗費自己的時間,也要替更多的閱讀者節(jié)省時間。但在??驴磥?,批評需要筑起更具“尊嚴”的臺基,以便“揭示出隱藏在其符號下面的重大的謎一般的意圖”,“所以,只有依據(jù)真理、精確性、特性或表達的價值,批評才能分析語言”。文學之所以是文學,便在于它有自己的“真理、精確性、特性或表達的價值”。在一個“文學式微的時代”,文學之所以還在堅守著它的“一隅”而不被影視、讀圖等所侵占,便在于它不但要完成“語言的表象”,還需要在“語言的表象”之外,提供影視和圖片無法給予的“真理、精確性、特性或表達的價值”。這實際上便是閱讀者念茲在茲的“有所得”的“得”。講述一個純粹的、好玩的故事,描摹一位可愛的、與眾不同的主人公假使只限于此,文學真的就無從與影視劇,甚至與《今日說法》進行區(qū)分了。因此,當喬葉心心念念地強調(diào)《藏珠記》的“偏輕”之時,她大概不會想到,文學批評所試圖要幫助閱讀者尋找的,恰恰是“輕背后的重”,哪怕這種“重本身也是一種輕”。因此,作為“一部無法批評的小說”,它的核心要素并非是“不能批評”,而是“無從批評”。這“無從批評”的緣由同樣也不是拒絕批評,而是批評已經(jīng)“放棄批評”了。那么,對于一部小說而言,它究竟要“追求什么”?
大致梳理一下《藏珠記》的情節(jié),從中也能夠看出喬葉的良苦用心。一位唐朝的女子,機緣巧合之下,吞食了波斯商人贈予的神奇的珠子,從此擁有了長生不老的法寶,從唐朝一直活到了當下。這個經(jīng)歷了千年的女子,保持著青春和處子之身,不意卻卷入了一個商人和一個官二代之間的“內(nèi)斗”。趙耀通過官商勾結的方式,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卻被畏罪自殺的金澤的父親抓住了把柄,以此來讓金澤“分紅”趙耀的收入,保證衣食無憂。歷經(jīng)千年而不死的唐珠,可謂閱人無數(shù),看透了趙耀的伎倆,也迷戀上了金澤的單純、干凈。兩人迅速墜入愛河不能自拔,但唐珠卻難以為這樣的愛而付出處子之身,因為對于她而言“破處即死”,意味著愛情和死亡被并置在她的命運之中。對于一個女子而言,“無法去愛”自然是殘酷。這時,為了成全她“大膽愛一回,哪怕即便死去”的愿念,喬葉設計了一個“U盤”的“扣子”,讓趙耀在貪戀她的處女之身和怨恨爆發(fā)后,強奸了這個“千年老處女”。唐珠血流不止,奄奄一息,依賴于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達,最終保住了性命。結局是“落難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唐珠打破了“處女禁忌”,和金澤不休不止地愛著,并誕下一女,手握那顆從唐朝帶來的珠子。金澤參加廚藝比賽獲得頭名,從此,兩人平凡又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據(jù)喬葉的后記交代,《藏珠記》的構思或“靈機一動”來源于韓劇《來自星星的你》。但很難厘定兩者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重疊”,且同類的故事也不必非得用比較的眼光來加以評價。喬葉顯然并不滿足于講一個“電視劇故事”,因此她將“時間”的視角帶入到故事之中,試圖在“時間的管窺”中來獲得小說本身的思想高度,讓這個“劇情”略顯“狗血”的小說擁有厚重感。因此在行文之中,喬葉將她的“生活領悟”以“哲人的口吻”,宣講于字里行間。唐珠時常感慨于“千年歲數(shù)”中所隱藏著的種種秘密,她說:“活得越久,不相信的就越多,相信的也越多。因為這些相信和不相信,我就活得越來越從容。”她還領悟到:“在這世上,想要萬壽,就不能成名成家,就只能做個平凡的人,淹沒在人海里?!苯又?,她又說:“人事人事,所有的事都在人的身上路過、體現(xiàn)、沉淀和爆發(fā)著,說到底,事的根基還在于人?!痹谌耸碌募m纏上,她告誡道:“要想活得長,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別人傷害我。不讓別人傷害我的最重要前提就是不去惹事兒。惹不起的人堅決去躲,躲不起的人堅決要逃,逃不脫的人堅決能忍,不好處的人堅決不處,好處的人也堅決不長處。若結交得太深,一旦到了不得不永訣的時候,就會傷心?!边@類從時間而來的感悟還比比皆是,一一引用實在沒必要,因為從一個“千年老人”嘴中說出來的,聽上去怎么都感覺,那味道里滿藏著“現(xiàn)代人的成功學”秘訣,和街角書攤上隨處可見的“心靈雞湯”。與其說這是唐珠經(jīng)歷了千年之后的“哲人之思”,不如說是現(xiàn)代“辦公室政治”的總結。而這些,已經(jīng)在鋪天蓋地的電視劇、網(wǎng)絡小說、綜藝節(jié)目等媒介中大量出現(xiàn)了,著實沒有必要再硬著頭皮,啃一本21萬字的小說,并從中來學會這些“辦公室政治技巧”。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這促使我們不禁要追問,“為什么要閱讀”?但實際上,這個問題現(xiàn)在是提給寫作者的,追問他們“為什么要寫作”,具體一點是“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小說”。
仍回到喬葉的后記上,她說《藏珠記》是一部“滿足自己的小說”,寫起來是“任性和一意孤行”的,所以“對于讀者,我沒有任何期待”。這就意味著,這是一部“自娛自樂的小說”,是一部“內(nèi)收內(nèi)斂的小說”,它不期待與讀者的溝通和交流,甚至不指望讀者能夠閱讀從而拋來橄欖枝。讓人頗感疑惑的是,文學寫作中,到底存不存在一部“不是給讀者閱讀的小說”?到底有沒有一部“作者寫給自己看的小說”?恐怕這種種說法,到頭來也都是“虛妄的借口”和“無奈的敷衍與推脫”。因為《藏珠記》畢竟發(fā)表了,而且出版了,作為一個“消費品”它總在吁請著“文學消費”行為的發(fā)生。倘若真的是“寫給自己看的小說”,它就根本沒有必要公開發(fā)表、出版,藏在私人的抽屜中,時不時拿出來欣賞一二,才是它的“存在之道”。既然如此,就還是需要重回小說本身,來一探究竟。
就整個小說而言,閱讀是輕松和流暢的,它故事本身的委婉曲折以及愛情的千轉(zhuǎn)百回都是引人入勝的。但需要追問的是,倘若文學只是提供一個“好的故事”,那么“文學別致的特征是什么”呢?一個閱讀者,要消費一個“好故事”,他完全可以備一個水果盤,拿著牙簽,一邊輕松地吃著,一邊欣賞一個電視劇,或者電影,甚至是某類綜藝節(jié)目,都能滿足他的需求。那么他何以仍要堅持“閱讀文學”呢?文學之區(qū)別于影視、綜藝等的東西,難道是一個“好故事”?這其實就是閱讀者內(nèi)心里“有所得”的追求。因此,小說的創(chuàng)作本身,理應在“有所得”上給出一些回應,而不管這些回應是“宏大敘事”,還是“通俗故事”,是命運、人性、道德,還是時間、日常、男女。喬葉完全能夠在“千年歲月”的時間寬度和厚度上,作進一步的思考,把由時間積累而來的深度和高度帶出來,從而讓唐珠與時間共存的故事,不是“穿越的戲碼”,而是“站在云端的思考”。當然,這可能根本就不是喬葉的追求,她所信托的就是一個“偏輕”的文本,一部“率性而為”的小說。只是偶爾,小說中隨處可見的“廉價的成功學”教條和從“辦公室政治”得來的“心靈雞湯”,背叛了她“任性的初衷”。
如果只是側(cè)重于概括和剖析《藏珠記》的“好看的故事”,就無法認識到喬葉在這部小說中的“苦心”和“掙扎”——本意是帶著“任性和一意孤行”的寫作誓言的,但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一個作家天然的職責和敏感度,還是有意無意地束縛著她,根本無法拋開既有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放肆地鋪排自我。于是,小說就有一種“前進也不是,后退也不行”的“扭擰”存在,這也明證了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抱負”絕非是滿足于“寫作的私欲”。作家當然會把自己的喜好、愛憎、期許等融入作品中,但就作品的完整度而言,喬葉仍然在對之進行各種各樣的“包裝”和“打磨”。這體現(xiàn)在《藏珠記》關于飲食和男女的書寫上。
“食色,性也”,便是日常。喬葉把一個男女之間較為純情的愛,融入到“吃”上來,也可以看出她試圖對愛情進行豐富的追求。但誠如荷爾德林的詩歌所說的,“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拯救”——必須認識到的是,“哪里有拯救”,肯定意味著“哪里就有危險”。把飲食作為日常的核心引入到愛情中來,讓小說在宴飲和男女的兩翼齊飛中展示更為“鮮活的生活哲學”,這種寫作的“苦心”自然不應該被忽略。只是,喬葉這一次太過于將自己的“飲食文化”搬入到小說中來,導致整個小說中宴飲與男女的“磨合度”,令人不忍直視。
按照一般的說法,“小說就是設定一個目標,并設法去完成它”。如果說“寫什么”還只是偶然的“靈機一動”的選擇,本沒有什么區(qū)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普通民眾都是無所謂的。但對于一部作品而言,“怎么寫”意味著它的“完成度”如何,才是決定它能否取得成功的關鍵。喬葉的設計顯然是在一個看似俗套的故事上,增加這個故事的日常維度,以此將之與飲食并列起來。在小說中,唐珠是一個“吃貨”,千年的經(jīng)歷使她看透了人世間的萬象,卻唯獨無法勘破“食欲”的存在。由吃而精做,便有了小說中大段的關于取水、食材、火候等的詳細描摹。以至于日常生活中每一頓的飯菜都詳細列上“菜單”,以及時不時地跳將出來的“食譜式書寫”,“人間煙火味”十足,但總覺得這吃是游離于人物之外的存在。吃這個菜和吃那個菜,本質(zhì)上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這不得不讓人想起,“徹底的日常”也就意味著“缺少了日?!薄M瑯?,金澤是一心想當廚師的帥哥,論起做菜來,總能頭頭是道,以至于“物性”、“驚黃瓜資格證”、“廚師課”、“鼎中之變”等,直接把小說寫成了“飲食文化”,尤其是對“豫菜”的大呼其神的筆墨,不但阻礙了小說本身的發(fā)展,顯得冗余而龐雜。同樣,“飲食文化”本身的描繪也顯得是一種“照搬照抄”食譜、飲食文化史,缺少了文學關懷下的獨特性。小說的兩大主題便是“飲食”和“男女”,但兩大主題幾乎是各行其是,自說自話,導致了小說敘事的分裂和游離,“完成度”自然大打折扣。
為了讓小說更加“文學化”,喬葉還采用了“第一人稱交替敘述”的模式,讓唐珠、金澤、照耀、金順、松爺?shù)日境鰜碚f話,從而相互補充,推動故事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第一人稱的敘述好處是,直指內(nèi)心,將人物個性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喬葉寫得“太過匆忙”,顯然沒有認真考慮“人物角色”的個性特征,他們的身份和經(jīng)歷,如何在他們的言語上表現(xiàn)出來,導致整個小說文本“千人一面”、“眾口一詞”,不是雜語交錯的“眾聲喧嘩”,而是“獨聲部”的“一言到底”。這尤其體現(xiàn)在作為姑姑的金順的兩次“說話”:第一次出場,作為一個鄉(xiāng)下婦女,她言辭中時常閃現(xiàn)的“方言土語”,言辭的事故、老道也略顯絮煩的勁道,拿捏得十分到位。但等到她第二次出場說話的時候,呈現(xiàn)出來的文本竟然和唐珠、金澤等人的口氣、用詞差不多一模一樣了。喬葉顯然也意識到了這種“瑕疵”的存在,以至于想方設法,將許多古詩詞、古代飲食書籍,甚至許多不常見的古籍,穿插其中。這自然符合唐珠作為一個“古人”的角色形象,但泛濫的肆意運用,非但沒有起到與小說敘述融為一體的效果,卻處處顯示出某種“刻意”與“牽強”來。尤其是讓一個不學無術、醉心廚藝的官二代金澤,隨口拈來《呂氏春秋》文本中的段落,著實把這個毛病暴露無遺。融為一體已是奢望,符合身份的效果都難以完成。若加上隨處可見的“食譜摘抄”,讓人感覺這樣一部小說有“雜湊”、“隨意”和“粗糙”的嫌疑。
的確,判斷一部小說是否成功,不能就題材、思想、故事、人物等單方面地進行評價,而是應該看它本身的“完成度”如何(楊慶祥語)。這體現(xiàn)出寫作者對作品的“經(jīng)營”、“深思熟慮”與“苦心”來——寫作的態(tài)度認真與否,無關乎作品本身完成的狀況,“認真的作家”也會寫出“粗心的作品”?!霸趺磳憽睂τ谝粋€“70后”作家而言,顯然早已經(jīng)不是問題,但一俟作家要“自嗨”一把,任性而一意孤行起來,恐怕再認真的態(tài)度,也難以保證一部“作品被高質(zhì)量地完成”。單就飲食和男女的“契合度”問題而言,可以略舉一例《紅樓夢》,便能見出究竟。在《紅樓夢》中,林黛玉和薛寶釵都身體不適而吃藥。林黛玉是常見的病癥,吃的卻是“人參養(yǎng)榮丸”,用的藥材又極其普通,人參、白術、茯苓、當歸、甘草等。這一味藥恰好應和了林黛玉寄人籬下,需要“養(yǎng)榮”的身份。因了這,她只能服用普通藥材,簡單易得。但薛寶釵吃的“冷香丸”則大為不同,藥材極其講究,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的花蕊,以及雨水節(jié)氣的雨、白露節(jié)氣的露、霜降節(jié)氣的霜和小雪節(jié)氣的雪,其所彰顯的貴族氣,可見一斑。冷香丸所治療的,又是“熱癥”,而且是“娘胎里帶來”的。如此,薛寶釵的高貴身份、熱衷于仕途經(jīng)濟的個性和思想,也就被烘托了出來。同樣是一味藥,卻能起到畫龍點睛、恰到好處的作用。
整體上而言,《藏珠記》寫得略顯著急、粗糙,想要表達的東西太多,而又沒能找到一個核心要素將之串聯(lián)起來,于是頗顯得散碎一地、凌亂蕪雜。若要“挖掘”其中的價值,自然不難,隨意挑出其中的一個點,就能說上許多“創(chuàng)新和獨特性”來,但就小說本身而言,有“混搭”、“堆積”的嫌疑。在這些要素當中,信手寫去,最顯特色且最能將文學的“切身性”表達出來的,仍是作為女性作家的喬葉最拿手的“女性敘事”。一個作家選擇什么樣的題材,本來沒有任何章法可循,而且在這一點上是擁有自由度最高的。但古往今來的寫作實踐,無形中形成了一條定律,便是“文學的切身性”——作家總是最擅長寫自己熟悉的東西。個人經(jīng)驗的積累,以及將陌生性經(jīng)驗內(nèi)化為個人經(jīng)驗的能力,是寫作過程中一個作家所仰仗的。這是喬葉能夠在“女性”這一話題上,將《藏珠記》進行提升的關鍵要素。
就《藏珠記》的整體小說文本而言,唐珠無疑是核心的人物,趙耀和金澤都只是這個“千年少女的附屬物”。當然,這也成了小說的另一個可被詬病的地方——人物塑造的不對稱性,導致紅花和綠葉都未能刻畫成功。作為一個女性,尤其是一個“千年老處女”,唐珠命運中所注定的“破處即死亡”,幾乎成了女性身體全部秘密的核心所在?!疤幣榻Y”說起來雖然已經(jīng)是陳舊的話題,但對于女性而言,這一意味著貞潔的身體密碼,構成了她們在世的基礎。而成長的過程,恰恰是對這一基礎的破壞——她們需要愛情,需要性,更需要奠定于破壞而來的生育?!疤幣ぁ钡拇嬖谠谝酝奈膶W作品中的書寫,從未上升到關涉“生死”的高度,就這一點而言,《藏珠記》用了一個并不新鮮的“類穿越”故事,做了第一次的嘗試。“女人心性”就在保全和打破“處女膜”的糾結上,給彰顯了出來。女性的身體秘密,心里符碼,于焉和盤托出,它本然地屬于女性,當然也本然地屬于女性主義的種種話題,哪怕許多人會奮而起身反擊。由此而來,《藏珠記》所藏之珠,便是“處女膜”;唐珠之所以能長命千年的秘訣,也在于她守護住了自己“處女膜”的完整性——這種對于貞潔的強調(diào),以及貞潔保全意味著長生的觀念,挽救了整個《藏珠記》。但作為女性的無奈,這個能保長命的珠子,卻隨著性愛和生育到來,必然破裂于本性存在的自然,這恰是女性的命運之所在。生育不僅是對本體生命的延續(xù),也是它的縮短,“兒是娘的奪命鬼”,竟不是一語成讖的“迷信”,而是女性存在的天性!
知乎此,唐珠格外珍惜自己的身體——女性身體,成為喬葉賦予《藏珠記》以迷人色彩的另一抓手。經(jīng)歷千年的風風雨雨,而身體仍舊停留于青春美貌的唐珠,也曾醉心于男性的身體,充滿了力量、肌肉的健美的身體,以及靠近女人時永遠雄赳赳氣昂昂的命根子。但當她意識到自己渴求男人身體的時候,她開始回身關照自己的身體——“這具肉身”充滿了魅惑,為了認識它,唐珠“拿著一面大鏡子,放在兩腿之間,看自己的陰部。陰唇飽滿,濕潤緊致,指尖撫過之后,還有著淡淡體液的腥氣”終至于,她領悟到:“說到底,天生此處,不是為了讓自己獨戲,而是等待和男人合歡啊。”不唯此,喬葉還對女性的“月事”,有著類似的描寫——“每月此時,我必定會胸脹腰沉,冷汗?jié)M身,小腹內(nèi)千轉(zhuǎn)百回痙攣,宮腔里力道瘋狂撕扯??晌蚁矚g這酷刑。我喜歡每月月事來臨之時,那汩汩流出的鮮血。這血讓我欣慰?!睂ε赃M行“貼身書寫”,從“處女膜、陰部和月事的三位一體”中,《藏珠記》命名了女性的“受難、罪責與成全”,偶爾的一筆看上去隨意為之,卻成全了“千年少女”的人物形象塑造。落實在女性及其身體上,唐珠不老、不死的遭際,就和她不能愛、不能生關聯(lián)了起來。說白了,“女性的全部命運,系于她的身體”,當是唐珠在千年的歲月中,體會最深刻的領悟。從這些引用文字中,“文學的切身性”便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了。文學依賴于寫作者的“私人經(jīng)驗”,并盡量把這種“私人經(jīng)驗”朝著更為寬廣的領域擴展——用老腔調(diào)來說,叫做“體驗生活”;用現(xiàn)代話來講,便是“文學的切身性”。只有親自體驗過,才會有切膚之痛的領悟,才能寫出別具一格的作品。一俟離開這種“切身性”,趙耀的惡便是一惡到底,金澤的美便是帥氣和單純,近乎于呆傻,難免會被“文學批評”指責為是“單薄、扁平或缺陷”。人們總希望看到豐富多側(cè)面的人物形象,看到他們性格的飽滿、行為的內(nèi)在合理性等。正因此,“文學的切身性”就不僅僅體現(xiàn)在作家如何寫,還體現(xiàn)為閱讀者的消費訴求上。
正如《藏珠記》中那個經(jīng)歷了千年的珠子,照亮人世間的萬象一樣,這部小說本身也給我們提供了關于文學可資言說的種種話題。文學批評的任務——幫助閱讀甄別作品的輔助功能,和憑借“真理、精確性、特性或表達的價值”來分析文學文本;為什么寫——在故事、人物、情節(jié)、語言等之外,提供“有所得”的東西,不管它是輕的還是重的;怎么寫——作品本身的“完成度”問題,以及“文本內(nèi)部的合理性、完整性”;寫什么——強調(diào)“文學的切身性”,看中寫作者對自我私人經(jīng)驗的挖掘,以及對陌生經(jīng)驗的“內(nèi)在化吸收”這些文學寫作、文學批評和文學閱讀的“萬象”,在被《藏珠記》這顆“珠子”照亮的瞬間,拷問的不僅僅是寫作者,也同樣提請批評者的屬意——文學批評不但要思考“批評何謂”,還要思考“批評何為”,以及“批評何謂”。正是基于此,《藏珠記》成功與否,意義何在,價值多大,或許已經(jīng)不是本文所要考量的問題,而是由此出發(fā)來思考“文學的萬象”,是對作品和作者的負責,也是對批評和自我的負責。
2017年10月18日于人大圖書館圓桌
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2016年度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培育資助計劃成果”。
注釋
:①喬治·斯坦納著,李小均譯:《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②喬葉:《藏珠記》,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258頁。
③米歇爾·??轮獋ッ褡g:《詞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第83頁。
④喬葉:《藏珠記》,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95頁。
⑤喬葉:《藏珠記》,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