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笙

進(jìn)入高中以后，經(jīng)常有人夸我字寫得好看。

剛開始很受寵若驚，連忙擺手說：“不不不，我寫得不好看，頂多一般般?！?/p>

到后來聽得多了，就習(xí)慣地抿嘴一笑。

很多時候，我的字體都在變。為了看起來順眼些，我極力寫成老師喜歡的楷體。

其實(shí)更久以前，我偏愛筆鋒凌厲快如風(fēng)的字體，就是看起來像草書，落筆揮灑自如的那種。

我當(dāng)時想：啊，沒毛病了，這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字了。

后來他坐到我后面，安安靜靜地，總是埋頭刷題。

我挨個去收作業(yè)，他只是默不作聲地把作業(yè)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我一轉(zhuǎn)身就能看到。

作業(yè)收得倉促，我沒仔細(xì)看每個人的字。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字，還是因?yàn)椴恍⌒呐龅沽怂臅?/p>

我忙不迭地道歉，彎腰替他一本本撿起來，他沒在意。我?guī)退麛[好書，順勢瞟了一眼，天啊，他的字這么好看！

工工整整，乖乖巧巧，小小的樣式。

一對比，頓時覺得自己的字丑爆了！

每次收作業(yè)，看到他本子上工整的名字就忍不住翻一下。

心想：怎么會有男生寫出這么小的字！好……可愛！

然后就偷偷地模仿。

很可惜，學(xué)不來。

我握緊筆桿，鄭重其事地在草稿本上寫下一行字：練字，向他看齊！加油！（握拳.jpg）

終于在堅(jiān)持兩個星期后捧著本子淚流滿面——這寫的是什么鬼??？哭！

學(xué)著學(xué)著，我的字也沒有以前那么難看了，慢慢來的話，勉強(qiáng)能過眼，但一著急那字就……有點(diǎn)不忍直視。

遺憾的是，即使我再怎么練，也寫不出和他一樣的字，就像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靠近他一樣。

每天早上在我苦苦練字的時候，前桌的男生都會風(fēng)雨無阻地到教室趕作業(yè)。

有次他抄我的作業(yè)，忽然悶頭一句：“好奇怪，我感覺你的字有點(diǎn)兒像……”

我心虛不已，生怕他多說，抓起一本書猛拍過去。

一時沒控好力道，拍得他嗷嗷大叫。

悄悄地往后看一眼，他低眉看書，氣定神閑。

也不知聽到了沒有。

因?yàn)樽謱懙煤昧耍?jīng)常會被班主任表揚(yáng)。從字體夸到品行，勤奮刻苦，謙虛乖巧，總之怎么好聽怎么來。

我聽了，面不改色地挺直腰板。

前桌男生陰陽怪氣：“哎呦，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有人夸你溫柔善良！”

然后他頭上瞬間鼓起一個包。

臨近期中考試，班主任給我安排了一個任務(wù)——出黑板報(bào)，并千叮嚀萬囑咐我這個黑板報(bào)不一般，關(guān)乎班級的光輝形象。我點(diǎn)點(diǎn)頭，對自己的能力表示很擔(dān)心。

和我一起的，還有他。

我負(fù)責(zé)畫畫，他負(fù)責(zé)寫字。

開始合作的第一天，我倆都沒說話。我一邊感慨緣分真奇妙，一邊亂畫一通——蒼天作證，寫字我還能湊合，畫畫就……我畫技不是一般的爛。

他在旁邊安靜地寫字，粉筆劃過黑板留下一串好聽的“沙沙”聲，輕柔的細(xì)風(fēng)拂過他額前的碎發(fā)。

他是我見過的男生中寫字最好看的，也是我見過的寫字好看的人中長得最好看的。所謂“字如其人”，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詮釋。

黑板報(bào)弄好后得了獎，班主任高興地把我倆夸上了天。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挺直腰板，心里卻悄悄樂開了花。

之后收作業(yè)時我一直保持完美微笑。前桌男生問我，是不是踩到了狗屎，這么開心？我沒回他，兩秒鐘后他的頭上又順利鼓起一個包。

領(lǐng)獎時我和他并排站著，校長聲情并茂地念出我和他的名字。

我偏頭看他一眼。那天的陽光很暖，角度很好，細(xì)碎的光影灑在他身后，勾勒出他周身暖黃色的光圈。他神色淡漠，薄唇微抿。

那一刻，我不知道吸引自己的是陽光還是他。

撲通撲通。我聽見心臟快速地律動著，一只小鹿悄悄地跑了起來。

領(lǐng)完獎后要拍照，我故作淡定地站在他旁邊，聽到相機(jī)“咔嚓”一聲細(xì)響，將那時的我們定格在一張小小的照片里。

回教室的路上，他在前面走得特快，我跟在后面想離他近點(diǎn)兒，但他步子邁得太大了，我?guī)缀跏沁B跑帶走。

我屏住呼吸，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叫囂：去呀，去和他說話呀，隨便說什么都好！

眼看就要到拐角了，我深吸一口氣，露出個自認(rèn)為燦爛的笑容，幾步上前：“嘿，你……”

然后他走遠(yuǎn)了。

沒回頭，沒看我。

我愣住，半晌，拍了拍僵掉的臉，對自己說：“好的，走了?！?/p>

然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我想起電影《傲慢與偏見》中的一句臺詞：

要是他沒有觸犯我的驕傲，我也很容易原諒他的驕傲。

不知適不適合此時此景，但我腦海里忽然就冒出這么一句。

17歲的我，敏感、倉皇，還有點(diǎn)小驕傲。

或許對他有那么點(diǎn)小心思，但身為驕傲少女的我是不會拉下面子再主動找他的，于是我?guī)е@份小驕傲畢業(yè)，將對他的偏愛深埋心底。

升入新學(xué)校，我的字越寫越順，雖不至于驚艷全場，起碼看起來挺舒服。

新學(xué)校舉行過一次硬筆書法比賽，我被班主任大力舉薦，最后毫不意外地被張貼在榮譽(yù)欄里進(jìn)行表彰。

我一直沒去看，只沉迷學(xué)習(xí)無法自拔。

直到偶然和同桌聊天，她忽然興奮地說：“知道嗎，我之前看到榮譽(yù)欄上有人寫的字和你超級像！”

我聽后，頓了一下，才緩緩道：“哦，好巧啊。”

心里卻有些惆悵。

好吧，是很惆悵。

我對他所有的關(guān)注源于字，也止于字，甚至沒和他說過話。

但我不會承認(rèn)自己想起了他。

后來因?yàn)樽謱懙煤每?，我順利加入了書法社，開始接觸各種字體。軟筆、硬筆，行書、隸書，寫得多了，字變化越來越大。

某天午休，我埋頭抄古詩，忽然筆下一頓，本子上的字通透有力，肆意地連成一筆。

猛然發(fā)覺，我已經(jīng)寫不出那種乖巧可愛的字了。

模仿了三年的字跡被我不知不覺中忘記了。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大概是踏過半個青春，尋覓追逐心中的那抹月光，走走停停，直到這一刻才發(fā)覺，一切不過是徒然。

我對自己說，行吧，就這樣。

搬家時整理出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我隨意瞥了一眼，一本草稿本被風(fēng)翻了頁，上面的清秀字體依稀可見——

“練字，向他看齊！加油！”

看著看著，我忽然笑出聲。

心里不禁感慨，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站在時光交錯的深處，一個女生微微傾身，俯在他耳邊說：“喂，你寫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