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廣瑩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先鋒小說”“新歷史小說”“個人化寫作”等一系列文學潮流,曾以碎片化、變異性和偶然性因素,代替完整的“民族——國家”寓言性敘事,一度打破了“宏大敘事”的美學堡壘,衍生出某些新興的美學規(guī)范?!昂甏髷⑹隆钡臅簳r解體與消歇,固然符合當時新的意義生成多樣性的訴求;但是過于放縱的文字游戲以及怪異、零碎、拒絕深度的表現(xiàn)形式,也難免讓人產(chǎn)生審美疲勞,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讀者的感知難度。進入二十一世紀后,由于種種緣因,一股重構(gòu)“宏大敘事”的力量開始重新聚合。莫言的《生死疲勞》、劉醒龍的《圣天門口》、阿來的《空山》、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葉廣芩的《青木川》、閻連科的《受活》、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關仁山的《金谷銀山》等諸多作品,或管窺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或重述民族百年的滄桑巨變,或回望挽歌式的家族歷史,均可視為“宏大敘事”再度勃興的明證。仔細巡查即會發(fā)現(xiàn),這種集中“高歌”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一方面,多數(shù)作家依然堅守著文學的載道傳統(tǒng),在繁復龐雜的轉(zhuǎn)型時代,努力用完整的敘事構(gòu)建個人命運與歷史脈絡的關聯(lián);另一方面,直面宏大的問題成為部分作家張揚個人精神氣度的突破方式。在這種社會、文學與文化心理語境下,創(chuàng)作主體對完整性和目的性的追求,自然在某些作家那里被納為突破話語霸權(quán)的嘗試。于是,能夠經(jīng)常與人類隱秘的心靈世界達成共鳴的史詩化格調(diào),就衍化成一批優(yōu)秀作家的共同選擇,“宏大敘事”作為一種結(jié)合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現(xiàn)代性敘述方式,再次成功地召喚出現(xiàn)代人對遼闊的土地、蒼茫的自然、淵遠的文脈的想象,回到文學舞臺的顯要位置。
老藤新近出版的《刀兵過》,就呈現(xiàn)出更為立體、豐實的文學樣態(tài)和強烈的史詩化傾向。這篇熔鑄著作者的深厚文化積淀與對傳統(tǒng)真切領悟的小說,力圖在北方的紅葦灘涂上吟唱出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的悲歌,它借助東北薩滿巫師給王克笙的乩文——“水泊之上燎原火,天求遼闊地求寧”,一抒胸臆,奠定了整個作品豁達的審美格調(diào);并于沉穩(wěn)扎實的表述中,盡顯歷史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個人、鄉(xiāng)土與現(xiàn)代的矛盾張力,叩問文學的終極價值和個人的意義歸處,從而折射出了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心深處的道德立場和精神操守??梢哉f,《刀兵過》以一種莊嚴遼闊的寫作范式開拓,成功介入了當代中國重構(gòu)“宏大敘事”文學潮流的序列之中。
老藤的小說大都具有比較濃郁的烏托邦色彩,《刀兵過》改變了作者以往在微觀層面細雕“小理想”的策略,而放眼于社會形態(tài)和組織建設的理想構(gòu)成,以極大的敘事熱情和容量,將自我的理想和信仰放置在更為宏大的層面上。這讓老藤的創(chuàng)作在慣有的人文情懷之外,更增添了一種思想深度,在把故事講好的同時,又探討了更高階的問題——鄉(xiāng)愁式烏托邦與中國現(xiàn)代性的對抗與融合。
烏托邦的話語與實踐可謂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母題。烏托邦的原意是沒有的地方,它作為一個理想的虛構(gòu)空間,寄托著群體對美好社會的精神祈望。隨著時間的流逝,烏托邦的外延意被不斷擴大,也在不同地區(qū)出現(xiàn)了變體。如果按西方的定義做參照(烏托邦的實踐和沖動在時間上最終指向人類的理想和未來),中國文學似乎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烏托邦文學傳統(tǒng)。與之形態(tài)最相近的《桃花源記》,本質(zhì)上消泯了時間的特質(zhì),具有超時間性。但是,中國文學在涉及理想生活的具體形態(tài)時,同樣在政治理論與社會形態(tài)上有明確的訴求,這就又與西方的“烏托邦”概念有了一致的地方。換言之,如果烏托邦的要旨并不僅是文學如何想象,而是諸多想象共同塑造出的理想社會的觀念,其核心并不是個人理想的追求,而是輻射整個社會的幸福,諸如財富的平均分配和集體的和諧與安全,那么在政治理論和社會生活實踐層面,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有許多因素就明顯具有烏托邦思想的特點??枴ぢD吩凇兑庾R形態(tài)和烏托邦》中概述過構(gòu)成“烏托邦”的基本條件:超越現(xiàn)實情境;打破占主導地位的現(xiàn)存秩序;從原則上說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但充滿希望并可以發(fā)揮某種革命性作用。如果從這層意義上看,《刀兵過》的烏托邦傾向是比較明確的。
我們知道,烏托邦敘事總是關于幸福生活的敘事,往往凝結(jié)著特定的生命記憶和族類的集體無意識。九里人的幸福觀很單純,獲得幸福的方式也很單純。這種幸福感首先來源于對物欲的克制,甚至連過年的飲食都有統(tǒng)一的規(guī)格;其次,以王家父子為首的第一代村民都拒絕出仕,與外界紛擾的世界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村民形成了較為完善的村約族規(guī),并不需要依靠外在的行政手段進行強制管轄,他們只想過“自由、散漫、殷實、無爭”的閑散日子,拒絕被卷入歷史轉(zhuǎn)型的洪流之中;再次,老藤用較大篇幅對葦灘宏闊壯美的自然風貌進行描繪,喻示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同時,作者還著重描寫了葦?shù)刂幸恍┏錆M性靈的生物,為小說增添一種盎然的趣味。作為本土自然主義烏托邦傳統(tǒng)的再表達,九里與老子的“小國寡民”和陶淵明的“桃花源”當屬同一個譜系,倡導退避世事的自耕式理想生活。為彰顯內(nèi)省式道德的力量,作者有意安排鬼蠟燭、野龍兩個綠林強匪,因有感于九里淳厚的民風與王氏父子寬厚的個人品格,從而改邪歸正一心向善的情節(jié)。
如果小說都在進行這場氣勢如虹的建設活動,那么也就成了美好的童話故事,老藤自然不會沉溺于這種過于流暢順遂的理想敘事。隨著小說的情節(jié)繼續(xù)深入,外力介入桃花源的封閉性空間之后,其恒常的時間性也就隨之破裂,烏托邦的美夢也便難以為繼。在逐個來臨的混亂的轉(zhuǎn)型時代中,九里屢次遭遇“過刀兵”。在動蕩與戰(zhàn)亂屢次來襲后,九里內(nèi)部的時空循環(huán)被徹底打破,于是作者選擇用一種“反烏托邦”式的悖謬形成了故事的張力。所謂的過刀兵,就是戰(zhàn)時軍隊路經(jīng)某地,對當?shù)剡M行財物和人員的掠奪。九里雖地處隱秘,但由于頻繁的戰(zhàn)亂,依然難逃一劫。不僅匪患不斷,更有短如義和團、俄國兵、奉軍巡防營,長如侵華日軍的持續(xù)威脅、騷擾。如果說這些過刀兵只是造成了村民的物質(zhì)損失與生存焦慮,那么五六十年代的狂熱改造運動則全面地撕裂了九里人的精神世界?,F(xiàn)代化的改造狂潮沖撞著經(jīng)驗式的個人與集體的生存準則,烏托邦的夢想宣告覆滅。
老藤通過九里烏托邦悲劇的展現(xiàn),為我們揭示出烏托邦想象本身的脆弱和危險。作家對歷史和未來的理想化描寫,也未嘗不是當下中國社會緩解現(xiàn)代化的巨大壓力乃至痛苦的文化策略。在《刀兵過》中這種策略表現(xiàn)為某種鄉(xiāng)愁式的烏托邦想象?!皩ふ摇钡那榫w始終隱藏在《刀兵過》故事的主線之間,起初王克笙背井離鄉(xiāng),逃離天津這座最早浸染現(xiàn)代文明的城市,是為了恢復祖姓,延續(xù)家族傳統(tǒng)而古老的脈絡,尋找一種“百里無人斷午煙、荒原一望杳無邊”的遼遠曠達氣度。及至九里建村,用三圣教化村民,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克己復禮”的自我追求,完成了“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得”的社會理想。一步步的逃離與建設中其實蘊含著一種廣義上的鄉(xiāng)愁情結(jié)?!霸谥袊幕小l(xiāng)愁’是一種特殊的感覺結(jié)構(gòu),指‘身土不二’被打破之后對失去了的美好的田園般的過去的回憶和向往?!迸c歐洲的烏托邦傳統(tǒng)指向未來的邏輯不同,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卻總是指向過去,以回旋性作為其表達機制。這一向后的思維結(jié)構(gòu)可能源于以下兩點:其一,傳統(tǒng)儒家禮樂制度本身已經(jīng)為我們描繪出一幅較為完美的生存圖景,能夠通過個人道德的完善構(gòu)建出理想的社會。其二,現(xiàn)代性邏輯嚴重損害了人的靈性與自然的和諧,根據(jù)工業(yè)時代以來出現(xiàn)的生態(tài)危機、道德危機、身體病狀等,我們可以大略猜測未來人與自然之間的縫隙可能難以彌合。因此,《刀兵過》中的鄉(xiāng)愁烏托邦敘事實質(zhì)上是老藤給出的一種擺脫了急功近利的時代問題的壓迫,而去應對現(xiàn)代化所帶來的普遍性的生存與文化危機的文化策略,這就從更為宏大的文化視野上,尋找到了傳統(tǒng)文化理想與現(xiàn)代性的融合可能,使作為讀者的現(xiàn)代人不至于陷入失根與斷序的絕望之中。
鄉(xiāng)愁式的烏托邦想象構(gòu)筑出《刀兵過》的懷舊和追尋的基調(diào),在王氏父子身上可見一種廣義的原鄉(xiāng)情節(jié)與抒情范式。然而在作品的深層語碼中,依然顯示著老藤對“歷史”與“人”之生存境遇的關注,穿透眾生在歷史與政治中掙扎的生命歷程,如同塵埃一般緩慢漂浮又落定,優(yōu)美而殘酷地揭示出歷史與人性交織的沉重真相。
20世紀是一個充滿危機和變革的時代,現(xiàn)代性的不斷入侵、連綿的戰(zhàn)爭與動蕩使人們越來越清楚地體察到人的困境,“長期積淀而成的人類文化傳統(tǒng)在規(guī)范生活秩序的同時,也成為人類爭取自由的一種羈絆?!睍r間坐標上的因緣際會和空間坐標上的世外桃源,都在呼喚一種充滿力量和智慧的秩序守護者形象,老藤不失時機地塑造了王氏父子等一系列“卡里斯瑪式”人物來完成這個使命。但作者顯然并不只滿足于用卡里斯瑪式的人物發(fā)揮其敘事功能性,其更大的野心是把這些人物擴大成整個20世紀中國歷史與個人命運的坐標系。
一般來說,卡里斯瑪?shù)湫屯a(chǎn)生于傳統(tǒng)秩序發(fā)生危機,人們對原有的信仰體系發(fā)生動搖之時。九里雖然是化外之地,它同時是整個中國的縮影,不難想見偏遠的九里尚且遭受到如此深重的損害,可以一窺當時歷史的全貌。首先,被堅船利炮摧毀的忠勇氣節(jié),第一次給九里人帶來了亡國滅種的生存危機。老藤用“光緒xx年”的小標題形式,為清政府的覆滅倒計時。甲午海戰(zhàn)拉開了九里頻繁過刀兵的序幕,此后日俄戰(zhàn)爭、中日戰(zhàn)爭等慘烈的戰(zhàn)事催生了黃開、老地羊、藍壇主這些悲劇英雄,他們以一種向死而生的氣概,為清王朝守住了最后的節(jié)義。作為弱國弱民,他們更真切地體會到生命的渺小與尊嚴的危喪,也清醒地意識到個體的抵抗往往更具有精神層面的意義。其次,吸收并倡導批判與啟蒙的新文化思想的九里子孫,成為改革家鄉(xiāng)傳統(tǒng)的激進斗士。因參加五四學生運動而患病回鄉(xiāng)的姚遠,急不可耐地要粉碎三圣塑像,受到阻止后又氣憤離鄉(xiāng),最后客死他鄉(xiāng)。這讓九里村民第一次對“讀書人”和極端化的啟蒙思想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急功近利的進化主張似乎正在損害著傳統(tǒng)道德和鄉(xiāng)土秩序。老藤對這些外出的孩子從來不夠“仁慈”,或者說他對出離傳統(tǒng)文化的激進思想和未經(jīng)時間考驗的新變之思,都帶有非常審慎的戒備態(tài)度。再次,冰冷的工業(yè)化進程極度戕害了九里的自然靈性和古樸的人心,欲望的毒信埋藏在葦?shù)厣钐?,隨時準備將人裹挾進物欲橫流的深淵。姚松與日本人勾結(jié)企圖強占葦?shù)氐馁Y源進行開發(fā),巨大的利益誘惑讓九里人第一次感受到工業(yè)時代的沖擊;建國后,工作組又加緊對葦?shù)氐墓I(yè)改造,九里不可避免地加入如火如荼的現(xiàn)代化浪潮中。隨之而來的,是大耳狐一家的搬遷以及道觀的消失,象征著自然靈性和神性的標桿折斷,人與自然根狀的聯(lián)系被剝離。
王克笙作為九里的第一代領袖式的人物,擁有著一種不破不立的英雄氣魄。王明鶴曾不止一次地感慨,如果是父親面對囂張跋扈的日軍,一定會固守士人的愛國節(jié)操,帶領村民血戰(zhàn)到底。從這一點上看王克笙是較為典型的卡里斯瑪式的領袖人物,他憑借杰出的個人魅力與高尚的理想信念,將九里流散人群匯集起來,逐漸形成一個擁有仁義和理性傳統(tǒng)的聚落。王克笙能夠感召和激發(fā)他人的忠誠之心,村民自愿按照村約建立起更有秩序的生活模式。作為九里“代言人”的王克笙在道德操守、領導能力、知識水平和理想信念等方面表現(xiàn)出的完美,恰恰符合其背后的歷史與文化因素,他的成就是個人理想抱負與時勢造英雄的聚合產(chǎn)物。與王克笙相呼應的是塔溪道姑,她身上的自然神性特質(zhì)具有凈化世俗戾氣的作用,與王克笙相輔相成、剛?cè)岵M蹩梭系氖浪捉?gòu)力量和塔溪道姑的精神凈化力量,共同維護了九里的安定,這是九里具有烏托邦傾向的雙重基礎。
與父親不同,王明鶴則是一個生存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之中,并努力壓抑自我個性和欲望的悲情人物。王明鶴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卡里斯瑪式英雄,比起父親,他的堅守與抗爭難度更大,這也就決定了他不能一味地揮灑自如,而是要小心翼翼地維持九里村的生存與運行。從讀者的角度看,王明鶴一生的謹慎、努力可能來的沒有那么痛快,但其實王明鶴才是一個褪去了神性色彩的真實可感的卡里斯瑪式英雄。
可以說,整個二十世紀上半頁,面臨著國破山河的殘損與傳統(tǒng)解體的潰變,民間便會自發(fā)呼喚一種力挽狂瀾的強力,甚至想象出具有改天換地才能的卡里斯瑪?shù)湫?。王克笙雖然以傳統(tǒng)士大夫形象出場,但是他身上隱含著一股豪俠的氣概。出生時“站生”的胎位似乎就預示著王克笙反叛的個性,冒險為黃開、藍壇主、“關督隊”這些清末殉葬者樹碑立傳,寄托了自己對末世的憂思,也因此,王克笙的死多了一種悲情的成分。相比較來看,王明鶴倒像是守成之君,盡管他的內(nèi)心時常激蕩著沖動的蠻力,但是面對時局的時候他依然不能隨心所欲地表達自我。他是父親意志的繼承者,繼承醫(yī)館、恢復祖姓、接管九里的繁雜事務……似乎成為鐫刻在他基因里的責任和義務。
表面上,父子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這似乎只是個體差異而已,但其正體現(xiàn)出父子兩代人處于知識分子“憂世”與“憂生”的不同歷史階段,進而激發(fā)出相應的反應與處世原則?!霸趹n世的階段,儒俠們孤傲不群、憂郁多思的性格,到他們昂揚澎湃的激情心態(tài)、輾轉(zhuǎn)反復的思維方法,乃至一廂情愿的烏托邦式理想寄托,無不反映了自歌德的少年維特以后所謂浪漫英雄的標記。其中含有類似普羅米修斯為蒼生獻身、犧牲小我的叛逆勇氣,代表了一種激情的心態(tài)。而到了詩人之憂生時,激情便開始沉淀了下來,直指生命中最深沉的悲苦,正面面對死亡?!痹谧骷夜P下,離亂時代的憂世憂生形成了王氏父子之間某種堅強的紐帶,它不僅依靠著血緣關系來維系,更依靠著相似的人生理想和知識分子對時代苦難的擔當精神。不難看出,王氏兩父子共同組成了較為立體的傳統(tǒng)文人形象,更是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對家國與生命之憂思的心路寫照。老藤筆下的“平凡人”,往往承擔著演繹大歷史的使命。他追求文學對歷史、對生活的干預力量,從不采用冷淡的回避姿態(tài)。也正因此,老藤筆下的人物能夠給人實在的血肉之軀的感覺,在錯綜復雜的心理情感中彰顯文學的“真”。
統(tǒng)觀老藤的文學世界,基本觀照了二十世紀中國民間生活中的一些重要歷史進程。當然,作者的最終目的并非單純再現(xiàn)這些歷史事件,而是希望在相對完整的歷史脈絡下,較為全面地燭照普通人在不同歷史語境下的生存樣態(tài)以及個體心靈史。作品中人物的無奈、劫難、掙扎甚至死亡,都從不同的維度突破自身肉體和精神的局限,呈現(xiàn)出寬厚而豁達的歷史文化指向。比如《熬鷹》中的金兆天,在特殊時期散發(fā)出人性的慈悲,填補了失序社會中倫理和尊嚴的缺失;《黃昏里的“雙規(guī)”》中的官員程海巖與李子和,在現(xiàn)實的權(quán)力場中頑強抵抗各類潛規(guī)則,展現(xiàn)知識分子所應有的氣魄與道義。在這些人物身上,我們總能看到一種與明哲保身、隨波逐流式的生存準則相反的信念,一種近乎復活理想人性的熱望和執(zhí)拗。
在《刀兵過》中,老藤將這種人性的復蘇與升華的愿望寄托在了知識分子的身上,并在“儒”“道”“勢”層面,對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進行自我生存意義的追問。余英時曾概括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基本特征:一是理論上知識分子的主要構(gòu)成條件已不在其屬于一特殊的社會階級,而在其所代表的具有普遍性的“道”上;二是中國的“道”基本上是一個安排人間秩序的文化傳統(tǒng),其中雖然也包含宗教的意義,但它與其他古代民族的宗教性的“道統(tǒng)”截然不同。因此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秉持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觀念是從“道”濫觴出來的;三是知識分子不僅代表“道”,而且相信“道”比“勢”更尊,因此對社會的責任感是知識分子應有的品德;四是由于“道”缺乏具體的形式,知識分子只有通過個人的自愛、自重才能尊顯其所代表的“道”。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自我生存意義的追逐,往往體現(xiàn)在對“道”的堅守上,也即闡釋并守護世界的意義,引導人揚棄本能中的利欲妄損,進而走向一種普遍性的人文主義狀態(tài)。
但是,知識分子并不代表政治經(jīng)濟利益集團,他們?yōu)槭澜缫饬x而奮斗的理想通常是與世俗權(quán)力相背的,在“勢”與“道”的斗爭中必然傾向于后者。因此,在救亡的時代,知識分子的教化功能讓位于革命功能后,“歷次革命后,都有一批人文知識分子實在地轉(zhuǎn)化為世界的功用部分而不再返回意義世界……人文知識分子完全同化于世界事物后,世界也就失去了引導自身向上的精神環(huán)節(jié)?!敝R分子的人文價值和終極目的,必然需要超越世俗權(quán)力的道德高度,以及隨時準備遠離權(quán)力與體制的半出世姿態(tài)。于是在“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間奔波不止成了多數(shù)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無法逃脫的宿命。
表面上看,王克笙努力將九里建成人間桃花源,并在其間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和文化理想,做到不入俗流不染功利,這本是入世與出世的渾然統(tǒng)一。但儒道思想對其性格形成的影響,更多地表現(xiàn)為個人與上層精英文化的關聯(lián)。也就是說,長久浸淫在“學而優(yōu)則仕”觀念下的知識分子的出世退守,往往是被動且無奈的,是入世無門時的補償策略和自我保護。小說中混亂的時局、生存的壓力逼迫著王克笙投向汪洋一般的民間立場,在入世與出世的道路全都荊棘重重甚至無路可循時,他睿智地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以“俠”補“儒”。俠義精神在歷史上就具有對強權(quán)與庸眾的破壞力和威懾力,它從誕生伊始就具有某種對抗政權(quán)的特質(zhì),這是中國古代社會的集體無意識中體制強大而個人軟弱現(xiàn)實的文化折射,也是所有被壓迫者反抗強權(quán)與壓迫的理想文化形象。在傳統(tǒng)儒家理想和信念已經(jīng)無法完成拯救九里的情況下,王克笙迫切需要強大而正義的武力來對抗強權(quán)。因此,王克笙對黃開、藍壇主、“關督隊”等人的惺惺相惜,對綠林強匪鬼蠟燭的寬容放任,正是他內(nèi)心渴望時局清明、國家強盛的映射,是儒與俠的一種合流。
塔溪道姑則是另一種“俠”,上文提到王克笙與她是九里的秩序與精神的基石。作為道家的代表,塔溪道姑指點九里一次次躲過刀兵劫難,承擔起了部分救世與教化的責任??箲?zhàn)史上,道教確實做到了“興國愛民、普濟群生”,《續(xù)修大岳太和山志》中就記載了武當?shù)朗抗?jié)衣縮食、毀家紓難的義舉。如果說王克笙兼具儒與俠的品質(zhì),那么塔溪道姑身上就兼具了道與俠的雙重氣質(zhì),小說結(jié)尾處王明鶴為塔溪道姑立“劍?!保忠淮未_認了九里人對她俠義精神的肯定?;蛘?,我們可以大膽地說,是王克笙與塔溪道姑的精神和人格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融合了儒、道、俠的完美知識分子形象,共同達成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
令人欣喜的是,老藤對知識分子與世界關系的闡釋并未到此為止,他將這種關系推進到更為立體深遠的層面。社會危機迫使知識分子開始深刻考量社會秩序的文化基礎,處于新舊時代交替的中國人需要重新鍛造認識世界的圖式,根植于傳統(tǒng)而又超越傳統(tǒng),沖破“私”的代際傳承性,抬頭展望新的世界形象與宇宙圖景。留洋歸來的栗娜是點亮王明鶴認識外部世界的一盞燈,啟蒙了王明鶴對科學和變革的認知,盡管他的生活地圖從未越出過九里。從父與子的承繼關系來看,王明鶴似乎缺乏獨立的個性。但他對感情絕不茍且,為了守護對栗娜的愛情終身不娶,沒有陷入傳宗接代的窠臼中,抗住了延續(xù)家族命脈的壓力。最終,他把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傳給了胡家的孫女胡小狄,也徹底超越了“傳男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的祖訓,以現(xiàn)代而理性的方式完成了家學的延續(xù),達成了為“公”的文化傳承。
讀者可能會疑惑,小說最初的動力是王克笙為恢復祖姓而遠走邊地,如何最后王明鶴主動將家族血脈斷根了呢?這恰恰是作家思想深意的所在。老藤最讓人感動的地方就在于他從不拘泥于“小傳統(tǒng)”的桎梏,而是力圖復歸“大傳統(tǒng)”中崇高與莊嚴的寶貴部分。這是他盡管著眼于小人物的描摹,卻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故事背后宏大背景的緣由。王氏父子本來有許多機會恢復祖姓,但是每每看到政治污濁、民不聊生的國情,他們都暫緩這個儀式以便等待一個海清河晏的好時機,最終由王明鶴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實現(xiàn)。在這里,“恢復祖姓”是一個符號化的存在,它是衡量個體在時代中生存狀態(tài)的標尺,是知識分子對民族國家盡到義務之后,能夠返回自我心靈,堅守世界意義的時刻。王明鶴對胡小狄的倚重突破了“私”的狹隘,傳繼“公”的意識觀念,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致敬。
當然,在老滕筆下,知識分子形象并非都如王氏父子一樣充滿了對時代的勇氣和擔當。在知識分子與時勢的沖突中,或者個體面對更大的政治威脅時的精神衰微與困頓無奈,都讓老藤流露出悲憫的情懷。作為留學英美的婦科專家汪喬治,在下放到農(nóng)場后重病,因為對自身遭遇的憤懣而拒絕接受王明鶴的治療,在狂亂的時代產(chǎn)生出厭世惡生的悲涼心境,進而放棄對世界的責任。汪喬治表現(xiàn)出的自身的軟弱,缺乏對歷史秩序和普遍人性中缺陷的自我質(zhì)疑的勇氣,這也恰是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的真實際遇。對知識分子進行多維度、全方面的審視與描寫,使老藤的人物描摹和作品的思想世界更具深度,也更能夠發(fā)人深省。
《刀兵過》兼具思想容量和細節(jié)真實,它是作者自我超越的一次勇敢而成功的嘗試。盡管作品在某些細微處仍有議論略多、較少意韻留白和敘事偏于理想化的問題,但它將家國歷史與個人命運融合的“九里村”鄉(xiāng)愁烏托邦建構(gòu),對具有強力精神的卡里斯瑪式英雄的呼喚,和綜合儒、俠、道等傳統(tǒng)文化因子的理想知識分子人格的尋找,以及從中折射出的創(chuàng)作主體穩(wěn)定的內(nèi)心立場、濃郁的史詩化情懷、熱忱的使命擔當與稔熟從容的敘事能力,都為“宏大敘事”的重返提供了可能性的啟示,也再次證明在道義的舞臺上戴著使命感的藝術(shù)“鐐銬”跳舞,同樣能夠跳得很美,很精彩。
房廣瑩 南開大學
注釋:
①[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艾彥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第228-236頁。
②王杰:《鄉(xiāng)愁烏托邦:烏托邦的中國形式及其審美表達》,《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11期。
③李楊:《現(xiàn)代性視野中的曹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37頁。
④[德]馬克思·韋伯:《經(jīng)濟與社會(上卷)》,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69頁-273頁。
⑤龔鵬程:《俠的精神文化史論》,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第188頁。
⑥[美]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7頁。
⑦尤西林:《闡釋并守護世界意義的人——人文知識分子的起源與使命論綱》,見《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