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華堅
1
她的句子,準確、直接,像一把鐮刀,不留情面地遞向生活中高過頭頂?shù)拿┎?。茅草倒下,遮掩了腳下更多的生活細節(jié),但是茅草倒下,眼前更加遼闊——她找到了她的空曠——自己的世界。
讀陸輝艷的《心中的灰熊》,既感慨她掌控情緒的能力——冷靜、客觀,又贊嘆她持續(xù)挖掘生活的本事——深入,抵達生死,更欣喜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詩歌,得以校正、推動和穩(wěn)定自己的創(chuàng)作步伐,從而呈現(xiàn)出來的與眾不同和從容。
2
“懸崖抱奇崛,絕壁駕崚嶒?!标戄x艷不少詩歌正是這樣:意象奇崛,又隱喻叢生。
“哦,天空低垂/它占領(lǐng)雜草叢生的土地,猶如軀體/長年累月,為我的靈魂所租用/秋天的鳥雀跑到山頂?shù)谋趁?不久將傳來消息:它們啄去巢穴——/那停放我將來作為尸體的地方”(《狀況》)。天空、雜草、秋天的鳥雀、山頂?shù)谋趁妗⒊惭?、尸體,一連串意象,瞬間轉(zhuǎn)換,構(gòu)建出的場景和氛圍直接把人按住,讓人氣都喘不過來。但是當你再讀一次這些句子時,不得不承認,真好。
《南方信札:“并不是這樣……”》也是這樣一首詩?!澳闼鶒壑?,正在別處的土地/你擦拭所有的門/每一扇門后面,都有一雙手,為你拔去門閂/都有你的悲傷在無限擴散,仿佛漣漪……”時間置換中,因了思念,仿佛對方存在,仿佛兩個人就在一起,一舉一動,都在溫柔和悲傷之中,而事實上并非如此——“你寫一封語無倫次的信/信上說到四月花開——你看,這些花開得多么明亮/不會使人想到花圈,世界末日因此/而減緩它的來臨”。這種差不多是不可捉摸的轉(zhuǎn)折,奇崛卻并不顯得唐突,而是順理成章。這樣的轉(zhuǎn)折,給人以閱讀的沖動,新奇,新鮮,余韻悠遠。
我一直認為,詩歌給予我們的,可以有忠告、告誡、批評、個人觀點,但是詩中更應(yīng)有一條線,有一股引領(lǐng)的力量,讓閱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和閱讀后,有回味、想象、延伸、擴展和自我判斷的余地。詩歌由詩人寫出,由閱讀者終結(jié)。詩人不是“教父”,寫詩的人如果在詩里先入為主、自以為是去教導別人,做“法官”,可笑,心術(shù)不正,甚至居心叵測。
3
讀一首好詩,可以讓人擊節(jié)贊嘆?!缎闹械幕倚堋防锎_有不少我認為可以擊節(jié)叫好的詩。比如《禮物》(大自然的告誡和給予)、《我們喝過的水》(感恩)、《最好的風景》(死亡里的溫情)、《拍照》(貧窮人的生活,難得的幽默)、《發(fā)言》(準確的敘述,格言般的)、《大蘋果》(無法言說的生活感慨)、《木匠》(卑微人生)、《缺席》(對死者的尊重)、《環(huán)》(命運的飄移和虛實把握)和《如此》(愛情深覺和變幻)等。
整體而言,這是一部失敗、平庸之詩比較少的詩集。之所以如此認為,我覺得詩人始終在場是關(guān)鍵原因?!缎闹械幕倚堋返脑?,大部分以第三人稱出現(xiàn),在場者似乎隱蔽著,不在場,但是一行一行讀下去時,詩人分明又無處不在。而第三人稱,反而讓詩人得以處于一個合適的觀察的位置,客觀地深入現(xiàn)場。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她就在現(xiàn)場,以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形象切入事件內(nèi)部,然后還看到她從事件中走出來,這非常見功力。一開始,她好像一個冷靜、理智的旁觀者,你以為她不參與,但是她的決絕和態(tài)度,一目了然,不容置疑。她參與,但不做評判,只負責呈現(xiàn)。她只是以句子為鐮刀,割倒生活的茅草,讓我們可以看得更遠,走得更遠。
在場感,對詩人和讀者都是一個評判標準。
詩歌在場者,有幸接近事件的真實、本質(zhì),聞得到詩句之犁翻開泥土的新鮮氣息,領(lǐng)略得到詩歌本身散發(fā)出的檀香味道,那味道一定會持續(xù)敲響你銹跡斑斑的大門。而站在遠處遙望的——也可能是不得不站在遠處遙望,要么是初窺詩歌門楣之人,有心無力接近,要么是對詩歌保持足夠警惕,對詩歌另眼看待的人。他們不在討論之列。他們尚未具備能力、資格討論和分享好詩的閱讀和想象快感。
4
野外,大片白茅草,拼命搖晃,像命運。
命運,這不可推倒的定數(shù),是陸輝艷詩中揮之不去的命題。寫命運,且不說像陸輝艷這樣年輕的詩人,這世間又有幾個人能把命運呈現(xiàn)得讓世人信服?面對復雜、神秘的命運,需要牢固的定力、個人的清晰判斷、嫻熟的語言把握能力和足夠自信,才能寫出味道濃烈、意蘊豐沛的命運之詩,否則很容易陷入武斷、判斷和虛無之中。在我看來,陸輝艷深諳其中三昧。她不動聲色,凝練、準確,對不可窮盡的世界進行探索,對個性生命沉浮切入內(nèi)里去理解,寂然不動又如意自信。這需要功力,更需要靈性和寬容。陸輝艷寫命運,是以自己的目光、生命與命運保持著不遠不近、不偏不倚的距離。她看到、感受到的,是自己視野中的真實,是她的真實和真誠。
真實和真誠,對于一個作家、詩人而言,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但是,一個詩人的目光,不是平視和俯視,難道只朝著天上嗎?只會仰望走路的人,走著、走著,一定會踢到石頭、撞到墻壁。真實、真誠、平視和俯視,很多時候甚至是我結(jié)交詩友的標準,我實在不喜歡、看不順眼那種只會仰望的詩人。陸輝艷的詩,視角是平的、低的,這讓她得以看到人世間的痛苦、隱約的幸福、刻骨銘心的愛情和命運之舟的去向——
《木匠》:站在近處,得以看到木匠緩慢無比地打的墨線,看到木匠簡單、粗糙,無比漫長又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的人生。
《在南寧港空寂的碼頭》:我們身邊,包括我們自己,無時無刻不在變遷,來自內(nèi)外的強大的覆蓋與毀滅(或新生),不為誰左右,坦然面對泥沙俱下和滄海桑田——歷史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幾十年時間,猶如彈指一揮間,沉淪和埋沒的,何止眼前的建筑、河水和草木,也許,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環(huán)》:生與死的聯(lián)結(jié),死與生的無奈,幾代人,千百年來,誰能奈何命運?“我的奶奶,終身被/一種看不見的環(huán)牽制/直到她進入棺木/變成一堆白骨?!?/p>
《父親深夜來到我家》:“……命運,像這片不走運的土地。/父親,但我怎么能怪你。/我也同樣被生活狠扇耳光,/被它那只巨大的手,往嘴里灌滿黑色泥漿。”饑餓、不祥、大雪……依然如懸于頭頂?shù)奶?,既催發(fā)又摧毀生命?!拔覀冊撟鲂┦裁矗考傺b什么也沒發(fā)生/置之不理,土地上的虧損、債務(wù),苦難/夢想熄滅。直到接受這一切,直到——/丟棄那假裝的面具、踩碎,/重新穿上鞋子?!?/p>
又如《遷徙》對居無定所的拷問等,命運啊,狗日的命運!
5
一個人心智的成熟與否,成熟得早與遲,和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太大了。命運如大風,吹醒死亡,也吹醒新生。歲月如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人像原野上一棵草,風吹草搖,漂泊無著。孱弱可以轉(zhuǎn)換成堅定,但有時也是不得已為之。陸輝艷以書寫死亡和灰暗的方式,轉(zhuǎn)換成生的渴望和信念?!缎闹械幕倚堋返牡谝惠嫼偷谒妮嫹謩e完成了這樣的使命。
《心中的灰熊》第一輯里的詩歌,色調(diào)幾乎都是灰暗的,凝固、寂寥,仿佛所有冰冷聚集于此,無從化解,讀得無比郁悶。雖然如此,但是,作為讀者的我又不愿從詩人營造的氛圍中走出來。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作為一個讀者愿意承擔這意外之重?我是不愿意放棄這樣的吸引。比如《缺席》:“他挪開那上面的物件:/一個骨灰壇,蓋著黑色綢布/‘坐這兒,這兒’/他的聲音壓低,充滿悲傷/右手按在胸前”——讀這樣的句子,你除了一個個字讀下去,你愿意釋卷嗎?又如《手銬》:“這匆忙、擁擠的生活/不得不愛,不得不接受/舉起雙手,各拽一個吊環(huán)/哦,耶穌受難的姿勢/座位上,一個坐在媽媽懷里的孩子/仰起頭,指著那些晃蕩的吊環(huán)/突然大聲說:/看,好多手銬!”——小孩總能洞悉真相,而笑得最大聲,笑得溢出淚花的,只能“是那些手抓吊環(huán)的人”?!x這樣的句子,你除了一個個字讀下去,你愿意釋卷嗎?
在寫死亡方面,陸輝艷算得上是一個頗具勇氣的人。在這本詩集中,她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不厭其煩地呈現(xiàn)死亡了。我甚至覺得,這本詩集第一輯的第一、二首之所以放在詩集的最前面,只是為了不從開始就直面慘淡生活,不面對死亡,而有意為之的。這對于一個年紀尚輕的詩人而言,意味著曾經(jīng)有過什么經(jīng)歷,需要承擔著什么樣的重負,自是不言而喻了。這些詩,在平靜文字的掩護下,波濤洶涌,讀來讓人驚心動魄,糾結(jié)無比。
“坐在她生前坐過的條凳上”“嗑著她夏天種的紅瓜子”,六個兒女各懷心事,代表各種感情,只有她的小兒子在“她左手的中指上,那兒/發(fā)現(xiàn)一個細小的,縫衣針留下的小洞”。這是《喪事》中的細節(jié),這首詩和其《遷徙》有異曲同工之處。在死亡面前,在“我”和“別人”面前,在渺小和闊大面前,在“自己”和“別人”的關(guān)系面前,死亡算什么?悲涼、悲憤和無能為力又算什么?
在《奶奶》中,衰老和死亡仿佛是一首歌中的主、副歌,主、副歌不停高低起伏,反復回旋,訴說著陰與陽的變化,訴說著正常和不正常思維的互換;《狀況》中以死亡來進行轉(zhuǎn)折形容和隱喻,簡直是神來之筆。當然,寫死亡并不是最終目的,死亡之下是生命的升起,是溫暖的重整旗鼓。死亡換一個角度來看,不也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嗎?比如《今天是安靜的》,以淺埋死亡的方式,讓“我活了過來”,“在午后,寒冷的空氣里/它們成全過我的繁盛,衰落,今天更是如此”——這首詩的溫度雖然不高,但是總算有了些許暖色。第一輯的最后一首《土地有它自己的脾氣》也是,“那些死去的因此又一次活過來,重新生長”。詩人以此來結(jié)束生死雜陳的這一輯,給了閱讀者期許,更給了詩人重新成長的勇氣。
不過,在第一輯里,有幾首并不容易讀進去,哪怕反復讀,我還是不太能理解詩人的表達,奇怪的是又無法不喜歡那如巖石縫中逸出的氣息,那是死亡的氣息,無解的氣息,貼著泥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氣息。比如《空缺之詩》和《只差一步》。另《強迫癥》一詩的意象很好,意象的轉(zhuǎn)換顯得稍快,從最后兩句的急促看來,詩人似乎急于作判斷了。
6
《心中的灰熊》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用簡單的語言、句子營造復雜的意象。在這個時代,學會用自己的語言寫作,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至少對于中國詩人來講,是一樣難得的好品質(zhì)。尤為難得的是陸輝艷不但會用簡單的語言準確地寫作,而且能夠化于無形,化于句子的節(jié)奏中,而節(jié)奏又掩蓋了準確的詩句,不動聲色地推進詩歌的節(jié)奏,起伏明朗、富于音樂性?!痘氐叫W校園》就是這樣一首在結(jié)構(gòu)和節(jié)奏上都尤其明顯的詩歌。
保羅?策蘭說過:“在所有喪失的事物中,只有一樣東西還可以觸及,還可以靠近和把握,那就是語言。是的,語言。在一切喪失之后只有語言留了下來,還可以把握。但是它必須穿過它自己的無回應(yīng),必須穿過可怕的沉默,穿過千百重死亡言辭的黑暗。它穿越。它對所發(fā)生的一切不置一詞,它只是穿過它。它穿過并重新展露自己,因為這一切而變得‘充實’?!?/p>
確實如此。
7
詩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奔放、熱情,甚至狂妄得可以吹牛皮。此話雖然言過其實,但很多詩人比較開朗也是事實。有時我想不通,是誰給了詩人這樣的性格和自由?因為寫詩,需要豐富的想象力?難道寫小說、寫散文不需要豐富的想象力嗎?但是每一個詩人心中,都有一頭渴望奔跑的小獸,我覺得存在。讓詩行奔跑起來是必要的,但是陸輝艷同時還能讓自己沉潛,不急不緩地寫,張弛有度,這就不簡單了。如 《出塞》 《穿行》《魔蝎?十日》等的不乏“粗獷”,而《綠蘿》《多么靜的夜晚我在此》 《短歌Ⅰ、Ⅱ、Ⅲ》等又尤其寂靜:喧嘩里有平和,荒蕪中有生命勃發(fā)的巨大力量,孤獨而非孤寂的況味,身處闊大而不遺失立足之地的清醒。
8
在陸輝艷的詩歌里,天地大愛的詩歌占大多數(shù),比如《真相》等。愛情詩其實也不算少,只是被她有意無意遮蔽著了。雖然遮蔽,但是仍然掩蓋不住字里行間愛的流動。比如《南方信札:隔閡》《南方信札:“并不是這樣的……”》《如此》《隔世》《這些時日》等。“……時間對于我的培養(yǎng)是/不理智。我知道深藏于內(nèi)心的曠遠/將因你的缺席而終止/冬天的孩子在樹梢枝頭發(fā)芽。你說愛他”——這得有多綿長而無奈,才借助得了一片樹葉講出愛啊!“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是愛,“只可意會,無法言傳”也是愛。愛,就像歲月的蒼老,古今相似,從沒放棄過有計劃、按步驟地行進。在歲月的蒼老中,相愛的人,最終到達的,是天長地久比肩而立,還是時光悠長的背景?不知道。只知道至少有愛那時,醉意降臨,物我兩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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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陸輝艷的詩歌,常有這樣的想法:我們還在尋找出路和長途奔忙時,她已從遠處歸來,安靜地回到她多年前隨手締造的茅草屋子,生火煮飯,汲水養(yǎng)牛,和水井邊一棵野草再度屈膝而坐,長夜傾訴。
想想,這應(yīng)該是天意和上天給予她的酬謝。祝福她詩路暢順、花草茂盛。
然后,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詩歌在世俗生活中,特別是現(xiàn)在——一個不屬于詩的年代,尷尬又不可或缺地存在著,寫詩有什么用?作為一個喜歡讀詩、寫詩的人,我相信,詩就像那些廢墟上不知不覺長出來的幾根草、一朵小花,它們看似在邊緣、微小、被忽視,卻又不知不覺滋潤著我們的目光,給沉寂已久的心靈帶來生命的活力。辛波絲卡講得好:“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實際上,與此同時,我還記起了她講過的另一句:“詩人總有關(guān)起門來,脫下斗篷、廉價飾品以及其他詩的裝備,去面對——安靜而耐心地守候他們的自我——那白皙依舊的紙張的時候,因為到頭來這才是真正重要的?!蔽也孪耄戄x艷看過這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