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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 火

        2018-11-13 06:33:13
        四川文學 2018年12期
        關鍵詞:紅梅

        周云良斷沒想到,江南的冬天竟然很冷,而且總是下雪,比起川北老家,真是過之而無不及。

        如今的川北,除了巴山極深處,很難見到一場真正的大雪了。

        可笑的是,他做代課教師那些年,一旦給學生說起江南,總離不了溫和、秀麗、芳草依依、柳暗花明之類。那時,他絕對相信,川北比江南冷得多,川北人必須穿棉襖,而江南人僅需加一件外衣。

        那時,他的江南與娃兒們的江南一樣遙遠。他的老師把那些話告訴他,他又告訴那些娃兒,如同一次次循環(huán),一次次重復。

        今天是臘月初八,依川北風俗,必須煮臘八粥,還得有一場潦草的清祭,可以潦草到如同一縷即將飄散的殘煙。

        川北的臘八粥必須有臘肉,還要加上花椒,有的甚至要加干辣椒,吃起來黏稠,厚實,又麻又辣。江南的臘八粥要加冰糖、蓮心,免不了甜膩,混淆,有些不溫不火。二者相比,恰如兩種脾性,一個痛快、外在,一個內(nèi)斂、含蓄。

        負責工地伙房的是個淮南女人,姓唐,都叫她唐嫂,既不愛笑,又不怎么說話。據(jù)說,唐嫂跟包工頭老余是同鄉(xiāng),老余把她帶出來打工,兩人都不住工棚,說是在城里租了一套舊房,一直住在一起。

        周云良總覺得唐嫂特別像自己的老婆錢紅梅,尤其那副身架,高高的,瘦瘦的,也愛把頭發(fā)綰在腦后,做一個松而不散的結(jié)。于是他對老余有些討厭,甚至嫉恨,仿佛老余睡了自己的女人。

        如果沒有唐嫂,或者唐嫂不像錢紅梅,他一定會對老余心懷感激。

        今年秋天,他只身離開川北,來到江南這座小城。本來,錢紅梅早就找了同村的周和平,讓周和平將他帶出去打工。周和平也是個包工頭,在蘭州干了好些年,村里的男人大半都在他手下打工。但周云良堅決拒絕,原因很簡單,周和平曾是他學生,手下好些人都做過他的學生,他不想讓人家照顧,更不想占人家便宜。他要去一個沒有自己學生的地方,他不想學生們目睹,一個在他們眼里曾經(jīng)無所不知的老師,是怎樣淪落成一個民工的。

        這座小城曾經(jīng)在課文里出現(xiàn)過多次,自有某種親切。他扛著被蓋卷,從火車站出來的那一刻,幾乎有故地重游的沖動。他曾無數(shù)次講到這座城,講這里的水,講水上的橋,講橋邊的柳,也講這里的酒。

        周和平曾經(jīng)提問,江南的酒跟川北的酒有啥不同?

        他先是一愣,忽然有了某種感覺,于是盡情發(fā)揮,說川北的酒跟大巴山一樣,一旦喝醉,就緊緊壓住你,氣都喘不過來;江南的酒如同一葉小舟,喝醉了,就載上你順水漂流,流到柳色深處,那船就停下來,讓你在鳥語里做一場夢。

        他一直認為,那是他上得最好的一堂課。直至十年后,周和平回村里過年,給他帶了兩瓶江南的酒,兩人痛飲一場,醉得一塌糊涂;周和平朦朧著兩眼,帶著些譏笑問他,船在哪里?水在哪里?

        他無話可答,只有疑惑,幾乎有被摧毀的惶恐。周和平則大笑著走了,笑聲漸去漸遠。自己像一樹被笑聲拋棄的殘梅,紛紛飄落,委地如泥。

        他走進這座課文里的小城,正是深秋,確乎到處都是水,水上不僅有橋,也有小船;岸邊也有柳樹,柳色已老,而草色未衰。他自然會想起那句膾炙人口的詩——秋盡江南草未凋。他終于有了某種欣慰,看來,周和平的嘲笑并無道理,他應該來江南看看;那兩瓶酒,一定不是在江南買的,至少不是在這座小城里買的,或者根本就是假酒。

        街邊貼著許多招工信息,他看了好幾處,大多是招手藝人,比如木工、電工、鋼筋工等等,但他一樣不會。當了十多年代課老師,他已經(jīng)下不了苦力,按錢紅梅的話說,你就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要是轉(zhuǎn)不了正,你只有去討口!

        他有些泄氣,有些失望,甚至懷疑只身到這座小城來,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正此時,老余走過來,看了他一眼,操著淮南口音的普通話問,出來打工?

        他有些惶然地說,是。

        老余想了想,朝他伸出一只手說,把身份證拿出來。

        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以為老余是個便衣警察,至少有查看身份證的資格,就遲遲疑疑掏出來,遞過去。

        老余看了一眼,冷冷一笑,搖了搖頭說,四川人,不可靠。

        他弄不清這話的含意,但他聽出了某種成見,正想分辯,老余已把身份證遞回來說,算了算了。

        他接過來,揣回包里。老余的手機響了,一邊接電話一邊走到臺階上,靠在信息欄一側(cè),用淮南土話說,還沒找到呢,天快黑了,明天再說吧。

        這些話,他聽懂了一半,但明白意思。老余已經(jīng)走了,拐入一條小巷,巷口掛著一張幌子,寫了個斗大的酒字。

        他沒有興趣關心酒,心里已經(jīng)慌亂起來,不到兩小時,這座城所有的美感已經(jīng)消耗殆盡。那晚,他不敢入住旅社,哪怕是那種最低廉的街邊小店。他猶疑許久,去了城外,躲在一座古舊的石橋下,把被子裹在身上,在行人的腳步和汽車碾過的震顫里,勉強過了一夜。

        他知道,衣袋里僅剩不到三百塊錢,他必須在錢沒用光時,找到一份工。第二天一早,他返回城里,四處看了一遍,只有離火車站不遠的那條街上有招工信息。還是昨天那些,沒有適合自己的。他幾乎已經(jīng)絕望,打算去火車站看看,想去距此不遠的另一座城碰碰運氣。

        就在這時,老余來了,見他又在這里徘徊,就叫住了他,問他以前干過啥。他毫不隱諱地說,自己教過十多年村小,第一次出來打工。

        老余有些驚訝,上下看了他一陣說,你他媽不好好教書,出來干啥?

        這話觸發(fā)了他的隱痛,他說,村小撤了,教不成了。

        老余若有所悟,點點頭說,噢,是代課教師,難怪。見過塔吊沒有?

        他趕緊搖頭說,聽村里人回來說過,沒見過。

        老余抬頭看了看,指著遠處一個隱隱可見的工地說,看見沒有,那個伸出老長的東西,就是塔吊。

        他順著老余所指望去,大約距此兩公里左右,一條斜向伸出的長臂正緩緩移動。原來這就是塔吊,在來時的火車上,他曾多次見過這東西,如同一只只伸向虛無的手,從車窗外滑過。

        老余說,我那里缺個指揮塔吊的,你干不?

        老余的話,幾乎是一團寒夜里的火,令他喜出望外;但他很快想起,自己連塔吊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都不明白,哪里指揮得了?火立即熄滅,眼前一片黑暗。他說,我,我怕干不了。

        老余一把拉起他走,邊走邊說,簡單得很,手里拿面旗子,往上一揮,塔吊司機就往上開;朝下一揮,又放下來;往左一揮,人家就往左;往右一揮,人家就往右。你放心,我教你,一學就會!

        就這樣,他被老余糊里糊涂帶到工地上。老余是勞務總承包,手底下有百十號民工,多半都是淮南人;指揮塔吊最輕松,但工錢也最低,每月只有三千塊。以前是老余一個同鄉(xiāng),那人已經(jīng)六十多歲,老余有心照顧他,但人家嫌工錢少,吵著要回淮南。老余知道這是逼自己加工錢,偏不松口,就讓唐嫂去干,唐嫂也嫌工錢低,寧愿煮飯。前天,老鄉(xiāng)說除非加工錢,不然馬上就走。老余覺得憋氣,更不愿答應,就去城里找人,前后好幾次,除了周云良,沒碰上別的人。老余對四川人有成見,說以前有幾十個四川民工在他手下干,除了脾氣火暴,老愛打架,還拉幫結(jié)伙。

        到了工地,老余對周云良說,這活一般只照顧親友,算你運氣好。你剛來,又不是淮南老鄉(xiāng),只給你開兩千五,你干就干,不干拉雞巴倒!

        而周云良簡直不敢相信,一出來就能掙兩千五,差不多是代課教師半年的工資,他豈能不答應。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已經(jīng)好幾個月,都快過年了。

        今天是臘八節(jié),寒風凄緊,夾著些零零落落的雪花。

        昨天下午,塔吊電路出了故障,需請人維修;放工時,老余叫住周云良說,明天塔吊動不了,你去伙房幫忙,過節(jié)呢,好歹熬幾鍋臘八粥。

        伙房緊挨工棚,也是板房。唐嫂每天一早過來,騎上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買菜,回到工地天剛亮。原來是老楊去買,六十多歲的人了,眼睛又不怎么好,有回連車帶人栽進水溝里,差點摔壞了腿。

        年初,唐嫂來了,老余就叫她接替老楊。老楊攔住老余說,她一個婦道人家,初來乍到,恐怕找不到市場,還是我去吧。

        老余輕輕一笑說,就巴掌大個城,哪里找不到,放心,她有一張嘴。

        第二天一早,唐嫂蹬上三輪車去買菜,剛出工地,輪子就癟了。唐嫂只好推著去找菜市,又推著一車菜回來,弄得滿頭大汗。還沒到工地,老余就開著那輛二手奧迪過來,當路停下,望著唐嫂問,咋不騎上走?

        唐嫂說,輪子癟了,騎不了。

        老余幾步過來,把輪子看了一陣,去車上拿來個尖嘴鉗,拔了顆釘子出來,冷冷一笑說,老楊不想你去。

        唐嫂已經(jīng)看出老楊不友好,心里明白過來,就對老余說,還是讓他去買吧,我還不愛去。

        老余伸出手說,把單子給我看看。

        唐嫂掏出單子,遞給老余。老余拿出另一張單子,彼此對照一番,罵道,狗日的老楊,看上去老實巴交,心里揣刀子呢,你看看吧。

        說著,把兩張單子遞給唐嫂。唐嫂看得目瞪口呆。老余把唐嫂拉到奧迪車上,拿出筆和紙說,照老楊的價,把今天的菜重新抄一份。

        唐嫂有些發(fā)懵,很快又明白過來,一臉驚訝地說,這是你的錢呢。

        老余看著唐嫂,像不認識一樣,看得她心里一陣慌亂。過了片刻,老余說,我真沒看錯,你是個好女人。

        唐嫂臉忽地紅了,推開車門,就要下去。老余一把拉住她,說了很多話,意思是愿意把好處給她。又親自抄了張菜單,交給唐嫂,叫她拿這個報賬。

        唐嫂把菜推去伙房,老楊一臉不自在,問她肉多少錢一斤,白菜多少錢一斤等等。唐嫂只說了一句,都在單子上呢。

        很快,老余過來驗收,故意叫老楊記賬。老楊兩手發(fā)顫,幾乎不能寫字,當聽見菜價、肉價都跟自己買的一樣,才緩過那口氣來。

        伙房一共三人,有個人年后沒來,加上唐嫂,仍是三個。老余當場宣布,伙房由唐嫂負責,買啥吃啥,都由她說了算。

        很快,工地上有了傳言,說唐嫂跟老余早有一腿,兩人就住在出租房里,跟兩口子一樣。

        周云良生怕誤事,天不亮就起來,去伙房幫忙?;锓坷餆釟怛v騰,兩口大鍋上,分別架著十幾層蒸籠,蒸的大饅頭,每人兩個,至少需兩百多個。老楊曾當過幾年炊事兵,蒸饅頭是拿手好戲。另一口鍋更大,足有五尺深,正熬著滿滿一鍋稀飯。

        周云良幫不上忙,正覺得尷尬,唐嫂騎著三輪車回來,車斗里除了肉和菜,還有熬臘八粥的用料,裝了幾大袋。唐嫂嘴里呼著熱氣說,你,幫忙把東西卸下來。

        周云良知道叫的自己,看來老余已經(jīng)交代過了,趕緊過來,捧出一袋東西,卻不知往哪里放。唐嫂輕輕一笑,指了指屋角的平板秤說,放到那里去。

        剛卸完車,老余就來了,逐一驗收,記賬。

        早飯后,唐嫂安排周云良把熬臘八粥的東西,分別倒進幾個大盆子里,將腐爛發(fā)霉的篩選出來。周云良數(shù)了數(shù),有江米、蓮心、香菇、胡蘿卜、栗子、銀杏、紅糖和火腿,恰好八樣,與川北頗有不同。

        唐嫂也過來選,把袖口卷起,露出兩截藕似的胳膊。周云良自然會想起錢紅梅,幾乎有些恍惚。老楊和另一人遠遠坐著抽煙,一直不過來幫忙。

        吃午飯時,老楊輕輕一碰周云良,下巴朝伙房門口揚了揚說,那是老余的女人,小心點為好。

        周云良頓時窘迫不安,正要說話,老楊敲著碗去了灶臺,將碗筷扔進半鍋熱水里。整整一個下午,他在唐嫂的支分下幫著熬臘八粥,幾乎不敢看她一眼。

        傍晚,除了晚飯,每人分了一碗臘八粥。周云良心緒煩亂,除了甜,就沒吃出別的滋味。

        雪下得大了,地上已鋪了厚厚一層。周云良忽然討厭起那個亂糟糟、臭烘烘的工棚,不想回去,不想聽那些操著淮南話的笑罵。

        不如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雪中的小城。

        周云良踏著滿地積雪,走入城里。正值下班高峰,到處都是人流車流,十分擁擠。他有些驚愕,平??磥?,這座城如同一部合上的舊書,整齊而古樸,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打開,竟如此繚亂,甚至有一股霉味。

        寒風裹著雪,忽左忽右,飄飄灑灑,很冷。離開老家時,他不打算帶棉襖,這件棉襖是錢紅梅從鄉(xiāng)上領回來的,說是外地人捐贈給貧困山區(qū)的,穿起來總有些別扭;幸好錢紅梅堅持塞進被蓋卷里。看來,還是古人說得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沒去過的地方真不敢輕易下結(jié)論。不知自己曾說過多少與真實相違背的話,難怪周和平譏笑。

        此時,除了雪風卷起的冷,還有臘八粥的甜香,淺淺淡淡,如一塊化在水里的糖,看似無形,又真實確切。這里的人會不會家祭?或者與川北相比,有哪些不同?

        他不知道,也不能走入某家去看看。他雖然置身這座小城,卻有著某種命定的、永遠的隔離。錢紅梅熬臘八粥了嗎,她會不會像往年一樣,將一碗臘八粥擱到神龕上,燃三炷香,領著紅兒叩拜?

        過了這個年,紅兒該十一歲了。快放寒假了吧,她去中心小學住校,不知習不習慣?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人與車漸漸稀少,城里已經(jīng)燈火通明。他一直打算,過了臘月二十就回家,已經(jīng)干了近四個月,差不多一萬塊錢,這是他平生掙得最多的一回,錢紅梅肯定喜出望外。

        他想好了,等老余把工錢發(fā)下來,就咬咬牙去買兩部手機,自己一部,錢紅梅一部,以后每天通一次電話。村里人基本都有手機,除了他和錢紅梅。都是當代課教師窮的,原本指望轉(zhuǎn)正,結(jié)果等了一場空。

        當然,還要給錢紅梅和紅兒買點衣服,讓她們高興高興;買完東西,就趕緊去買火車票,一定十分擁擠。

        正一邊想一邊走,忽聽一個人的呻吟傳來:哎喲,行行好,救救我……

        聲音很淡,像一苗將熄的火。他有些驚訝,四處看了看,見前面幾步外,一個人蜷伏在積雪的街面上,幾欲掙扎爬起,又總是不能;不斷有人繞過,卻無人停下。他幾乎有些憤怒,咋見死不救呢?

        這一刻,他感到了小城的冷,比大巴山還冷。媽的,咋能這樣呢?

        他走上去,走向在人影里隱現(xiàn)的那個人。他不知道,他走近的并非一個等待救助的人,而是一道深淵,一次足以改變他一生的遭遇。

        躺在街面上的是個老頭,看上去很瘦,頭發(fā)胡子差不多已經(jīng)全白,跟地上的雪恰成照應。

        行行好,救救我!

        老人望著走來的他,聲腔里帶著絕望和希冀。對,希冀。為了把希冀這個詞解釋得更加準確,他曾專門查過詞典,希冀,語出《三國志 魏志 臧洪傳》,“希冀非望,多殺忠良以立奸威”。

        這個詞的本意,竟然有些不堪。而此時,他覺得老人的聲腔里就有這種不堪。多年以后,每當他想起這個傍晚,不得不感慨人的第一感覺是多么準確!

        他蹲到老人身邊,不斷有人從這里走過,但都熟視無睹,甚至無人圍觀。

        老人家,您咋的了?

        老人將一只顫巍巍的手伸向他,行行好,救救我!

        那手像風中的一莖枯草,隨時有被刮走的危險。他甚至以為,老人的命就在這只手上,像一滴水,正從某個指尖上滑落。他趕緊接住這只手,如同接住了那滴即將落地的水。

        老人不住咳嗽,氣喘吁吁,緊緊靠在他身上。他忽然記起那些淮南老鄉(xiāng)的閑話,說在某個地方,一個老人被電動車撞了,肇事者逃之夭夭,有好心人上去將老人拉起,結(jié)果老人抓住這人不放,被訛了好幾千!

        他心里一緊,正要將他推開,趕緊走,忽聽老人嘆口氣說,唉,人心不古啊,時風日下啊。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

        老人的江南口音格外綿軟,蒼老中帶著些令人迷戀的婉約。他伸出的手停下了,有些猶疑地問,您,病了?

        老人咳得更厲害,將一口痰吐到雪地上。他這才注意到,老人另一只手里有個油漬漬的紙袋。老人把紙帶揚了揚說,出來買鹽焗雞,摔倒了。

        說這話時,老人的身子直了直,終于離開了他。他松了口氣。老人咧嘴一笑說,謝謝了,我也該回去了。

        老人轉(zhuǎn)身走開,剛走一步,身子一斜,向后倒來,倒進他懷里。他趕緊將他扶住。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老了,不中用了。

        他一直扶著他,等待他直起身子走開。但老人卻只顧咳喘,再也不動,似乎要永遠依偎著他。身邊仍有很多人走過,但沒人往這邊看,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很無奈。但又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躲在每一個角落,緊緊盯著自己,其中有錢紅梅和女兒,甚至還有唐嫂。

        老人生怕他離去,一只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他嗅到了鹽焗雞的濃香和臘八粥的清甜,像火焰般四處瘋卷。

        老人說,你莫怕,我不是壞人。

        他有些古怪地一笑,說,當然,當然。老人又說,我實在走不回去了,求你送送我。

        他覺得,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代課教師,他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絕一個垂暮的老人。管他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差不多身無分文!

        最后,他背起這個老人,在老人的指引下,走過這條街,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小巷很古舊,填滿了臘八粥的甜香。他想,或許這里有江南最地道的臘八節(jié)。

        他停在一道古樸的門前,將老人放下來,打算離開。老人又拉住他說,陪我喝一杯吧,今天是臘八節(jié)呢。

        他連忙推辭,但沒能推脫。除了老人執(zhí)意挽留,當然還有自己,自己忽有走進江南臘八節(jié)的沖動。這是個機會,或許是唯一的最后的機會。

        這是座極具江南特征的民居,上下兩層小樓,樓梯設在過廳里,自有江南的雅致。家里再無別人,這使他輕松了許多。

        老人熬了一小鍋臘八粥,溫在爐子上。坐坐坐,老人指著桌邊一張小木椅說。他坐下來,不禁有些訝然,老人竟不再咳喘,雖有些遲緩,卻毫無病態(tài)。

        老人一定看出了他的疑惑,一邊把紙袋里的鹽焗雞往一只青花瓷盤里倒,一邊笑說,我想請個人來陪我喝酒,結(jié)果請來了你。

        他不免有些茫然,請人喝酒?

        老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拉開那個滄桑的酒柜,捧出一個酒壺,擱在桌上說,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該喝了。

        他一直盯著老人,忽然感到某種神秘和不安。老人忽然笑起來,呵呵呵呵,是這樣,今天不是臘八節(jié)么,我想請個人陪我喝酒,對門老譚呢,冬月末死了,老黃又去了上海;至于其他人,都有老有小,來不了,只好去大街上請,就請到了你。呵呵呵呵。

        老人笑得像個頑皮的孩子。哦,忘了告訴你,我姓蕭,叫蕭月山,一個孤老頭兒。

        他說不出一句話,幾乎沒作出任何反應。蕭月山卻喋喋不休,你是個好人,這么好的酒,只有好人配得上。這世道變了,好人少得很,我躺了足足半個鐘頭吧,就沒人看過我一眼。結(jié)果遇上了你,這是緣分,緣分啊,老天注定。

        蕭月山嘴里不停,手也不停,那壺酒已經(jīng)溫在爐子上。他始終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蕭月山停了停問,不是江南人吧?

        他淡淡地說,不是,川北來的。

        川北?聽說過、聽說過。你們那里也過臘八節(jié)么?

        當然,他說。兩人說了些各自的臘八節(jié),酒香已暗暗浮動,淹沒了臘八粥的清甜和鹽焗雞的濃香。蕭月山往兩個酒碗里放了些話梅,捧起酒壺沖了大半碗。他幾乎有些汗顏,原來這酒有這么多講究。他跟周和平直接倒進杯子里,像喝白酒一樣,難怪那么不堪。他幾乎有些慶幸與蕭月山的相遇。他想,回老家時,一定要帶上一瓶江南的酒和話梅,像蕭月山一樣,溫熱,再放幾枚話梅進去浸泡。

        他想醉在這壺女兒紅里,去體會不同的醉意。他一定要周和平也感受到這種不同,去證明那堂課確實上得很好。

        這是真正的江南的酒,也是地道的江南的臘八粥,鹽焗雞也頗有滋味,結(jié)實而豐滿。

        他有些醉了,靠在小木椅上,目光停在門口,那里有個木架,木架上放著個青花瓷瓶,泛出一團柔光。蕭月山指著那個瓷瓶說,這是明青花,官窖,至少值幾百萬;要是元青花,那不得了。

        他嚇了一跳,酒幾乎醒了,睜圓眼睛望去。他看不出這東西有啥不尋常,一個瓷瓶嘛!

        知道鬼谷子下山么?

        他搖了搖頭說,聽說過鬼谷子,沒聽說過鬼谷子下山。蕭月山嘆一口氣說,賣了好幾億呢,當然,那是元青花,我這個只是明青花。

        他對這東西毫無興趣,他只想在一場醉里,讓自己變成一葉小舟,順水漂流,漂到柳色深處,在鳥語里做一場夢。蕭月山卻再次喋喋不休,說自己為了這個瓷瓶,弄得妻離子散,這輩子只剩下這個瓷瓶了。

        他只是聽,不出一言。一壺酒沒完,他已經(jīng)徹底醉了,似覺他與蕭月山都在一條船上,但并非漂在水里,而是擱淺在岸邊。

        過了許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只是個朝塔吊揮旗子的民工,該回工棚里去了,于是他朝蕭月山笑了笑說,我是個民工,住在工棚里,該回去了。感謝您的邀請和盛情款待。

        蕭月山坐著不動,也不說話,顯得有些頹喪,或者失望。他扶著桌子站起,似覺有些抱歉,又說,感謝,真的感謝。他決定不再看他,抬腳朝門口走去,忽然,腳下被什么東西一絆,頓時失去重心,直端端朝那個瓷瓶撞去。

        一切就開始在這一刻。瓷瓶跌在地上,響聲格外清脆。他不知道,他打碎了一個原有的世界。

        周云良癱坐地上,眼前是一攤碎片,在燈影里幽光四射。完了。他心里只有這兩個字,感覺是自己碎了一地。

        蕭月山像一座木雕,面上一層死灰,兩眼一眨不眨,也盯著那些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蕭月山幾乎有些輕柔地問,碎了?

        他扭頭看了看蕭月山,也近乎輕柔地說,碎了。

        蕭月山這才站起,走過來,一把抓住他衣領,歇斯底里吼道,還我瓷瓶!

        吼聲還在嘴里,人已倒下去,倒向那堆碎片。他心里一緊,趕忙將他抱住。蕭月山兩唇緊咬,雙眼緊閉,氣若游絲。

        老實說,這一刻,他有過趁機溜走的沖動,但蕭月山如喪考妣的樣子最終使他不忍。他決定留下來,哪怕用上這條命,也要抵償自己的過失。

        他把蕭月山抱去里屋,里面有架雕花木床,他將他放在床上。自己一直站在床前,等待他醒來或者死去。

        如果他死了,咋辦?他被某種興奮的恐懼徹底圍困。如果他死了,自己是不是就悄悄離去?

        其實,他心里更多是那種沮喪的希冀(又是希冀),希冀他醒來,要殺要剮全憑人家,反正自己身無分文,就算老余把工錢都發(fā)給他,也無濟于事。

        蕭月山差不多半夜才醒來。他趕緊去倒了碗開水,雙手遞給他。蕭月山并不拒絕,喝了這碗水,又緩緩躺下,始終不說一句話。他仍然站在床前,如同等待一場審判一樣,等待他開口。

        直到天亮,蕭月山才說話,說這都是命,自己只好認了;但提了個要求,要周云良每天放了工就來陪自己,直到把自己陪到死;這之間,不準回川北,不準離開小城。

        周云良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蕭月山等了許久,不見他說話,又說,當然啰,你也可以不來,反正我們素昧平生,只要你心里無愧。

        周云良悶了許久,離開蕭月山,要去工地。當他拉開那道古樸的門時,忽聽蕭月山說,你還沒吃早飯呢,鍋里剩的臘八粥,熱一熱,吃了再走吧。

        蕭月山的聲音很柔,無一絲兒破碎。他忍不住忽然哭了,背對里屋說,我、答、應、你。

        蕭月山忙說,不用在工地上吃夜飯,我做好等你。

        塔吊已經(jīng)修好,周云良心里一片空白,出了好幾回錯。塔吊司機忍不住大罵,我日你先人,搞的啥事!

        中午,老余忽然宣布,從今天起,夜里加班到十點,政府發(fā)了指示,主體工程必須在年前完工。

        這是一幢政務中心。老余接到大乙方的緊急通知,必須趕在年前,完成主體工程。

        民工們關心的并非工程何時完工,而是給多少加班費,所以晚飯后都不動。老余氣得大罵,媽的,當了狗,未必還少屎吃?都給老子聽好,加班費每人五十,有多少算多少!

        周云良也算一個,也是五十。民工們聽了這話,各就各位,總算干了起來。老余一直守在工地上監(jiān)工。唐嫂和老楊等人也沒休息,照老余的吩咐,準備給每人下碗面條。

        夜里十點,終于停下來。周云良沒去伙房吃面條,也沒去工棚,徑直去城里,去蕭月山那座古舊的小樓。

        雪越來越大,小城深埋在夜色和雪霧里,像一個猜不透的謎。

        蕭月山坐在那張小桌邊,面對那道開著的門,如一尊泥塑,幾乎無聲無息。桌上擺著兩只酒碗和一個蓋著碟子的碟子;小爐子上煨著一口小鍋,潽出些淡淡的熱氣,仿佛一息尚存。

        這時,周云良頂著一頭雪花進來,蕭月山一臉驚喜,我以為你不來了!

        周云良停在爐子邊,抽了抽鼻子說,放心,我不是那號人。

        蕭月山忙說,你是好人,我知道你會來。

        原來,碟子里是茴香豆,爐子上煨著雞湯。蕭月山要燙酒,周云良連忙制止。蕭月山又要給他舀雞湯,周云良還是不干,說從今晚起,工地上加班,有加班飯。蕭月山幾乎有些惱怒,看著周云良說,說好了不在工地上吃飯,我專門買了只老母雞燉湯!

        周云良不好再推,勉強喝了一碗。飯后,蕭月山摸到里屋,拿出個小布袋子擱在桌上,將口子張開,看了看周云良說,我把碎片都裝在這里的,你可以拿去檢驗。

        周云良不敢看那些碎片,近乎悲壯地說,不用,我認了。

        蕭月山忽然冷笑道,你認了?哼哼,這話好像該我說。

        周云良頓覺慚愧,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過了許久,蕭月山指著那道樓梯說,上面有間閣樓,我收拾出來了,你住那里。

        閣樓里除了木床,還有一張條桌和一把木椅,一角還豎著個黃得泛黑的老衣塔。條桌搭在窗前,是一棟木格小窗,糊著一層紙。屋子很小,但很整潔,甚至有一縷淡淡的幽香,比起那個雜亂的簡易工棚,簡直算得上奢華。

        他站在條桌后,伸手去推木格小窗,小窗吱呀一聲向上翻起。原來,兩邊都有一枚木釘,權(quán)作軸心。他撐著窗扇往外一望,幾乎有些驚訝,一派參差的屋頂,都積著一層雪,起起伏伏,幾乎望不到頭。望了片刻,目光落在一墻之隔的小院里,那是座低矮的小院,亮著燈,一棵臘梅從房頂斜斜伸出,開得酣暢淋漓。

        他抽了抽鼻子,哦,原來是梅香!

        他忽覺看清了這座江南小城的秉性,積雪的瓦頂和盛開的臘梅,當然還有極其柔婉的女兒紅?;蛟S那個猝然墜地的瓷瓶,只是讓他有機會進入這間閣樓,來閱讀這座曾被他講解過的小城。

        這代價也太大了!他有些頹然,有些惱恨,將窗子放下。

        床上鋪著嶄新的被子和墊子,他伸手拈了拈,溫暖而柔和。他相信,這是蕭月山特意買來的,這使他幾乎有些感動。

        他覺得該給錢紅梅寫封信,把這一切告訴她。他坐在木椅上,拉開抽屜,竟然有紙也有筆,他差不多要感謝蕭月山了!

        他攤開紙,想了很久,沒能寫出一個字。算了吧,還是等領了工錢,連錢帶信一起寄回去。還買手機和衣服不?他忽然有些猶豫,工錢是不是該交給蕭月山,多少抵償些損失?

        他不知道,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一個漆黑的雪夜,看不見出路,更不知該往哪里去。

        這使他徹夜未眠。

        工程進度非常快,已經(jīng)忙于澆鑄屋頂了。塔吊運行得格外忙碌,主要提升各種型號的鋼筋和攪拌好的混凝土。周云良不敢怠慢,只好暫時放下所有的郁悶和煩惱,專注于指揮。

        老余站在一旁看了看,一拍他的肩說,你是個有腦子的人,干這事兒是大材小用。我剛包了個工程,在城東,過完年你早點來,我讓你搞管理,每月至少五千塊!

        要在十天前,這話一定讓他興奮無比,但那個價值幾百萬的瓷瓶徹底摧毀了他,不要說五千,就是五萬也無濟于事。

        房頂澆鑄很快結(jié)束,民工們異常興奮,以為馬上就能領到錢,可以早早回家過年了。但卻忽然不見了老余,有人心里發(fā)慌,就攔住一個搞管理的小伙子詢問。小伙子說,余總忙著討工錢,叫大家安心等待。

        房頂澆鑄完了,主體工程也隨之結(jié)束,仍不見老余來。民工們?nèi)フ夷莻€小伙子時,竟也不知去向。

        民工們徹底慌了,有人忽然想起,老余跟唐嫂睡在一張床上,就把唐嫂攔在伙房門口,問老余到底在哪里。唐嫂說,前些天老余給了點錢,叫自己把生活管好,說他要找大乙方討工錢。

        人越聚越多。有人就問,那他到底討到?jīng)]有?

        唐嫂說,我哪里曉得討到?jīng)]有?

        有人又勸大家不要慌,說老余也不容易,自己墊支了大半年,肯定比哪個都急。

        忽聽有人大罵,他自己當包工頭,賺那么多錢,他活該著急!

        就是,未必他不著急,老子幫他著急?

        老子覺得這是個騙局,說不定姓余卷上錢跑了?

        是啊,這是政府工程,政府哪里會欠錢?

        狗日的,肯定跑了,故意把姓唐的留在這里忽悠我們!

        民工們忽然醒悟,將唐嫂緊緊圍住,叫罵著要她說出老余的去向。唐嫂急得滿臉通紅,分辯說,我就是個煮飯的,哪里曉得姓余的去哪里了?

        有人指著唐嫂罵道,你是他姘頭,你兩個住在一起,你不知道哪個知道?

        唐嫂忽然大哭起來,我哪是他姘頭,我和他清清白白;我跟一個安徽保姆合租了一間房,不信你們?nèi)枴?/p>

        民工們?nèi)焕頃?,罵得更難聽。遠遠站在一旁的周云良見唐嫂被圍攻,感覺是錢紅梅被人欺負,很想站出來替她說幾句,又知于事無補,忽然想了個辦法,于是爬到伙房一側(cè)的斗車上大聲喊道,大家靜一靜,聽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有人聽見了周云良喊話,就招呼大家靜一靜。場面總算安靜下來。周云良說,余總剛剛給我打電話說了,錢已經(jīng)要到了,下午就過來發(fā)工錢!

        他害怕有人叫他拿出手機來看看,趕緊跳下來,朝一邊走了。民工們聽見這話,也漸漸散開,各自回了工棚,等著老余來發(fā)錢。

        周云良躲在伙房背后,不敢出來。他已經(jīng)有某種預感,老余再不會出現(xiàn),他也領不到那一萬多塊錢。但他已經(jīng)無所謂,反正也不知道那錢該如何處理。不如回蕭月山那里,安下心來陪他。

        正要離開,忽聽伙房里傳出摔碎碗碟的聲音。他想了想,繞到伙房門口,見唐嫂蹲在地上,抱頭痛哭,面前也是一堆碎片。

        又是碎片!他愣了片刻,遲疑不決地進去。唐嫂站起來,擦了擦眼睛問,老余下午真要來發(fā)錢?

        他搖了搖頭說,我怕你吃虧,只想幫你解圍。

        說完這話,他扭頭就走。

        年關眼看要到了,外出打工的人陸續(xù)回到村里,總不見周云良,也不見任何消息。錢紅梅心里越來越懸,每每望著那條進村的路,凡有人走來,就不免心跳,但都不是周云良。

        紅兒早已放了寒假,仍像往年一樣,去后山揀松果,賣給周和平的爺爺周光明,周光明會治哮喘,用松果做藥,很靈驗,去看病的很多,一年下來要耗幾千斤松果。紅兒五六歲就揀松果賣錢,賣的錢也越來越多。

        傍晚,紅兒回來了,還沒進門就問,娘,我爹回來沒有?

        錢紅梅正在灶前燒火炒菜,一抬頭,紅兒已經(jīng)進了灶房,她輕輕一笑說,快了,就在這幾天吧。

        紅兒頭上冒著熱氣,一綹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前額。錢紅梅有些心痛,本想叫紅兒過來燒火,自己好騰出手來炒菜,但忽覺不忍。

        她剛把一捧切碎的青菜倒進鍋里,紅兒已經(jīng)坐去灶前了,正把一塊干柴塞進灶孔。鍋里嗞啦啦一陣響過,漸漸微弱起來。紅兒喜滋滋望著錢紅梅說,娘,你猜我今天掙了多少錢?

        錢紅梅放下勺子,一邊將一縷散出來的頭發(fā)籠去腦后,夾進發(fā)髻里,一邊說,五十。

        紅兒笑得像一枝春梅,搖搖頭說,不對,再猜!

        直到飯菜上桌,錢紅梅也沒猜出來。紅兒將兩張大票子拍在她面前說,兩百!

        錢紅梅一驚,兩百?你能掙兩百?

        紅兒說,是這樣,我正在林子里揀松果,周和平來了,拿了支氣槍要打兔子,問我爹是不是出門打工了,我說去了,馬上就回來。他把槍靠在樹上,幫我揀松果,揀了好大幾堆,我跑了三趟才背完。

        錢紅梅臉色暗淡下來,有一口無一口地吃飯。紅兒又說,周和平還說,等爹回來了,叫我給他說一聲,過了年讓爹也去蘭州,他要照顧我爹。

        錢紅梅把兩張票子捏進手里,又揣進衣袋里。紅兒還在說,周和平還說了,我爹課講得最好,比初中老師都講得好。

        錢紅梅忽然煩躁起來,恨一眼紅兒,吃飯,哪來那么多話!

        紅兒有些委屈,差點掉下淚來。錢紅梅往紅兒碗里夾了塊瘦肉說,少跟周和平打沾惹,明天也不去揀松果了,馬上過年了。

        紅兒不再出聲,埋頭吃飯。吃完飯,紅兒要收碗洗碗,錢紅梅不讓,說,你做一會兒寒假作業(yè),你爹回來了肯定要檢查。

        紅兒說,昨晚上就做完了。于是跟著錢紅梅來到灶房里,幫著擦灶頭。過了片刻,紅兒還記著剛才說周和平那句話,又問,周和平咋的了?

        錢紅梅忽然發(fā)作起來,將手里的碗往碗柜里放,弄得嘩啦啦響,扭頭盯著紅兒說,不咋的,反正莫跟他打沾惹!

        大約三年前,眼看年關到了,錢紅梅將幾床被子拆了,裝在一只塑料桶里,去溪邊洗。周和平開著車回來過年,看見錢紅梅,就把車停在一旁,走到溪邊說,我當是哪個,原來是師娘。

        錢紅梅只比周和平大三歲,聽見這話,有些不自在,一臉正色地說,都是一個村里的,說話不該帶刺。

        周和平笑道,哪里帶刺了,未必周云良不是我老師?

        錢紅梅不理他,用力搓被子。周和平坐在一塊石頭上,點上一支煙,四處看了看說,說來也怪,一想起家鄉(xiāng),首先想起的竟然是師娘!

        錢紅梅很想捧一捧溪水朝他潑去,但她沒有。周和平已經(jīng)站起,走到那輛車前,一邊坐進去一邊笑說,俗話說得好,要想藝學會,先跟師娘睡;呵呵,看來這輩子錯過了,再也進不了學校門了!

        呯一聲,車門關上,車也隨即開走,卷起一派塵土。錢紅梅看著那車鉆進一片松林,許久沒動。

        夜色籠罩山村,遠近一派寂靜??磥恚裢碇茉屏疾粫貋砹?。錢紅梅關上門,帶著紅兒上床。兩人都不說話,但都知道對方并沒睡著。忽聽紅兒問,娘,我算了算,我已經(jīng)掙了五百多了。

        錢紅梅心里微微一驚,說,都給你存起的,上學好用。

        停了停,紅兒問,過年不是要用錢么?

        放心,我今年一共上了十頭肥豬,還有錢;何況你爹馬上要回來,多少總有些錢。

        我不是這意思,我想用自己掙的錢,給你買件羽絨服,剛好能買。

        錢紅梅頓覺心里一熱,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明天已經(jīng)臘月二十六了,該回來了。錢紅梅摟著紅兒,望著這片不知深淺的清黑,無法入睡。

        然而,又一天過去,錢紅梅覺得都望斷了那條曲曲彎彎的村道了,還是不見周云良回來。

        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家家正忙著過年,村里一片喜氣。錢紅梅心里像一片瘋長的茅草,慌亂,刺痛,緊張,絕望。她忽想起周和平的爺爺周光明,不僅會治哮喘,還能掐會算。有一次,她家一頭小豬跑得無蹤無影,找到天黑都不見,她就去找周光明。周光明不愿跟兒孫住在一起,獨自守住松林邊上幾間老瓦房。周光明掐指一算說,莫焦,大吉,肯定找得到。

        她將信將疑回來,打算帶上電筒再去找,忽有個黑黢黢的東西拱她的腿,竟然就是那頭小豬!

        沒想到周和平也在這里,一定要把周光明身上的舊棉襖脫了,換上他買的狐皮大衣。周光明笑得臉上縱橫交錯,像一枚干透的松果,打著哈哈說,馬上過年了,過年再穿嘛。

        錢紅梅覺得有些尷尬,想轉(zhuǎn)身離開。周光明指著屋角一條板凳說,坐,坐嘛,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肯定有事。

        錢紅梅只好坐下。周和平也還識趣,笑了笑說,那我先走了。到了門口,又轉(zhuǎn)向周光明說,說好了中午過來吃飯,今天就開始團年了。

        周光明說,好好,我還難得煮,巴不得吃口現(xiàn)成飯。

        周和平看一眼錢紅梅,走了。錢紅梅正要說話,周光明問,是想看看周云良回不回來過年?

        錢紅梅幾乎有些恥辱,點了點頭。

        那你隨口報個時辰,我?guī)湍憧纯础?/p>

        她就報了個亥時。周光明開始掐算,口里念念有詞,最后停住,嘆了口氣說,哎呀,恰好碰了個流連,恐怕既回不來,也不怎么順暢。

        這話像一盆涼水,當頭潑下,雖然覺得冷,但也令人清醒。她道過謝,正要離開,忽聽周光明說,你也莫焦,出門在外嘛,比不得在家;俗話說,在家般般好,出門事事難嘛。唉,周云良沒下過苦,出去打工不易啊。當年嘛,我有心讓你做我的孫兒媳婦,俗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你偏要嫁給周云良……

        她逃似的走了,回到家里,將內(nèi)外灑掃一番,也準備過年。紅兒問要不要買點鞭炮回來。她想了想,給了紅兒十塊錢,叫她去小賣部買十塊錢的鞭炮。

        大年三十,她如往年一樣燒了一塘旺火。紅兒一直守在那臺老電視機前看春晚,她沒心情去看,孤零零坐在火塘邊,看著墻上的影子發(fā)呆。

        還沒到子夜,村里就響起了鞭炮聲,夾雜著煙花爆裂的悶響。紅兒離開電視機說,娘,該放鞭炮了!

        她帶上鞭炮,來到階沿上,紅兒也跟出來。天空已被不斷炸開的煙花撕裂,黑夜也被鋪天蓋地的鞭炮聲炸碎。

        她有些木然地將鞭炮掛到院子邊一棵桃樹上,點燃。鞭炮炸響,一團團炫目的火花在眼前明滅,如一場紛雜的夢幻,都成了縷縷輕煙或一地粉末。

        紅兒還在院子里看煙花,她已經(jīng)坐回火塘邊。她想,明天是大年初一,只好叫紅兒去給外爺、外婆拜年。她不能走,冬月里又買了幾頭小豬,她得經(jīng)管。

        早上,她照例帶上香蠟紙錢,去周云良爹娘墳前草草祭過,她本想跪下,求他們保佑周云良平安,但她沒有,只請他們保佑紅兒成績好,身體好。

        叫過早飯,她收拾好一塊臘肉,一只雞,還有早早湊下的幾十個雞蛋,裝進背籃里;又拿出一套廉價的新衣服,叫紅兒換上。紅兒臨走時問她,要是外爺、外婆留我多耍幾天,咋辦?

        她笑著說,過年呢,就多耍幾天吧。

        望著紅兒的背影,她心里第一次有了些悔意。當年,她說要嫁給周云良,父母當即反對,說一看就知道周云良是個下不了苦的人。錢紅梅說,人家就不是吃苦的命,人家要考大學。

        結(jié)果,周云良沒考上大學,但成了代課老師,都說要轉(zhuǎn)正;說她嫁給了一個代課老師,不如說嫁給了一個可能轉(zhuǎn)正的人。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周云良還沒轉(zhuǎn)正,村小就垮了。她一直有些奇怪,為啥沒想起讓周光明把這樁婚姻掐算掐算;如果去找了,她會不會成為周和平的女人?

        這個想法令她有些羞恥,有些慚愧。她覺得該找件事做,把這丑陋的心思趕走。

        就在這時,周和平來了。

        周和平提著一個裝得滿滿的布袋,走進門來,笑吟吟地說,師娘新年好,我來給你拜年。

        錢紅梅慌亂不已,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周和平將布袋放到桌上,四處看了看問,周老師呢,沒回來吧?

        錢紅梅還是沒說話。周和平顧自往桌邊坐下,指著布袋說,也沒啥好東西,一封棗泥糕,一袋百合,加上一包牛肉干,都是那邊的特產(chǎn),也就一點兒心意;此外還有一瓶酒,北方的,給周老師買的,可惜他沒回來,還說跟他好好喝一回,看看這酒跟南方比起來到底如何。

        錢紅梅終于定下神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這些年你發(fā)了大財,都不敢跟你打招呼了。

        周和平大笑道,師娘是這里的大美人,我還怕你不想理我呢!

        錢紅梅不禁臉紅心跳,忙說,你坐,我去給你煮碗醪糟兒。

        一碗醪糟兒端上桌來,熱氣氤氳,縷縷柔甜帶著些隱忍的熱烈。周和平立即喝了一口,包在嘴里,許久才吞,吧嗒著兩張嘴皮子說,嗯,真好,不愧是師娘的手藝。

        錢紅梅幾乎抬不起頭來,想走開,似覺不合適,不走開,又覺不妥。周和平呵呵笑道,醪糟兒太好,我已經(jīng)醉了。

        錢紅梅有些猶豫地說,要不,你就在這里吃午飯,我去弄點菜?

        周和平忙說,能吃上師娘做的菜,那是福分,我肯定不會推辭。

        錢紅梅將昨天煮好的臘肉切了一盤,同青菜燴了燴,又切了一盤豆腐干和香腸,一起蒸熱。菜上了桌,錢紅梅叫周和平先吃,說自己要去喂豬。周和平一愣,拉住錢紅梅說,師娘把我當成豬了?不行不行,就憑這句話,你必須陪我喝幾杯!

        錢紅梅也覺得話說得有些不妥,甚至有些過分,勉強坐下來。周和平將那個布袋提回桌上,摸出一瓶涼州皇臺酒說,這是甘肅的名酒,名氣不如川酒大,勁道一點也不差。本來想跟周老師喝一臺,周老師沒回來,只好陪師娘喝了。

        見桌上并無酒杯,就往飯碗里倒,倒了大半碗,雙手遞給錢紅梅。錢紅梅連忙推辭說,我從來不沾酒,你自己喝吧。

        周和平似乎忽然想起了啥,將酒碗放下,四處看了看問,紅兒呢,咋不見來吃飯?

        錢紅梅說,去給她外爺、外婆拜年了。

        周和平點了點頭,再把酒碗端起,遞給錢紅梅,新年大節(jié)呢,多少喝一點,這酒真不賴。在蘭州,每當想起家鄉(xiāng),我就把自己交待給這酒。

        錢紅梅還是不接,皺著眉頭說,我真的滴酒不沾,你就不要勉強了。

        周和平一臉認真地說,我誠心實意敬你呢,你要不喝,那我只好就這么端著,哪怕到明年,都不收回來。

        錢紅梅其實已經(jīng)動了心,周云良既不回來過年,也不寫封信,弄得冷冷清清;估計周和平是唯一上門的客,不如醉他一場。她抬起手,把碗接過,竟然喝了一大口。

        酒如同一團火,順喉管下去,似乎只在一瞬,已把所有的心思點燃。她自然會想起周光明那些話,如果真成了周和平的女人,結(jié)果會怎樣,周和平會去蘭州包工嗎?自己會像周和平的女人那樣,一直留在家里,惹出那么多風言風語嗎?

        酒正在燃燒,自己像一張紙,正一寸寸化為灰燼。周和平又把碗遞過來,兩眼有些朦朧地說,我曾經(jīng)說過,一想起家鄉(xiāng),首先會想起師娘,這絕對是真話。周云良不一定是個好老師,但錢紅梅一定是個好師娘。

        她喝下了第二口?;鹨呀?jīng)變成了水,如一掛飛瀑,凌空而下。她被飛瀑淹埋,每一個毛孔都在呼喊,喊周云良,也喊周和平。在這喊聲中,她似覺自己一絲不掛。

        周和平一直盯著她。碗里的酒已經(jīng)去了大半。

        你醉了。周和平說,聲音很輕,仿佛飛瀑濺起的一朵水花。這使她忽然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應該走開。于是站起,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能喝了,真的該喂豬了。

        周和平又拉住她,一扯,將她扯進懷里說,你就把我當成你的豬吧。

        她幾乎覺得自己快要飛了,像一縷風中的煙。周和平的手如一把尖利的刀子,將她一層層剝開,剝得她袒胸露懷。那些沉睡已久的沖動在水與火中掙扎。

        周和平似乎有些驚訝,愣了片刻,把臉靠向她羞怯的乳房。就在這一刻,她忽然抬起手,狠狠打在周和平臉上。

        火熄了,水也斷了。她捂緊被剝開的衣裳說,不要以為有了幾個錢,就該為所欲為。

        她說得很輕,但很有力。周和平愣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不能呼吸。她轉(zhuǎn)身走進里屋,將門關上。她本想哭一場,但哭不出來,只好讓自己靠在門后。

        過了許久,周和平的聲音傳來,你真是個好女人,周云良命好。我那婆娘要是有你一半,不不,要是跟得上你一個腳趾頭,我也心滿意足了。

        周和平的女人叫王桂香,從鄰村嫁過來。村里人都說,周和平想把王桂香帶去蘭州,王桂香不去;說她原本跟一個姓陳的副鄉(xiāng)長相好,陳家不同意,這才嫁給周和平;陳副鄉(xiāng)長一直跟王桂香有往來,就設法讓她當了村上的會計;周和平再叫她去蘭州時,她就更有了不去的理由。

        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事求你。我爺爺八十多歲了,又跟我爹不和,吵了幾十年,跟仇人一樣。我想請你隔三岔五幫我去看看他,要是有啥事,就告訴我一聲。

        周和平一直跟周光明長大,覺得爺爺比爹娘親。

        錢紅梅雖然早已冷靜下來,但始終不說一句話。周和平的聲音也停下來,屋里似乎空了。錢紅梅等了許久,再不見周和平出聲,輕輕將里屋門拉開,正要伸出頭去,周和平忽然閃出來,一步跨進門里,像個處心積慮的賊。

        她再也無力反抗,或者再也不愿反抗。周和平的狂放令她驚訝,更令她懼怕。她覺得自己如同一團泥,那么無力,那么軟弱。周和平像一方瘋狂的水,將她吞沒,將她融化。

        她已經(jīng)不存在,或者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在清苦中掙扎的錢紅梅。在某種消亡中,她獲得了最徹底的釋放。

        她睡過去了,睡得格外酣暢。

        醒來時,天色已暗,屋里浮著一層昏黃。她癡了許久,似才想起發(fā)生的一切。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會那樣,但赤裸的身子,殘存的酒氣,以及抹不盡的黏稠,都是無情的證據(jù)。

        但她心里還算平靜。當她掀開被子,打算穿衣下床時,一眼瞥見那個已空的枕頭上放著一疊錢!她伸手扒了扒,整整兩萬!

        那種從未有過的羞辱、憤怒立即將她點燃!

        她帶上這些錢,走出家門,走過一段村道,走過那片松林,走向周和平的家。她要當著王桂香和他兒子的面,將這些錢砸到周和平臉上!

        周和平不在家,一臉疑惑的王桂香問她,你找他干啥?

        她忽然猶豫不決,有些遲疑地說,我想問問他,能不能把周云良帶去蘭州。

        王桂香含混一笑,周云良?你去差不多。

        她身子極其虛弱地一顫,連忙掩飾說,不開玩笑,我是當真的。

        王桂香指了指院子里說,你沒見車都不在了,已經(jīng)走了。

        她像個徹底的失敗者,只好揣著錢回來,放到桌上,又覺得不妥,忽想起周和平提來的那個布袋,趕緊將錢塞進去。

        但那些錢,卻如同一縷揮之不去的譏笑,透過布袋,透過黑暗,不依不饒地追著她,無論去哪里,都不能躲過。

        最后,她咬著牙將布袋塞進灶孔,看著它化為灰燼。但錢揚起的灰,卻同樣四處彌漫,如一場無邊的陰雨。

        灶里的火漸漸熄滅,黑暗像一張大嘴,將一切吞進去。她明白,自己再也無法走出這黑暗。她沉沒在黑暗里,終于哭了,哭得呼天搶地,又無聲無息。

        新年來臨前,蕭月山特意請了個泥水工,將那間閑置幾十年的伙房收拾干凈,新打了兩孔小灶。

        蕭月山說,以前用不著,一個人嘛,一個小爐子足夠了。

        周云良整天沉默,幾乎不說一句話。錢紅梅一定把路都望斷了,紅兒也許會哭。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沒跟她們團年,她們一定很失望。紅兒寒假作業(yè)做完了么,是不是還會去揀松果賣給周光明?錢紅梅喂的豬賣了么,手里有多少錢?

        以前,雖然每月只有幾百塊錢,但可以幫錢紅梅照顧照顧地里的莊稼,也能幫她喂喂豬;幾百塊錢雖然微不足道,但對一個貧寒的家來說,能濟許多事。

        大年三十,蕭月山買了一條鱖魚,一根豬腿,一只雞,一塊金華火腿,一斤鮮蝦,還有一大塊年糕,算得上豐盛;當然還有一壺女兒紅和一袋話梅。

        他像個旁觀者,任隨蕭月山忙進忙出。蕭月山也很理解,把那臺二十寸左右的小彩電打開說,你看電視,我做年夜飯;江南的風俗跟你們那里不同,你根本幫不上忙。

        他兩眼盯著電視,心像一只孤雁,飛越千山萬水,飛向云遮霧罩的大巴山,卻飛不進自己的家。

        傍晚,蕭月山將酒菜弄上了桌。那條鱖魚雖擱在正中,卻是生的,只放了點蔥絲和姜末。蕭月山指著魚說,江南的風俗,年年有余,過了初三才蒸熟了吃,但頓頓都要弄上來意思意思。

        周云良瞥了那魚一眼,魚也似乎正看著他,有一抹垂死的淡光。他趕緊把眼睛移開。蕭月山倒了兩碗熱騰騰的酒說,許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陪我過年。

        他只喝酒不說話。蕭月山又倒了兩碗酒,嘆息一聲說,唉,人吶,一到老年就怕寂寞,你也總有那一天。

        他很想說,我此刻就很寂寞,比你還寂寞。但他不能這么說,那個打碎的瓷瓶,使他有口無言。

        漸漸,酒開始在肚子里發(fā)酵,膨脹,人也有些恍惚。他望向屋外,屋外是一片黑,那黑卷進屋來,吞沒了他和蕭月山。他覺得有無數(shù)個我,在這黑里四處狂奔,卻無路可走。

        他忍不住伏在桌上抽泣。蕭月山緩緩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他很想抓住這只手,將它扭傷,甚至折斷;但他不能,只覺得自己可能深深落進這手里,再也不能掙脫。他哽咽著說,我有家呀,有家難回呀……到處都是路,我就回不了家呀……

        這頓奇特的年夜飯帶著無盡的傷感和絕望,自然了無滋味,但他卻醉得一塌糊涂,醉得極其破碎,恰似那個不可黏合的瓷瓶。他記不起自己如何離開這張小桌,如何爬上那架木梯,如何上了閣樓,如何躺在這張床上,又如何睡去的。

        當他醒來,已經(jīng)是新年的早晨,縷縷梅香,透過木格小窗涌入這間閣樓,讓人格外清醒。

        今天是大年初一,錢紅梅是不是跟往年一樣,帶上紅兒去娘家拜年了?家里的豬咋辦?她會不會去爹娘墳前燒幾炷香和一刀紙?紅兒成績?nèi)绾?,還像在村小一樣,總是考第一嗎?

        老余給民工們發(fā)工錢沒有?他是否真的又包了一個工地?他真會讓自己搞管理?

        如果自己掙了錢,是該交給蕭月山呢,還是該寄回家?不,應該寄回家,自己答應陪蕭月山,一直陪到死,只要不食言,不離開,那就再也不欠他。

        他決定過了初五就去老余說的那個工地看看,老余一定會把工錢補上,還會留他搞管理。如果每月真有五千塊錢,那就全部寄給錢紅梅,有這么多錢,錢紅梅就不用再養(yǎng)豬,不用風里雨里去打豬草,甚至不用種地。他會勸她吃好穿好,把日子過好,等著他回去。

        但蕭月山到底還能活多久?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他不寒而栗;難道蕭月山的死期,才是自己的歸期?

        天吶,這到底該咋辦!

        他不想起來,只想這么躺下去,一直躺到蕭月山死。

        不覺,太陽映上窗紙,一派紅亮,仿佛要燃起來。這時,一串上樓的腳步聲響起,響得遲疑而凝重。當然是蕭月山。他不去看他,兩眼盯著天花板。蕭月山站在門口,隔了片刻說,寫封信吧,抽屜里有紙筆,專門給你準備的。

        他一動不動,如一具僵尸。蕭月山咳嗽一聲,走了,下樓的腳步更加沉重。他想,是該寫封信,把一切告訴錢紅梅。

        他坐到條桌前,再次拿出紙筆,想了好一陣,總是下不了筆。如果告訴錢紅梅,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好幾百萬的瓷瓶,必須陪一個叫蕭月山的老頭兒,一直到死,她會信嗎?就算她信,她會不會害怕,會不會絕望,會不會覺得自己在撒謊?

        他覺得什么都不能告訴,免得她擔驚受怕;但如果寫信,他無法回避這個殘忍的事實,無法對這個可能影響一生的遭遇只字不提。

        他根本寫不出這封信,寫不出這欲說還休、欲訴無聲的飛來橫禍。

        枯坐許久,他將紙筆放回抽屜里,推開那扇小窗。窗外一片晴明,起伏的瓦楞上,跳躍著一粒粒細密的日光,閃閃爍爍,如歡快的雨珠。雪早已飛盡,不留絲毫痕跡。那家小院的臘梅卻盛開如故,像一樹黃澄澄的苦笑。一只看不見的小鳥,躲在苦笑里,一聲聲鳴啼,孤獨而明亮。

        這就是江南的早春,梅花,鳥語,日光和春風,當然還有水。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望,直到蕭月山喊他。

        他走下閣樓,蕭月山已經(jīng)將幾樣菜擺到桌上,那只鱖魚仿佛困在一條擱淺的木船里,船和魚正在加速腐爛。

        蕭月山把一碗熱酒擱到他面前,咳嗽一聲說,有件事跟你商量。

        他不出聲,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蕭月山說,雖然你打爛了瓷瓶,但你愿意留下來陪我,證明你真是個好人。我無兒無女,這座房子也還值點錢,等我死了,房子歸你,你可以住,也可以賣,都隨你。

        他心里輕輕一陣涌動,但還是不出聲。蕭月山又說,你莫心焦,我害的是肺癌,活不了幾年。

        說這話時,蕭月山臉上全是笑意,像一圈圈水紋。干脆把老婆孩子都叫來吧,你也好安心。來了就是一家人,我也有幾天快樂日子,兩全其美嘛。

        他心里幾乎有點感動,但他不會叫錢紅梅和紅兒來,紅兒要念書,這里的學校她進不去。

        蕭月山繼續(xù)說,城里原來有家絲織廠,我是特級技工,祖?zhèn)鞯摹=z織廠原本是我家的祖業(yè),叫他們弄垮了,好在我退休了,每月有幾千塊錢。

        蕭月山笑得幾乎有些慶幸。他不關心蕭月山的祖業(yè),也不關心他那幾千塊錢,他只想早點找到老余,討回那份工錢;或者去老余手下搞管理,每月五千,這足以改變家里的境況。要能如此,即使他長期滯留異鄉(xiāng),甚至客死這座江南小城,也多少能找到那么點安慰。

        這么一想,他竟有點釋然,端起酒來,朝蕭月山舉了舉。兩人喝下一口。蕭月山咂著嘴說,你還年輕,經(jīng)的事少。

        說到這里,蕭月山張開拇指和食指,我整整八十歲了,見得多了。當年搞公私合營,我也十好幾歲了,絲織廠和房子都充了公,半座城都是我家的呢,就留了這棟二層小樓。我呢,就把那個明青花偷過來,我喜歡它嘛,小時候背著大人老往里面撒尿,挨了些好打。就記下它了,所以啥都不稀罕,只把它偷過來。過了好些年,老婆兒子說那東西值錢,有個洋人等著要買,出好幾百萬呢!我不干,錢嘛,見得多了,不稀罕。一家人就吵,終于吵散了。兒子長大了,有出息了,把他娘帶到國外去了,就剩我和那個瓷瓶,唉!

        這些話加重了他的愧疚,他活該通過陪伴來抵償。蕭月山也端起酒碗朝他舉了舉。他們再喝下一口。

        蕭月山說,其實,我不是這意思,人老了,說不到點子上。我的意思是說,不管多大的事,總會過去,心里總會平靜。比如我家,那是多大的產(chǎn)業(yè),一夜間,就一無所有了。也沒用多久,心里就安靜了,無所謂了,一家?guī)状€在廠里干活呢。你也一樣嘛,過些天就好了。把老婆叫來,就當是一家人。

        蕭月山總是說,他總是聽。不覺又醉了,醉得如一派春水,四處亂走。

        城東果然有個工地,但并不見老余,也不見那些他熟悉的淮南老鄉(xiāng)。他不甘心,找人問了問,是一個姓陳的包工頭。

        他找到姓陳的,問需不需要民工。姓陳的看了他一眼,反問,會干啥?

        會指揮塔吊,他說,當然有些心虛。

        姓陳的哈哈大笑,罵道,指揮塔吊?那日媽也算個事?去去去,老子這里不養(yǎng)懶人!

        他垂頭喪氣地回來,蕭月山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大約看出他沒找到事,就說,不要急,不一定去工地上干,城里有那么多鋪子,經(jīng)常招人呢。

        他覺得這話有理,不管做啥都行,只要給工錢,能每月寄回家,他心里就會好受一些。

        他整天在城里轉(zhuǎn),遇上好幾家鋪子招工,都需有專長,不適合。最后他停在一家小店門口,門口掛了個牌子,上面有四個字——淮南豆腐。

        他竟然有些親切,老余是淮南的,唐嫂是淮南的,工棚里大多是淮南的。他知道淮南豆腐,據(jù)說源自淮南王劉安,但他從沒見過淮南豆腐。他停下來,往店里看了看,很舊,極?。灰粋€女人背對門口,正忙著收拾東西;豆腐已經(jīng)賣完,看樣子馬上要關門。他正要走開,女人轉(zhuǎn)過身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解腰間的圍裙。

        原來是她!

        唐嫂!他驚叫一聲。

        唐嫂抬起頭來,也是一臉驚訝,是你?

        他又往里面望了望,不見有別人,似乎明白過來,又問,這店,是你開的?

        唐嫂將圍裙搭在一個方凳子上,拍了拍手,招呼他進去坐。他進去,幾乎不容轉(zhuǎn)身,勉強往另一張方凳子上坐下。

        唐嫂又把那個圍裙拿起,擱在案板上,身子也靠在案板上。兩人離得很近,能看見唐嫂脖子上隱隱的青筋。

        唐嫂告訴他,那天,那些人一鬧,自己沒臉回家了,好些人都是一個村里的,哪好意思回去見人?只好留下來,想來想去,不如開家豆腐店,就租了這個小鋪子,一萬塊錢一年,本錢小,賺多少是多少。

        他好一陣唏噓,自然會問起那些民工和老余。原來,老余再沒露過面,也不知他到底要到錢沒有。唐嫂不敢留在工地,悄悄走了,幸好他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也告訴唐嫂,說自己身無分文,也沒回家;想找個事做,總沒有合適的。唐嫂忽然高興起來,說自己正想找個幫手,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如果他愿意,每天除了本錢,可以平分。

        這使他喜出望外,不單因為能掙到錢,更因為唐嫂特別像錢紅梅。

        唐嫂在城邊租了間破舊的房子,豆腐作坊與住宿混在一起,潮濕而陰暗,這使他幾乎有些心痛。

        唐嫂問他住在哪里,他猶豫片刻,說自己遇上個老人,無兒無女,想有個人作陪,所以不要房錢。

        唐嫂笑說,你運氣好,總是遇上好人。他有些惑然,來這座南方的小城,他遇上了老余,遇上了唐嫂,又遇上了蕭月山,他們都是好人么?

        第二天,他早早去了唐嫂的租住房,兩人一陣忙活,做了五十斤豆子的豆腐,弄到鋪子里,不到天黑都賣得精光。唐嫂也真是個爽快人,立馬要分錢,扣去本錢、房租等,剛好剩兩百,要給他整整一百塊。他不答應,好說歹說,收了八十。

        唐嫂格外高興,說你是個難得的好人,還幫過我,我請你喝酒。

        他也不推辭,隨唐嫂一起去了一家小酒館,正好是掛著幌子的那家。

        他始終有那種錯覺,覺得坐在對面的是錢紅梅。那些暫時忘卻的鄉(xiāng)思都被酒點燃,他忍不住哭了,轉(zhuǎn)身離開。

        唐嫂已經(jīng)看出,這個男人心里有事,或者很苦。她追出來,拉著他,再不說話。

        他和這個像錢紅梅的女人在小城里走來走去,走得他淚眼朦朧。唐嫂還是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遇上啥事了?

        他蹲下來,嚎啕大哭。唐嫂顯得比錢紅梅更溫柔,也更善解人意,只為他擦淚,不再追問。

        最后,他離開唐嫂,往蕭月山那座小樓里去。他沒想到,唐嫂會一路尾隨,當他跨進那道古樸的門,唐嫂也隨即進來。

        蕭月山如往常一樣坐在小桌前,桌上是兩個蓋上的碟子,見周云良和唐嫂進來,不由一愣,趕緊站起,笑得滿面開花,太好了,終于把老婆叫來了!來來來,坐下吃飯。

        唐嫂和周云良一愣,相互看一眼,又趕緊移開。蕭月山異常熱情,一邊招呼唐嫂坐,一邊抱怨周云良,你該說一聲,人家這么遠,也好準備準備;你看你看,就這么點飯菜,真不好意思。

        唐嫂似乎明白過來,望著蕭月山說,你弄錯了,我不是他老婆。

        蕭月山呲著兩顆缺牙說,哎呀,兩口子嘛,反正事情也出了,吵幾句嘴也就算了??熳?,將就吃點,菜都涼了。

        唐嫂一臉疑惑,看一眼周云良,問蕭月山,出事,出了啥事?

        周云良正要打岔,唐嫂輕輕推了他一下,又問蕭月山,到底出了啥事?

        蕭月山說,哎呀,我以為你都知道了。紙終究包不住火,丑媳婦遲早要跟公婆見面。

        蕭月山將那晚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唐嫂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這一刻,周云良覺得她就是錢紅梅。

        蕭月山忙著招呼兩人吃飯,顯得格外殷勤。周云良說,我們已經(jīng)吃過了,你自己吃吧。

        蕭月山也不吃,只顧勸唐嫂,事情已經(jīng)出了,這沒辦法,就當你兩口子一起出來打工。至于那個瓷瓶,我把碎片留起的,要是有疑問,隨時可以去鑒定。再說了,我又不要你們賠一分錢,只讓你們陪我。你們有地方住,我也有個伴,這不是兩全其美么,你又何必想不開?以后么,就當是一家人,你們只要不虐待我這個老頭子,就萬事大吉了。

        唐嫂始終不說話,似乎已經(jīng)默認了自己是周云良的老婆。蕭月山繼續(xù)嘮叨,我呢,已經(jīng)八十歲了,又有病,活不了多久,你兩口子好歹把我陪到死,瓷瓶就不說了,這房子也是你們的。你們放心出去做事,我每晚給你們做好飯。如果嫌閣樓太小,樓下還有間空房,你們就騰出來,把東西弄到閣樓上去。反正我沒那個力氣,要弄你們自己弄。

        這夜,唐嫂竟然跟周云良上了閣樓。他們既熟悉又陌生,幾乎不說一句話。周云良似乎聽見,窗外那座小院里,殘梅仍在飄墜,落地有聲。

        最后,唐嫂說,既然如此,干脆把那間租房退了,這里寬敞,就在這里做豆腐。

        說完,鉆進被窩。周云良仍然呆坐在窗前,一言不發(fā)。過了片刻,唐嫂扭過頭來說,你木在那里干啥?人家都把我們當兩口子了。

        周云良自然會想起錢紅梅,兩個女人似乎已經(jīng)渾然一體。他想了想,拉滅了燈,躺到唐嫂身邊。兩人一動不動,如木偶一般。過了許久,唐嫂輕聲說,抱緊我。

        周云良咬了咬牙,將唐嫂攬進懷里。唐嫂像一只貓,極其溫順,等待周云良撫摸她的皮毛。周云良仿佛已經(jīng)睡去,再不見下文。

        唐嫂忽然激動起來,抬手要將他推開。周云良卻不松手,像摟住錢紅梅一樣,將她摟得更緊。唐嫂早已被點燃,火光四射,閣樓里一片熾熱。

        一個嶄新的周云良在熾熱里誕生,如一爐鐵水,呼嘯而出,火花飛濺。唐嫂一口咬住周云良的肩,不住地哭泣。這不像錢紅梅,錢紅梅沒有這么激烈。錢紅梅是一塘水,或者是一堆燃不出面的火,唐嫂卻一定要把兩個人都燒成灰。相比之下,唐嫂更令人心醉。

        當周云良醒來,唐嫂已經(jīng)不在身邊,頓時有些惶然,看了看窗口,一抹清白在窗紙上輕輕游弋,像縷縷殘夢。恰此時,有人朝閣樓上走來,不是蕭月山。很快,閣樓門被推開,唐嫂站在門口,輕輕一笑問,醒了?

        他撐起身子。唐嫂又說,該吃早飯了。

        樓下傳來蕭月山的咳嗽聲。他穿好衣服,走下閣樓。唐嫂已經(jīng)熬好了小半鍋粥,買回來三塊油糕和一碟醬菜。蕭月山笑得像個頑童,你命好,有個好女人,這就夠了。你兩口子就在這里做豆腐,又不花房錢,肯定劃算。

        早飯后,唐嫂叫周云良把樓下那間空房騰出來,自己去了出租屋,把房退了。兩人跑了好幾趟,把做豆腐的東西弄到這里來。

        蕭月山一直坐在小桌邊,望著二人忙進忙出,嘴里不斷感慨,這下好了,屋了總算有人氣了。

        人呢,只有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才懂得人比錢重要。

        早知今日,我哪會守住那么個瓷瓶,叫他們賣了算了,到頭來還不是成了一堆碎渣!

        那么大個家都散了,一個瓷瓶算得了啥?

        ……

        忙完一切,唐嫂要出去買菜,蕭月山堅決不讓唐嫂出錢,一定要自己出錢,硬把一百塊錢塞給唐嫂,叫她買一條鱖魚,割一塊肉,再買點小菜。

        唐嫂沒依蕭月山的,買了三條青魚尾,照淮南風味燒出來,紅紅亮亮一大盤。蕭月山吃得眉開眼笑,連聲稱贊。唐嫂用筷子點著魚說,我們那里把這道菜叫滑水。

        蕭月山笑道,哦,滑水,好好好,這名字真好。

        每天一早,周云良照唐嫂的吩咐,忙著把五十斤豆子磨成豆?jié){,裝進幾只大桶里。唐嫂先蒸一小籠饃,做幾樣小菜,再過來燒豆?jié){,燒開后舀出幾碗,這才忙著做豆腐。三個人的早餐,也從此變成了豆?jié){和饃。

        蕭月山總是坐在小桌前認真咳嗽,望著那間已經(jīng)變成豆腐作坊的屋,似乎歲月的塊壘,都融化在氤氳的熱氣里了。

        不用再加火,饃都熟了,弄到桌上去。唐嫂在熱氣里吩咐周云良。

        周云良趕緊去伙房,把幾個胖乎乎的饃揀進盤子里,端到桌上去。蕭月山說,你老婆真能干,擱下這樣就是那樣,沒見她落個空。

        周云良不禁往作坊里望去,唐嫂的身影柔柔的,有些朦朧,有些婀娜,甚至有些軟弱。他忽然明白,已經(jīng)離不開這個女人了。

        這天夜里,兩人一陣溫存,躺在木床上。唐嫂望著天花板,有些微喘地說,豆?jié){機那么響,我怕人家嫌吵,要是聲音小些就好了。

        周云良想了想,扳住唐嫂細膩的肩頭說,你莫焦,我有辦法。

        唐嫂輕輕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有辦法,床上這么細致,就不是個粗人。

        周云良忽又激動起來,再次把唐嫂壓在身下。他一直都這么細致,但錢紅梅從來沒夸過他。

        第二天一早,周云良先起來,去作坊里看過一陣,等豆腐做好,幫忙弄到小店里,叫唐嫂賣;自己去街上找了家五金鋪子,買了塊白錢皮,做了個類似煙筒的罩子,頂端有個彎頭,扛回來,套在電動機一端,把彎頭伸出房頂,朝向屋后一條小河,一試,響聲小了許多。

        再打豆?jié){時,只有一片嗡嗡的輕響,像流水一般。唐嫂輕輕揪了一把周云良說,我真沒看錯人。

        不覺,已經(jīng)過去一月,周云良手里有了差不多三千塊錢。他抽空去郵局寄錢,填好匯款單后,忽然猶豫起來,要是把錢寄回去,錢紅梅就會知道自己在哪里,如果她找到這里來,一切就將暴露,他與唐嫂就會分開;要不寄回去,家里的日子就會很緊,說不定會影響紅兒上學。

        他徹底陷入兩難,把填好的單撕碎,撕了又填,填好又撕。他覺得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一邊是錢紅梅,一邊是唐嫂。這時,他發(fā)現(xiàn)還在工地就喜歡上唐嫂了,他把她當成錢紅梅,其實不過借口。

        正當他在絕望中掙扎時,唐嫂來了。他頓時不知所措,像個迷路的孩子。唐嫂知道他所有的心思,淡淡一笑說,你要是放心,我讓妹妹幫你把錢寄回去。

        我也叫她寄。停了停,唐嫂補了一句。

        唐嫂用這句話,把他拉到了自己這邊。他想了想,覺得沒有任何理由不相信她。他把錢和地址都給了唐嫂。

        豆腐賣得很好,每天早早就關了店門。周云良對唐嫂說,干脆再加十斤豆子,肯定能賣完。

        唐嫂正收拾鋪子,一捋額前的頭發(fā)說,五十斤不少了,何必那么累,天下哪有掙得完的錢?

        唐嫂確實不是錢紅梅,要換作錢紅梅,說不定會加二十斤。

        眼看天氣熱了,周云良沒有能穿的衣服,行囊都扔在工棚里了,正想是不是留下幾百塊錢,好歹買點換季的,唐嫂一邊鎖鋪子一邊說,走,趁早先去逛逛商店,買點換季的衣服。

        兩人沿街走了一段,遇上一家男裝店,唐嫂停下說,走,進去看看。

        周云良見店里店外裝修得相當亮麗,以為價錢一定不菲,絕非自己承受得起,忙說,不不,這地方不合適。

        唐嫂一把拉起他,拽進店去。店主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涂了一臉脂粉,白得有些慘淡;一嘴的口紅又太過濃烈,仿佛一道滴血的傷口;許是覺得兩人并非買主,或者根本舍不得花錢,幾乎愛理不理。

        唐嫂緊緊挽著周云良,往套在塑料模特上的男裝一一看過去。周云良只關心標價,都在五百塊以上,幾乎令人自慚形穢,忙一拽唐嫂說,不看了,這哪是我穿的。

        他瞟了一眼女老板,那道傷口輕輕蠕動了一下,似乎痛得鉆心。唐嫂使勁扽了他一下,把他扽了個趔趄,指著一件薄棉夾克和一條搭配一起的褲子問,這個多錢一套?

        店主遠遠跟在后面,兩手抄在胸前,似乎沒聽見唐嫂的話。周云良壓低聲音說,這么貴,我哪里買得起?

        唐嫂有些鄙夷地盯他一眼,沒叫你買呀!

        店主走過來,瞅一眼唐嫂說,原價一千,安心買的話,可以少點。

        唐嫂不問能少幾多,只說,取下來看看。店主明顯不信任唐嫂,或者根本不相信會買,說,看好了再取。

        唐嫂顯出某種難得一見的固執(zhí),指著衣服說,都取下來,合適就買。

        店主態(tài)度立即好了許多,一邊取一邊說,質(zhì)量絕對過硬,買這個牌子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

        唐嫂把嘴對著周云良耳朵說,幫我試試,他跟你差不多。

        他第一次從唐嫂嘴里聽到那個他。他們一開始就達成默契,既不說自己的老婆或丈夫,也不向?qū)Ψ酱蚵牎?/p>

        店主將衣服褲子遞過來。唐嫂推一把周云良,去試試。

        周云良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望,原來是幫那個他試。他捧著這套衣服,在店主的指引下,進了一角的試衣間,勉強把衣服褲子都換上,手足無措地出來。店主嘖嘖有聲地說,常言說得好,人是樹樁,全憑衣裳,你看,簡直精神多了!

        唐嫂像看怪物一般,將周云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說,就是它了!

        周云良完全成了木偶,被店主推到一面鏡子前,但他始終不敢去看鏡子里的自己。唐嫂與店主討價還價,最終五百塊成交。店主一邊收錢一邊問,是包上,還是穿上?

        沒等唐嫂答話,周云良忙說,包上、包上,當然包上。

        等他換完衣服出來,唐嫂又買了一件體恤和一件襯衫。

        第二天早上,他從床上起來,發(fā)現(xiàn)掛在衣塔上的衣服不見了,變成了昨天買的那套,還有一件襯衣。他張了張嘴,想喊唐嫂,但沒喊。他明白,這也是默契,不該破壞;維持這種關系,除了保持這種默契,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換上這身行頭下樓,唐嫂已將那身從冬天穿到現(xiàn)在的衣服洗了,正往屋檐下掛。蕭云山剛剛起床,見周云良一身新衣,似乎有些不能接受,遲遲不往小桌邊去坐,也不見咳嗽。

        過了片刻,周云良要去作坊里磨豆?jié){,蕭云山才說,衣是新的好,人是舊的好。

        這話對唐嫂幾乎是個打擊,整整一天,都沒說上十句話。夜里,唐嫂忽然扭過身子說,給我說說你老婆吧。

        周云良不知所措,那種默契似乎就要打破,或者唐嫂就是要用一套外衣、一件襯衫和一件體恤,來打破這種默契。

        說呀,唐嫂的聲音帶著某種期待和某種懼怕。他重重呼出一口氣,實在開不了口。唐嫂等了許久,把身子轉(zhuǎn)向墻壁,不說算了。

        他覺得自己又到了十字路口,或者錢紅梅就在床前,冷冷地看著他。他將手搭上唐嫂的肩,遲疑不決地說,她么,跟你有幾分相像……

        唐嫂忽然翻過身來,咄咄逼人地問,那你是把我當成她了?

        他覺得自己扎在了一蓬軟刺上,既不見流血,也看不見刺,但那種忽來的痛卻令他絕望。我,她,這個……

        唐嫂忽又軟下來,伸手蒙住他的嘴,不說了,啥都不說了。在這里,我就是你老婆,你就是我男人,有一天是一天。

        他頓時松弛下來,有種獲救的釋然。他們都需要守住那份默契,那份默契是他們共處的理由,猶如小院里那樹臘梅,只有在霜雪漫天的季節(jié)才會盛開。而他們的霜雪,是那個工地,是不知是否要到工錢的老余和那些淮南老鄉(xiāng),以及那個瞬間破碎的瓷瓶和倒在街上的蕭云山,當然還有這座舊房。

        想到這些,周云良幾乎大吃一驚,如果少了其中任何一環(huán),甚至將順序顛倒,他絕對不會跟唐嫂走到一起。這難道不是奇跡么?難道一切不是為了與唐嫂住到這間閣樓上?

        這肯定是命中注定,絕不是簡單的巧合。這些想法使他徹底原諒了自己,也變得坦然起來。

        轉(zhuǎn)眼又是年關,錢紅梅沒能等回周云良,但自年初以來,每月都能收到寄自淮南的三千塊錢。

        一年來,她依然如往常一樣過日子,依然養(yǎng)豬,除了紅兒讀書的開銷,很少花錢。

        周和平也沒回來過年。王桂香把兒子寄放回娘家,不到臘月二十就走了,有人說去了蘭州,也有人說跟陳副鄉(xiāng)長去了海南。

        自臘月二十三祭過灶神之后,外出打工的男人們相繼回來,山村里喜氣充盈,那些如枯草般的女人們頓時鮮活起來,她們的春天到了。

        錢紅梅早早就有預感,周云良不會回來,她不再去望那條回山的路。這一年里,紅兒似乎已經(jīng)長大,話卻少了許多,賣松果的錢,不再交給錢紅梅,也不問周云良回不回來。錢紅梅自然有某種壓力,總是找話跟她說。

        明年就該上初中了,你要加把勁。

        紅兒不置可否,擱下飯碗,擦了擦嘴。燈光把兩個人影映在空空的壁上,忽忽閃閃,分分合合。錢紅梅等了片刻,不見紅兒說話,收起碗筷往灶房里去,忽聽紅兒問,他寫過信沒有?

        錢紅梅一愣,停在灶房門口,似覺紅兒那雙眼睛如兩張刀片,要將自己割開。她幾步走近灶臺,將碗放進鍋里,轉(zhuǎn)過身,擦了擦手,說,當然寫信了,每月還寄回來三千塊錢。

        她輕輕一笑,又說,家里有錢了,我特意買了一桶煙花,鞭炮也比往年多。

        紅兒始終看著她,眼里充滿疑惑,也跟進灶房,將一只手伸過來。錢紅梅頓覺手足無措,有些虛弱地問,要啥?

        紅兒不動聲色地說,我要看信。

        錢紅梅尷尬一笑說,大人的信,你不能看。

        那只手仍然向她伸著,固執(zhí)得令她懼怕。錢紅梅轉(zhuǎn)過身去,忙著洗碗。紅兒仍然站在身后。她幾乎不敢回頭,害怕那只手沒有收回。

        這夜,錢紅梅幾乎徹夜未眠,那只手一直向她伸出,不依不饒。

        大年初一,錢紅梅照例收拾好幾樣禮物,要紅兒去給外公、外婆拜年。紅兒臨行時,她又將一千塊錢交給她,讓她給外公、外婆各五百,就說周云良能掙錢了,日子再也不緊了。

        中午時分,周光明忽然來了,穿著周和平買的那件狐皮大衣,手里提著個裝得滿滿的塑料袋。錢紅梅驚得有些慌亂,忙著請周光明坐,要去燒一碗醪糟兒雞蛋。周光明極力推辭,將塑料袋擱到桌上說,這是周和平托人帶回來的,說是你去年托他買的。

        錢紅梅窘得無地自容,幾乎說不出一句話。周光明卻說起了王桂香與周和平,說周和平命不好,討了個不守婦道的婆娘,掙再多的錢有啥意思;周和平不回來過年,都是因為王桂香;王桂香不知野到哪里去了,門口都拉起蜘蛛網(wǎng)了;唉,結(jié)錯一門親,毀壞幾代人!

        周光明遲遲不走,嘮嘮叨叨,弄得錢紅梅坐立不安。周光明又說起周云良,說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山旮旯里,世世代代就沒出過讀書人,他偏要發(fā)狠考大學,結(jié)果學沒考上,把自己弄得個不文不武。山里人嘛,能認識幾個字,出門找得到路就行了。

        錢紅梅既不回應,也不看他一眼,隨他嘮叨。周光明忽然打住,抬了抬屁股說,我該走了。

        錢紅梅立即站起,有點催促的意思,周光明只好走了。過了許久,錢紅梅把那個塑料袋打開,里面是一盒棗泥糕,一袋牛肉和一個捆得緊緊的布包,包著一件狐皮短襖,極其柔和,似乎有些燙手。她有些發(fā)呆,不知如何是好,自然會想起周和平買給周光明的那件狐皮大衣,而這件短襖,仿佛是祖孫兩人的一次合謀。

        她將短襖展開又團上,再展開,再團上,忽然記起了啥,忙著去摸衣袋,除了標牌,沒有任何東西;標牌上的價格幾乎嚇了她一跳,五千九百九十九!

        天吶,這么貴!

        她幾乎喊出了聲,想了想,將短襖擱在板凳上,出門看了看,不見有人,又回來,將門關上,把棉襖脫下,換上皮襖,走進歇房,走到那架漆色斑駁的衣柜前,門上嵌著一塊鏡子,這是她的嫁妝。

        記得有一天,周云良放學回來,她正將幾件晾干的衣裳往衣柜里放。周云良忽然過來,一把抱住她,抵到鏡子上,說要對著這面鏡子來一回。她不干,不住掙扎,鏡子忽然脫落,摔掉了一角。

        鏡子里的女人被一件狐皮短襖包裹,顯得陌生而艷麗。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竟然舍不得脫了。

        她幾乎把穿著狐皮短襖的自己看得不可捉摸了,才出來,隨手拈起一塊棗泥糕,喂進嘴里,甜潤而滋膩,有種化骨的綿軟或令人昏眩的欺詐。

        自此,錢紅梅的牽掛與等待復雜起來,日子也不再那么單薄,如同那件狐皮短襖一般,有了些不可為人所知的厚度或渾濁。

        ……

        轉(zhuǎn)眼已是盛夏。川北山里有個習俗,每逢六月初六,家家都要把衣裳、被褥弄到太陽底下去曬,據(jù)說不會遭蟲蛀,更不會生霉。

        錢紅梅在院子里拉起兩條繩子,剛把衣物、被褥晾上去,周光明就來了,嘴里噙著煙鍋,時不時咂一口,從嘴角逸出的煙霧,在幾綹花白的胡須間繚繞,有些諱莫如深。

        錢紅梅拿來條凳子,搭在那棵桃樹下,請周光明坐。周光明將煙灰磕去,把晾在兩條繩子上的衣物看了一遍,將煙鍋往褲腰里一別說,該拿出來曬曬,那東西愛生蟲。

        錢紅梅大為窘迫,忽然明白,他是來看那件狐皮短襖,看自己是不是拿出來曬了。

        她不禁有些惱怒,真想把短襖拿出來,砸進他懷里,叫他拿上那東西趕緊離開,再也不要來。但她沒有,也不能那樣,只是有些淡漠地說,還沒穿過呢,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穿了。

        很明顯,周光明被這話嗆住了,張了張嘴,沒能出聲,把煙鍋取出來,又去腰包里掏,掏出一匹煙葉,掐成幾截,開始卷煙,手有些發(fā)抖。

        錢紅梅站得遠遠,一直冷眼旁觀,見他老是卷不好那煙,忽覺自己有些過分,就說,不是不穿,怕熱,不能做事。

        那手頓時安靜下來,再也不抖。卷好的煙栽進煙鍋里,又掏出一盒火柴,劃燃,點上,一口濃煙吐出來,于樹蔭下氤氳,久久不散。

        該穿的要穿,好東西呢。周光明說,聲音像一陣風,輕快而飄逸。錢紅梅想了想,將那件短襖拿出來,掛在繩子上,如同某種昭然若揭的隱私。周光明咂著煙,把那件短襖看了一陣,忽問,要是周云良不回來呢?

        錢紅梅心里一凜,那股剛剛退走的惱怒卷土重來,冷笑一聲說,這是他家,他咋不回來?

        周光明剛吐出的一口煙霧,被這話凍結(jié),凝在胡須間,再也不能飄散。過了許久,周光明嘆息一聲說,人吶,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一輩子也變不了。

        說完這話,他試圖離開,但掙了幾次沒能起來。想了想,他再次將煙磕去,把煙鍋別回腰里,望了望那些色彩雜亂的衣物說,山里有個老風俗,叫發(fā)路燭,你們年輕人不曉得;要是家里人久不回來,你每到十五就帶上蠟燭,一根接一根點燃,他從哪條路走的,你就沿那條路插出去,他就算變成了鬼,也一定回來。路燭發(fā),人還家,很靈驗。

        錢紅梅不禁朝那條出山的路望去,似見月光載途,燭火映天,周云良正掮著行囊,風塵仆仆走來。

        等她回過頭來,周光明早已走了,桃樹下空空蕩蕩,似有一縷煙氣仍在纏繞;一只畫眉藏在樹里,叫得有些哀傷,如點點露水,蘊在枝葉間。

        又一個臘月,蕭月山咳得越來越厲害,終于下不了床。周云良心情格外復雜,既擔心他就此死去,又怕他緩過來??傊?,他比蕭月山還要掙扎。

        蕭月山拒絕去醫(yī)院,說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該來了。

        周云良明白,時至今日,已經(jīng)過去三年多,他和唐嫂以夫妻名分,與蕭月山也相處了三年多。在一千多個日夜里,錢紅梅越去越遠,唐嫂越來越近;他早已習慣了唐嫂的熾熱與激烈,包括她那淮南風味的飯菜;也早已淡忘了錢紅梅的含蓄與矜持,包括她幾乎不加節(jié)制的麻辣。

        如果蕭月山死了,我與唐嫂是不是馬上就該分開?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為此糾結(jié),為此懼怕,也為此指望,為此期待。理智總是告訴他,錢紅梅是他老婆,紅兒是他女兒,他該回去,也必須回去,別無選擇;但唐嫂又讓他難以割舍,難以分離。他又到了十字路口,再次陷入兩個女人之間,不知所措。

        唐嫂的話越見少了,她知道,蕭月山一死,她和周云良的日子就將戛然而止。他們是兩只偶然飛到一棵樹上的鳥,一陣風,一場雨,甚至一次微不足道的驚嚇,就會使他們各奔東西。

        在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里,唐嫂決意把所有的溫柔,所有的情意都給他。她纏著他做愛,幾乎不分晝夜;她咬住他的肩哭泣,也摟住他的腰微笑;她要讓自己成為火,把彼此烤焦,把彼此燒毀。

        這個夜晚格外綿長,唐嫂的貪婪幾乎使他害怕。當唐嫂再次伸手拽住他時,蕭月山垂死的聲音傳到閣樓里了,快來呀,我要死了!

        他們趕緊分開,穿衣,下床,一起走下閣樓,來到蕭月山的小屋里。蕭月山靠在枕上,滿面紅光。唐嫂充滿懼怕,緊緊拉住周云良的手。蕭月山一直看著他們,目光一動不動。

        閻王爺召我去了,陰差就等在屋外。蕭月山說,聲音似乎很遠,遠得有些虛無。唐嫂不禁往身后一望,廳堂里沒有燈,黑黢黢一片。周云良趕緊將她往身邊扯了扯,兩個人靠在一起。

        人吶,要是離開前不把話說出來,到了陰間就不得安寧。蕭月山的聲音正一點點脫離遙遠的虛無,逼回現(xiàn)實。他慢慢抬起手,指著床下說,床底下有個木箱,你把它弄出來。

        周云良似覺某種真相正無情地向自己靠近,趕緊伏下身子,伸手去摸。蕭月山說,不在那頭,在我身子底下。

        周云良挪了挪身子,將手伸向這邊,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木箱,一把拖出來,差點碰翻了擱在床前的那個痰盂,痰盂里有血。

        打開吧,聽我慢慢給你說。

        木箱很沉,有一枚銅扣。周云良將銅扣打開,里面有個白綢包著的東西,四周塞滿了舊報紙。唐嫂蹲下來幫忙,扒開報紙,將那個東西取出來。周云良將那層白綢退下,頓時目瞪口呆,竟然是一只青花瓷瓶,跟摔碎的那只一模一樣!

        他直起身來,大惑不解地看著蕭月山。蕭月山忽然大咳起來,咳得不可收拾。唐嫂要為他拍背,周云良緊緊拽住她。

        直到蕭月山把一口血吐進痰盂,咳嗽才勉強停止,他扯起衣袖揩了揩嘴,一邊喘息一邊說,你打碎的那只是假的,這個才是真的。

        周云良眼前一黑,往地上跌去。唐嫂趕緊雙手拉住他,將他扶到一張木椅上。

        蕭云山不再咳嗽,那層紅光回到臉上,如一盞換過油的燈。

        我老了,病重了,我怕一個人死在屋里。屋里空空蕩蕩,除了老鼠,連鬼都不上門。我怕,怕寂寞,怕孤單。我想有個伴,有個好人做伴。我前后請了三個保姆,一個不說一句話,像個影子;一個偷走了我半年的退休金;另一個總是把老鄉(xiāng)帶來,滿屋的人,我怕吵。

        屋里燈光慘白,每個人如同泡在水里。唐嫂站在周云良背后,兩手緊緊抓住他的肩頭。

        我就想到一個法子,故意倒在街上,等人把我扶起來。好人越來越少,那個把我扶起來的人一定是好人。一連十多天,我躺在冰冷的街上,那么多來來往往的人,都繞開走,直到碰上了你。

        那個假瓷瓶是我設的陷阱,只有好人才會落進去。你是個好人,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過話說回來,從古至今吃虧的總是好人。

        周云良忽覺熱血翻涌,他很想站起來,指著蕭月山一通大罵;但唐嫂緊緊按住他,他也沒有這個力氣。

        這個瓷瓶是真正的官窯明青花,品相極好,我找行家看過,至少值兩百萬,現(xiàn)在是你的了,你賣也好,留也好,都隨你。這座房子也是你的,雖然舊,但地段好,原來說要拆,后來又不拆了,說要搞旅游。我說過,不讓你白白陪我,這就是我給你的酬勞。

        唐嫂忍不住說,這不是酬勞那么簡單,不是每件事都能用錢擺平。你騙了他,這才最重要。

        蕭云山忽然笑起來,笑得恰似一朵干枯的落花。你錯了,世間事哪來那么多真假,假作真時假亦真,真作假時真亦假。比如,你不是川北人,你的話里有淮南口音;你做的那道滑水是淮南菜,我早就吃過,一看就明白。這里去淮南并不算遠,我小時隨家父去淮南販過絲綢,我知道那里。

        唐嫂頓時啞口無言,那雙搭在周云良肩頭上的手微微顫抖。

        你們不是兩口子,一開始我就明白;你們在一起住了三年多,應該感謝那只假瓷瓶。老話說得好,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蕭云山忽然大笑。在這笑聲里,周云良、唐嫂都覺得自己變成了粉末,四處飛舞,無處棲落;那樹開在小院的臘梅也紛紛凋謝,如一場雪。

        笑聲漸漸變小,漸漸微弱,漸漸消逝。蕭月山最終死在自己的笑聲里……

        周云良在唐嫂的幫助下,將蕭月山送去殯儀館,再送去火葬場。蕭月山留下一筆存款,他們用這錢去城外公墓里買了塊地,把蕭月山葬在一道山坡上。那里能看見這座城,能看見城里流過的水。

        他們更加沉默,幾乎不說一句話;那個青花瓷瓶仍然放在箱子里,擱在床底下。

        夜很深,也很靜,閣樓里寒氣縈繞,如縷縷幽魂。唐嫂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扳住周云良的肩頭說,回去吧。

        唐嫂的聲音格外輕柔,像一綹溫暖的絲綢。周云良不出聲,似乎已經(jīng)睡去。

        許久后,周云良問,那你呢?

        聲音如一縷煙,虛弱無力。唐嫂想了想說,我回不去了,妹妹說他已經(jīng)有了人。

        又是一陣沉默。唐嫂又說,蕭月山說了,房子是你的,瓷瓶也是你的。我想把瓷瓶賣了,你把錢帶回去。我就住在這座舊房里,這是你的,我住起來安心。還記得那個賣服裝的女老板么,我就看不慣她那雙勢利眼,我當時就想開家服裝店,笑臉相迎,笑臉相送,生意一定好。

        唐嫂的話,似乎使周云良找到了平衡,他極力勸說唐嫂賣掉那個瓷瓶,用作本錢,把服裝店開大。

        唐嫂偎在他懷里說,那我就一直住在這里等你,她要是不原諒你,或者你想起我了,你就回來。不管來去,都由你,我絕不使你為難。

        周云良再也抑制不住,摟住唐嫂大哭。這晚,他們哭著做愛,一回又一回。

        十一

        自那個六月開始,每當十五月圓,錢紅梅都會買回許多蠟燭,去那條周云良離開的路上點燃,一根接一根插出去。一月復一月,除了按月收到自淮南寄出的錢,周云良并未回來。漸漸,發(fā)路燭已經(jīng)成為某種形式,成為她內(nèi)心的某種告慰或寄托。

        紅兒已經(jīng)上初中了,成績依舊很好,這使她感到欣慰。這個寒假,紅兒再沒去撿松果賣錢,去錢紅梅娘家照顧外公、外婆了。

        十月里,錢紅梅的爹去山上采板栗,摔了一跤,從此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幾個月來,錢紅梅幾乎每天都要去一趟,幫娘喂豬,直到兩頭肥豬都出了槽,才輕松下來。錢紅梅不準娘再養(yǎng)豬,說自己會給爹娘留一頭,豬肥了就趕回娘家去。

        臘月二十四,周和平忽然回來了,給錢紅梅帶了一大包東西,外加一瓶酒,一定要和錢紅梅一醉方休。

        當躺在身邊的周和平像一團爛泥時,錢紅梅不由感慨,自己每月發(fā)路燭,等回來的居然是周和平,難道這是宿命?

        她當然會想起周光明,是他讓自己發(fā)路燭;他孫子回來了,周云良依舊杳無音信,這是不是祖孫間的又一次合謀?

        就在她準備睡去時,屋外響起了敲門聲。她隨之一驚,心里升起某種預感。這預感使她很快平靜下來。她穿衣起床,十分從容地出來,走到大門口,將門閂抽開。

        一個黑影站在門外,能聽見他的呼吸,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是周云良。周云良艱難一笑說,我回來了。

        錢紅梅沒出聲,只略一猶豫,便將身子讓開。周云良走進屋來,將行囊擱在桌上。他們沒有開燈,黑暗在他們之間洶涌,無邊無際。隔著黑暗,周云良問,紅兒呢?

        去照顧外公、外婆了。她說,說得格外輕淡。忽然,周和平在里屋問,你到哪去了?

        這句問話像一團濃墨,潑進錢紅梅與周云良之間,黑暗更深了。她似乎看見周云良輕輕笑了一下,笑得極其苦澀。

        很快,周和平從屋里出來,拉亮了那盞懸在屋頂?shù)臒?。黑暗迅速隱退,他們暴露在燈光里。周和平像個被堵在絕路上的賊,慌亂無比。片刻,他發(fā)瘋一般往屋外沖去。周云良像一只獵犬,瞬間已擋在門口。兩個男人待在那里,如兩尊咫尺相望的泥塑。

        周云良的臉動了一下,一縷微笑艱難地浮上來。不用這么忙,我?guī)Щ貋硪粔鼗ǖ窈鸵淮捗?,我陪你好好喝一回?/p>

        氣氛竟然變得異常和諧,周云良親自將周和平的衣服拿出來,讓他穿好。

        很快,周云良如蕭月山一樣,溫好這壺酒,取出兩只碗,將話梅放進碗里,倒?jié)M酒,推到周和平面前說,花雕與話梅,這才是絕配,試試看。

        兩個人開始喝酒。錢紅梅故意穿上那件狐皮短襖,坐在一邊,冷眼旁觀。此時,在她眼里,似乎兩個男人都跟她毫無關系。

        兩個人都有些醉了,周云良舉起酒碗問,怎么樣,我當年那些話,沒錯吧?

        周和平似被這句話徹底擊垮,起身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錢紅梅與周云良仍然坐在桌邊。她不問他這些年到底為何不回來,他也不問她這些年是怎么過的。這也是一種默契。

        天快亮時,周云良有些試探地說,如果你不趕我走,我就不走了。

        錢紅梅忽然哭起來,她覺得除了哭,再也找不到任何方式回應他的話。許久后,周云良慢慢移過來,捋了捋她的頭發(fā)說,重新開始吧,畢竟家還在。

        他不無小心地幫她將那縷旁逸出來的頭發(fā)夾進發(fā)髻里。這熟悉而陌生的發(fā)髻。

        重新開始成為他們的目標。他們知道,有些事不能觸碰,甚至不能提及。他們守住這一底線,一起忙著過年,一起去把紅兒接回來,又一起去錢紅梅娘家拜年。紅兒比往日更加沉默,她似乎一直在暗地里譏笑,對他們充滿懷疑。

        開學了,紅兒把所有的懷疑帶去學校里了,而他們彼此的隔閡與陌生也漸漸顯露出來。

        周云良再也吃不慣川北的麻辣,他的味覺已被唐嫂的淮南口味徹底俘獲;他的話里總是帶著些江南口音,似乎永遠也改不掉;他再也無法適應錢紅梅的含蓄與矜持,仍然沉浸在唐嫂的熾熱與激烈里不能自拔。

        于是他們開始吵架,吵過了又帶著某種歉意向?qū)Ψ绞竞?。日復一日,他們開始絕望,開始沉默。

        終于有一天,錢紅梅去街上買回許多蠟燭,恰值十五夜,她帶上這些蠟燭,去那條出山的路上,一一點燃,沿途插出去。月影朦朧,燭火搖曳,那條山路起起伏伏,像一段不可回追的往事。

        錢紅梅等回來的,不是那個她曾經(jīng)十多年肌膚相親的周云良,而是一個陌生人;那個周云良仍在遠方,并未回來。

        周云良看著那些一路燃出去的燭火,心里已經(jīng)明白,他可能該離開了,該回到江南那座小城,回到那間古舊的閣樓里去。

        唐嫂會在哪里等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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