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真依

螞蟻會唱歌。你可以讓你腳邊的那只唱給你聽：

紙脆弱，螞蟻的國家也脆弱

末日到，白原茫茫蟻后隕落

智慧生，科學家只手早亡國

王國亡，紙上文明只作傳說

末日重建說

地底下的確是一個更為溫暖潮濕的地方，地底宮殿鮮有外族進犯。蟻后住在最底一層，她的房間四通八達，連接育兒室和王子的房間。每個房間是圓形的，類似于泡泡狀，由細窄的通道層層相接。這是一個獨居的部落，一個部落里只有一個科學家，它的存在是保護神的庇佑和啟示，它引導(dǎo)整個部落從蒙昧艱難跋涉到開化。

這一窩螞蟻推崇蟻后，同時推崇他們祖輩供奉的圖案，在離宮殿凸起的入口七步遠處的神秘圖騰——那是一個與平面直角坐標系相似的圖案，以原點為圓心畫了一個圓。

“部落的屏蔽器是無法突破的，”科學家向其他螞蟻解釋，“這是神所知的必要保護措施。神的智慧無窮，無處不在，它關(guān)注一切——世界運行的規(guī)律：時間，地點，方式?！逼帘纹髟趯m殿入口的六步，質(zhì)地堅硬，冰冷光滑。沒有螞蟻能穿過它，用觸角感受一步之遙的圖騰。屏蔽器同時是阻隔器。

螞蟻實在是沒有什么游戲行為，老一輩的工蟻和兵蟻都這么認為。不管怎么說，從出生到死亡，剛好干了一生的工作，娛樂是多余的。工蟻和兵蟻是工作搭檔，工蟻搬不動作為食物的蟋蟀，兵蟻聞訊而來用強力的大螯夾成小塊小塊。但也就僅此而已了，螞蟻之間靠信息素交流，他們的交流限于單一的工作話題。

螞蟻的每一個舉動精妙絕倫又恰如其分，嚴絲合縫為生存設(shè)計。它們太小了，弱小就是原罪，必須靠后天智慧心血彌補。螞蟻兢兢業(yè)業(yè)留下后代，薪火相傳，使整個種群延續(xù)了一億年甚至更長的歷史。它們的體型不足以支撐贍養(yǎng)歷史學家的負擔，但事實上也沒有什么必要——單個的螞蟻一生一幀一幀地截圖，昨天此刻明天此刻做同樣的動作，出現(xiàn)在同樣的地方，像一個準點時鐘，一個周長為一天的圓，螞蟻的行為具有明顯的可預(yù)判性。

是的，圓，就像他們供奉的神秘圖騰，和平繁榮的標識?！澳┤赵趫D騰破碎之時降臨，存活的用已死的尸體作新家園?！?/p>

屬于這些螞蟻的時代是不由他們控制的肅穆的沉靜。埋頭看地，就是了。不管未來和以后，螞蟻的現(xiàn)在才是永恒——于是長久的安靜被打破，顯得震耳欲聾。

兵蟻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不同尋常，它們的大螯舉起來，咯吱地揮動。持久的震動將房間壁上的沙粒抖落下來，通風系統(tǒng)和交通管道癱瘓，深處，蟻后觸角不安地顫抖。住在泡泡里的螞蟻明顯有一種窒息感，抖落到身上的褐色沙粒受到不知名的壓力變得緊實。螞蟻可以通過它靈巧的小體積躲開地面上向它壓來的重物，尋找它們的縫隙作為藏身之處——但當你的周圍都是固體，密度大，緊緊重重地包裹著擠壓著你時，脫殼之計便不很靈光了。從來沒有這樣尖銳，碾壓一切的疼痛——是因為無法呼吸而導(dǎo)致的幻覺嗎？還是整個世界確實暈乎乎地旋轉(zhuǎn)起來了？當宮殿成為沉默的廢墟，被上下顛動時，科學家顫抖著，在向天怒號，發(fā)狂的欲望中保持了一絲令人尊敬的理智，引導(dǎo)它向一個不可觸碰的答案進發(fā)。

“末日?！彼胫爸辽倨帘纹鞅Ｗo了我們的種族兄弟不相分離?！?/p>

混亂

“你把我的蟻巢打碎了！”

圣地

屏蔽器的外面冷得難熬，一望無際地白茫茫干凈一片。幸存的螞蟻從失落的土堆沙粒里探出觸角，這是它們對外面的世界的第一印象。它們謹慎地次第爬出，圍繞科學家。人生第一次，工蟻和兵蟻談?wù)摰牟皇枪ぷ?，它們神?jīng)質(zhì)地高頻率交換情報，不適應(yīng)走六步竟不會撞上屏蔽器的曠闊活動地域。群情激動，從沒有如此吵鬧——直到有一聲大喊——“蟻后死了！”

安靜凍結(jié)了茫茫白原上的一撮螞蟻。

科學家迫不及待第一個發(fā)言——此時首先發(fā)言的人很容易成為下一個“科學家”，它不想自己的地位被取代，即使它的聲音也那么干澀——“蟻后死了。新的蟻后會產(chǎn)生，但必須在重建家園之后?！?/p>

科學家代表神諭，而且它的語氣多么堅定。工蟻和兵蟻現(xiàn)在又開始工作了。思考對于他們來說太難了，超出了身體結(jié)構(gòu)的承受范圍。它們快速地適應(yīng)了新的工作，把宮殿的廢墟一粒一粒地堆成山丘，開鑿山洞，地下宮殿變?yōu)榈厣仙蕉?。王子效忠蟻后為種群繁衍后代，它們現(xiàn)在神思恍惚，因為不確定的命運而過多憂慮。部落的權(quán)威倒下一個，另一個顯然能決定剩下所有螞蟻的命運走向，包括下一任蟻后——這只蟻后必定會因為科學家的提名感激在心。彷徨牽引它們，聚集在科學家旁邊，隨它無目的地飄蕩在白原，看著它思考。它們從施工的地方出發(fā)，走了兩百一十八步，停住了。白原看起來無限延長，其實不然?，F(xiàn)在在它們足前的，不是白色了。一個王子嘗試再邁一步，它要將腳放在白原以外的未知領(lǐng)域了——

“慢！”科學家厲聲制止，“白原是新的保護！”

王子嚇得直了身子，差一點接觸未知之地的腳發(fā)僵地打顫，再一寸一寸地挪回來?？茖W家看自己的警告奏效，觸角自動地興奮起來。它鎮(zhèn)定地轉(zhuǎn)過身，很莊重的樣子，用最穩(wěn)固的步伐向來時的路返回。王子們猶豫幾步，也跟著浩浩蕩蕩回去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沒有‘新的保護一說?！笨茖W家安慰自己?！捌帘纹鳌贝_實是真的，它確實在末日之前用不符合工蟻出生的智慧探索出了屏蔽器里面的世界運行規(guī)律，并且堅定不移地相信著自己受到了神啟……但末日之后呢？我被拋棄了嗎？還是……它又向那個不可觸碰的答案更近了一步——如果……不是神？

它的步子越來越堅定。它對那個不可觸碰的答案還是一知半解，但靈光一現(xiàn)，它頓悟——我是唯一的知情者。

它又走了兩百一十八步。工蟻和兵蟻沒有在工作。科學家已經(jīng)自動地把自己帶入了領(lǐng)袖角色，它正要斥責，停住了。工蟻和兵蟻搬空了一片空地，上面畫著它們圓形的圖騰，不止一個?？茖W家為多出來的圖騰不解，但它穩(wěn)住心神，尤其是看到工兵蟻呆滯的愚蠢表情，和王子們瑟縮的窩囊樣，它有一種詭異的使命感和優(yōu)越感，它得到了精神的重大解放，因為它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某些方面分明地區(qū)別于別人。

“神說在圣地復(fù)興家園。蟻后的子民不得離開圣地?！彼鼑烂C地胡謅。

既然我又優(yōu)于它們，我應(yīng)該領(lǐng)導(dǎo)——統(tǒng)治。

科學家為自己劃定了國土。

科學家自己不再信神，但它經(jīng)常散布神諭。在宣布不能離開白原之后，它緊接著命令：聆聽神諭時不準發(fā)出哪怕最輕微的聲音。這是對神的尊重。于是，它成為了唯一發(fā)聲的人。

可憐的工兵蟻慢慢退化，繼腦子以后，發(fā)聲也成為問題了。所有的螞蟻聚集在兩百一十八步遠的白原上，勤勤懇懇地“復(fù)興家園”。

沒有一個人，就連科學家也沒有想到，一個小時以后，它們都死了。

優(yōu)秀的歷史學家稱第二次末日為“行毀壞可憎之事”。

屠殺

打碎蟻巢的一個小時以后。

“快！”尖利的聲音，“趁他們沒有爬遠之前趕快搞死！別弄得家里到處都是螞蟻！”

紙被慌張地揉成一團，連帶著沙粒，蟻巢培養(yǎng)箱的玻璃片，重建家園的螞蟻一起，從14樓丟了下去。

只有一只螞蟻從高空中存活下來，被小區(qū)里的螞蟻奉為神跡。更神奇的是，它居然說自己是“國王”。被束縛在紙上的螞蟻的故事，至今還能在你腳邊的那只嘴里聽到。畢竟，僅僅是在放在一張白紙上的螞蟻培養(yǎng)皿中，螞蟻孕育這般高等的智慧，實在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