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崗
屈指算來我與再復相識已經(jīng)有三十四五年了。記得第一次見面,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他在學部即后來的社科院工作已有將近二十個年頭,我則是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文學所的新丁。他從院部《新建設》回文學所,落在魯迅研究室,我在近代室,正好斜對面。我寫了篇魯迅的論文刊在《魯迅研究》上,他看到了,我們碰面的時候他夸我寫得不錯。那是我的初作,受到夸獎當然很高興。后來,他又相約有空可以到他在勁松小區(qū)的家聊天。一來二往,我們就熟了。他是我學問的前輩、師長,也是我完全信任、任情交流的好朋友。那時我們非常喜歡到他家談天說地,切磋學問。他的母親我叫奶奶,勤勞又慈祥,炒得一手極美味的福建年糕招待我們,每有暢談機會,都使我這樣的后生得到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豐收。對我來說,這當然是極其難得的再學習、再摸索的機緣,我獲益良多。他后來當了文學所所長,我也從來沒有叫過他“劉所長”,估計叫出來,他也覺得怪異,人前背后都是叫“再復”。他待我們這些晚輩平易親切,毫無官樣子。就這樣,我們一起切磋,一起寫書,走過了有點兒激動人心的八十年代。
我從這段亦師亦友的情誼中收獲最大的就是為他對文學真摯的喜愛所感染,再復是我見過的視文學為生命最為真誠的人。他對文學的熱情和喜愛仿佛與生俱來,文學是他的血液,文學是他的生命。八九十年代中國社會劇烈變遷,改革開放帶來很多從未有過的機會,我也萌生過“出走”的念頭,可是每一次見他,跟他交談,都為他對文學孜孜不倦的熱情所感動,甚至在被突如其來的命運沖擊得有點兒“喪魂失魄”時也是如此。我還記得他平淡的話:文學很清苦,但長久一點吧。我本來對文學的認知就很淺,也不是自愿選擇讀文學系的。要論對文學的忠誠度,與再復相比,那真不知相差到哪兒去了。要不是從他對文學火一樣的熱情得到堅持的力量,我今天大概會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弄潮”吧,或者大富大貴,或者其他,總之不會有平靜思考的安寧和幸運。每想到這一點,我就對人生大起大落但不屈不撓的再復心生感激,人生的良師益友就是他這樣吧。
往大一點說,“文革”結(jié)束后撥亂反正的歲月,中國當代文壇有劉再復一馬當先探索文藝理論批評的新出路,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幸運。在我看來,文學由于它的性質(zhì)和在社會的位置,是很容易迷失的,有點像格林童話那個千叮囑、萬叮囑還是行差踏錯的小紅帽,難免受外在的誘惑而迷失在本來的路上。她的美和光彩讓她天真爛漫,不識路途的艱難,不識世道的兇險,同時也令居心叵測的大灰狼垂涎三尺。小紅帽的天真天然地是需要守護的,文學也是如此。我們從歷史上看到,有時候是有意,有時候是無意;或者愿望良好,又或者別有用心,各種社會力量都來插上一杠子,利用文學。于是,文學的領域一面是作家創(chuàng)作,一面也是批評。好的批評就是守護文學。批評雖然也做不到盡善盡美,但至少讓作家和讀者知曉文學本來的路在哪里。倫勃朗畫過一幅傳世的名作《夜巡》,那位站在畫面中間的隊長神情警醒,目光堅毅,透出了守衛(wèi)新興城市的民兵們盡職盡責的神采。劉再復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這樣一位為了文學勇敢而孜孜不倦的“守夜人”。
他所做的事業(yè)濃縮成一句話就是守護文學。他看到文學在他生活時代有這樣那樣的迷失、偏差,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有責任說出真相,說出值得追求的文學理想是什么。他的話有人聽的時候,發(fā)生巨大的社會影響,對當代文壇起了好的作用。有人聽的時候他固然站出來了,即使有磨難也不在乎,但我想他不是為了那些社會影響而說的,他是出自對真知的領悟。后來,眾所周知,他到了海外,他的話少人聽了,社會影響似若有若無之間。這時候他也沒有遁跡山林,從此沉默,這不是他的性格;他不在乎身在何處,不在乎似有若無,照說不誤,他針對文壇說的話前后有所不同,但那不是他的文學立場和文學理想的改變,而是社會的情形改變,是文學從政治的迷失走到市場的迷失,他“守夜人”的角色始終如一。文學熱鬧的時候他守護文學,文學冷清的時候他也守護文學,他是中國文壇過去數(shù)十年來最為重要而又最為本色的文學的“守夜人”。
晚清以降,中國多災多難,較早時期的改良救亡都無甚起色,于是文學從古代優(yōu)雅的角色逐漸走到社會變革的前臺。從晚清至民國的早期,諸般武藝都用盡了,也未能救國家民族于危難,先覺者要文學出來為民族兩肋插刀,這也未可厚非。人畢竟是先要生存,才有發(fā)展,然而這個形成于嚴峻環(huán)境的文學傳統(tǒng)卻日漸隨著現(xiàn)代的進展凝固下來,變得僵硬起來。
劉再復接受教育成長的文學氣氛,一面是創(chuàng)作的束縛和禁錮,另一面也是視野廣闊,可以飽讀古今中外的優(yōu)秀文學,后者給他提供日后思想的源泉和養(yǎng)分,前者很自然成了他日夜思索力圖突破的問題。在嚴重變質(zhì)鈣化的文學傳統(tǒng)變本加厲進行各種“大批判”的“文革”時期,他恰在風暴旋渦的中心——中國社科院。我曾經(jīng)很多次聽他講“文革”中匪夷所思的耳聞目睹,有些傷感而不那么血腥的細節(jié)已經(jīng)寫在他的散文和師友回憶紀事里了,但還有一些血淋淋的真事他沒有寫,我在這里也難以記述。我覺得,能從過去的血淚和教訓中汲取養(yǎng)分,是他對文學的思索邁前一步、邁深一步、邁早一步的關鍵。“文革”的荒謬,是非顛倒,看似與文學的思索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但兩者隱秘而深刻的關系被他看到了,這也揭示多少是共通的現(xiàn)象,人都是從個人經(jīng)驗通往更大的世界,然后又從更大的世界返回到內(nèi)心的世界的。
劉再復參與到文學界的思想解放和新探索,他的針對性很強,先是寫出了《性格組合論》,主張人物性格不能等同于階級屬性。人性是一個復合體,內(nèi)涵深廣而又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文學形象,一定是那些寫出了人性的復雜多面性的形象。他的新觀念拓寬了作家的視野,提升了文學的品質(zhì)。后來他更進一步,發(fā)表了《論文學的主體性》,希望實現(xiàn)文學觀念的根本革新。他把作家的現(xiàn)實政治主體和作家寫作中的文學主體分開,認為兩者不能等同,本來也不一致。作家雖有政治觀念,但寫作中依然可以超越其政治觀念。他說:“作家超越了現(xiàn)實主體(世俗角色)而進入藝術主體(本真角色),才具有文學主體性?!倍沤裰型鈧ゴ蟮淖骷移鋵崯o不如此?!爸黧w論”的用意,無非就是強調(diào)作家的獨立性,還創(chuàng)作的本來面目。很明顯它是“補天”的。再復那時也認為自己屬于“補天派”。補天難免要換掉那些粉化了的霉石,把漏洞堵上,可他的好意陰差陽錯卻被誤成“坼天”,受到干擾和批判,甚至有人為此要起訴他。
自從他漂流到海外,頭銜沒有了,身上的光環(huán)沒有了,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他定居在寂靜的落基山下。巨大的人生落差并沒有消磨掉他對文學的喜愛,他還在思考和寫作。文學本來就是跨越國界的,對創(chuàng)作和批評來說,至關重要的土壤不是具體的故鄉(xiāng)、故國,而是語言。語言也是一個國度,一個形而上的國度。此后的再復就是背著“語言的祖國”繼續(xù)寫作,繼續(xù)守護文學。像布羅茨基說的,背著語言的祖國,浪跡天涯。勤奮的再復把他的所感所悟、所思所想都寫在他的一系列著作里,去國近三十年寫下的著作已遠多于國內(nèi)時期。讀者容易見到的簡體中文版有三聯(lián)書店版《紅樓四書》、《劉再復散文精編》十卷、《李澤厚美學概論》和《雙典批判》等。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視野比先前更為闊大,更為深入。
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起,中國步入了市場經(jīng)濟的快車道,千呼萬喚的財富、白花花的銀子,終于在這曾經(jīng)貧瘠的土地像泉涌般冒了出來。文學是不是從此就云淡風輕了呢?從市場獲得了自由是不是也意味著獲得心靈的自由?不見得。如果此前的當代文學迷失在意識形態(tài)的荊棘叢陣里,那九十年代之后的文學就是迷失在市場的誘惑里。盡管在大洋彼岸,守護文學的再復不可能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與八十年代的再復相比,這時候他更強調(diào)文學心靈的重要性。文學心靈是擺脫了所有世俗束縛之后的自由心靈。最近我還讀到他兩年前出版的新書《文學常識二十二講》,這是他皈依文學超過半個世紀感悟文學、思考文學的成果,它簡約而全面,由他給香港科大學生講課的錄音整理而成。他把文學看成是“心靈、想象力和審美形式”三者的集合,心靈在文學三個基本要素中占據(jù)首要的位置。我覺得,再復的感悟是從中國當代文學前半段迷失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后半段迷失于市場誘惑的兩面教訓中升華出來的,它真正實現(xiàn)了對文學本然的回歸。因為世俗的束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與外在的枷鎖相比,心靈的枷鎖更關鍵。作家不能掙脫心靈的枷鎖,亦無從擺脫世俗的枷鎖,而文學的生命也就窒息了。再復點中了產(chǎn)生于巨變時代的中國當代文學的穴位。
可以說,文學心靈的自由是劉再復文學理念的核心。它既針對政治掛帥年代的偏差,也針對利益掛帥年代的偏差。再復將八十年代對文學主體的論述推進到新世紀對文學狀態(tài)的論述。這些年他談論文學,常用文學狀態(tài)一詞。他說:“文學狀態(tài),也可以說是作家的存在狀態(tài)。從反面說,便是非功利、非市場、非集團的狀態(tài)。從正面說,是作家的獨立狀態(tài)、孤獨狀態(tài)、無目的甚至是無所求狀態(tài)?!痹谙M至上的商品時代,文學做不了其他,僅能裝點門面、附庸風雅。文學被利用起來,投東家所好,獲一點兒資本的殘羹,于是文學淪為了商品。再復非常清醒地意識到無論西方還是東方這種文學的迷失,他甚至呼吁作家重返“象牙之塔”。這個救亡年代的貶詞被再復賦予了新的含義。他的“象牙之塔”就是文學心靈、文學狀態(tài)。重返“象牙之塔”意味著“清貧”與“寂寞”,有誰會聽呢?至少他自己是說到做到,身體力行了,所以他看到了別人沒有看到的文學真知的光輝。
除了研討探索文學,海外時期再復另一個關注的重心是中外文化的比較觀察,尤其是中美文化的比較觀察。人在海外,不時行走,心中懷想著遙遠的故鄉(xiāng)故國,腳踏著的則是異國神奇的土地,這讓好奇深思的再復很難不比較一番,觀察分析,形成自己的心得。他的中外文化比較,多寫在散文集《世界游思》里,也寫在他的講演集里。他給香港科大學生作的“關于人生倫理的十堂課”,結(jié)集出版成書取名《什么是人生》,就有不少中外比較倫理的領悟。劉再復的比較文化觀察與旅行家的游記不同,他是從游的風景、人物、事件引出自己的思索、領悟,重點不在所游,而在所思。他的所思,又常因他的學養(yǎng)、閱歷而顯得與眾不同。
再復有篇散文《西部牛仔》,寫得極好,非常能體現(xiàn)他對美國社會入微的觀察。美國中西部流行牛仔表演(stock show),再復參與其中,一睹盛況。再復將牛仔表演看成是美國社會對西部拓荒時代的英雄主義的追憶,他從坐在他身邊的美國老太太感悟到牛仔精神在普通民眾中的力量。美國老太太告訴他每年都來看一次牛仔表演,至今看了五十七次。再復感嘆:“從她身上,我看到美國不僅不愿意放掉牛仔英雄的記憶,而且也不會放掉他們所擁有的這孑身獨立獨行的精神?!痹購瓦€引用意大利記者采訪基辛格何以獲得政治上成功的答語——“單槍匹馬地行事”,來畫龍點睛地揭示牛仔精神的本來面目。美國的拓荒時代早已結(jié)束,但它遺落下的文化遺產(chǎn),各個階層的美國人正以自己的方式繼承著這筆遺產(chǎn),它成為美國社會繁榮的基石。由小見大,以滴水而觀滄海,這種筆法正是再復文化的比較觀察的一貫風格。
近日喜聞《劉再復著作典藏》即將出版,這是他著作的結(jié)集,有四十四卷之多。我未能全部通讀過他的著作,但無論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學術著述,無論出國前還是出國后,大部分是讀過的。比之前期的激情澎湃,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進入了以冷靜觀察和反思見長的新境界,而學術著述的社會作用和反響固然不若八十年代,但它們的長久價值和學術深度,我覺得要遠超過國內(nèi)時期。尤其是他積數(shù)十年人生閱歷、體驗和感悟而傾心撰著的《紅樓四書》,開了超過一個世紀的紅學研究的新一脈,足成為與考據(jù)紅學、義理紅學而三足鼎立的紅學又一高峰——慧悟紅學,它是將詩與哲學無間融合匯通的紅學。再復海外時期的學術創(chuàng)造既是個人的成就,也是悠久的華夏人文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