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夏夜，屋里悶熱，走到院內(nèi)，籬笆的藤蔓上開著大朵的夕顏花，幽芳四溢。我在花前徘徊，心知只要天一亮就看不到夕顏的綻放，心里不免感到惆悵。墻角石縫中堅(jiān)韌的野草，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動。一個16歲女孩的臉，漸漸浮現(xiàn)出來。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的是一身湖蘭色的衣衫，發(fā)間系著白色發(fā)帶，黑亮的眸子漾著靈動和朝氣。那個暑假我們一家剛搬到鼓新路不久，天剛蒙蒙亮，我散步到了附近的八卦樓。陽光下，一朵潔白的夕顏花，在鐵欄桿上簇葉而生，像是一輪落在凡塵里的滿月。

我滿心歡喜，看了又看，可轉(zhuǎn)瞬間，那花瓣顧自閉攏，泛黃，最后皺縮在一起，蜷曲成很小的一團(tuán)。正嘆息間，身后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夕顏花常在夜里開放，在清晨凋零。回頭時，看到一雙晶瑩的大眼睛，一個女孩手提一個大籃子，很乖巧聰靈地站在我面前。

女孩很與人親近，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霜菊，比我還小兩歲。也知道她的父母身體都不好，母親常年辛勞落下病根，身子骨虛弱，常需要抓藥調(diào)養(yǎng)。她的父親腰椎間盤突出壓迫了神經(jīng)，前幾日才動的手術(shù)，她要代替父親去海邊抬海蠣到市場上賣。

霜菊看看我又看看那消瘦的夕顏花，十分高興地說：“我家里還有些去年的種子，若姐姐喜歡這小花，明日我給你帶些來，種在花盆里，無需多少時日就能發(fā)芽長葉。”

第二天，我依約去市場找霜菊，剛走到菜市口，就見霜菊挑著擔(dān)子在前面走。兩頭的籃子很沉，走一步就晃一下。我正要喊霜菊，一個戴袖章的治安員攔住了她：“停下，停下。”

扁擔(dān)的重量壓在霜菊瘦弱的肩上，她騰出一只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眼睛里露出單純的光芒。

治安員問道：“有照嗎，誰許你在市場擺攤的？”霜菊放下扁擔(dān)，輕輕地說有的，我們辦的是臨時攤點(diǎn)的照，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治安員。

“蘇志強(qiáng)……這不是你吧？”治安員念著紙張上面的名字，把它還給霜菊：“沒有照就不準(zhǔn)擺攤，走走走?！彼招÷暤卣f：“叔叔，這是我爸辦的照，這幾日他病了，我替他來擺攤的?！?/p>

“不行，各個都像你這樣，我們還怎么管理？”治安員堅(jiān)持原則，并不買賬。我推開擁擠的人群向前，從布兜里掏出路上買的瓶裝甘蔗汁遞過去，為霜菊求情：“大叔，她家里大人病了，這海蠣怪沉的，你就別叫她再扛回去了?！?/p>

治安員看看霜菊瘦弱的模樣，這才松口：“你家住哪？”霜菊的聲音提了提：“叔叔，我家就在鼓新路的小民房。”治安員這才擺擺手走開，霜菊翹起嘴角，眼睛里明顯閃爍出許多驚喜來，對剛剛發(fā)生的事毫不在意。她想起了什么，連忙從兜里掏出一個用花手絹包裹的東西給我：“姐姐，這是夕顏花的種子，你看夠嗎？”打開，二十多粒黑色細(xì)小的種子安靜地躺在手絹里，我點(diǎn)頭，夠了。

這天早晨十點(diǎn)多鐘，日頭靜極了，墻頭屋瓦上有幾只貓兒排排坐，在靜靜舔毛、瞌睡。我在院內(nèi)支起畫架，手握畫筆在紙上飛舞。霜菊著一身藍(lán)，捧一盆綠蘿慢悠悠地進(jìn)來。我抬頭注視，見她身邊開著一叢紫陽花，襯得人亭亭玉立，宛如畫中。

“呀！姐姐你在作畫嗎？”霜菊連忙放下手中的綠蘿，跑到身邊，手觸摸著畫板，喃喃說著，畫筆和畫板就是天堂啊。我看到霜菊的眼睛里閃著耀眼的光芒，霜菊又緩緩地說，將來我也要去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畫。

想到霜菊的家庭環(huán)境，這個愿望恐很難達(dá)成，我沉默著，一個扎著圍裙的大嬸跑來沖霜菊喊道：“霜菊，霜菊，你爸叫你去藥堂抓些藥回去?！薄拔抑览?，這就去！”霜菊連忙和我道別，一路小跑出去，邊跑邊喊：“姐姐，那盆綠蘿送給你了……”

夕顏開花的某個夜里，霜菊的母親終于沒能扛住病魔的摧殘。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巷口就聽見鄰居們議論，霜菊的母親死了，她的父親還在病床上，這孩子日后可咋辦喲……我見到霜菊的時候，她明顯瘦了，眼瞼處還有未干的淚痕，但眼里的光卻充滿了堅(jiān)毅。

巷弄的大人們幫著霜菊料理了母親的后事，此后，霜菊既要為家計(jì)奔波，還要照顧父親，而我也為準(zhǔn)備高考而忙碌起來，漸漸與她少了聯(lián)系。后來我到外地讀書，關(guān)于霜菊的記憶也漸漸淡去。直到有一天，我在學(xué)校聽完一場美術(shù)講座，出來的時候，見一個身穿湖蘭色長裙女孩從Z型樓梯走過，就這樣穿過時光，輕觸我記憶的縫隙。我以為我已經(jīng)忘了她，可她卻忽然在我記憶的底片上顯影。

我一直以為霜菊仍然居住在鼓浪嶼的小民房里，或許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伤@些年不僅把父親照顧得很好，還堅(jiān)守本心，考上我所在的這所美術(shù)學(xué)院。我很奇怪，她是怎么從生活的沼澤里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霜菊說，夕顏也叫夜光花，它常在夜里開放，在清晨凋零，即便生命是嬌嫩而短暫的，夕顏也有一顆寂靜而勇敢的心，讓自己擁有生命不可抗拒的向上力量，搖曳出斑斕姿彩，兀自溫暖，兀自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