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顧伯”,北京人藝的年輕人都這么稱呼他。早就耳聞顧威對話劇的熱愛,見到顧威后,記者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年近80歲的“顧伯”坐在那里安安靜靜的,沒有太多豐富的表情與舉動。但是只要開口談起話劇,顧威講得是如此生動。
在顧威導演身上,記者首先看到的是選擇。問他現(xiàn)在怎么鍛煉?他說他最大的鍛煉活動就是排戲。
“排戲實際上不比運動差。比如安排調度啊,給演員說戲啊,你都得要‘起來。因為我是演員出身的導演,到一定時候,就做個示范,說不清楚的時候比劃比劃?!彼f。
記者明白了這是精神的力量對身體的影響。他特別肯定地說:“這個很明確。比如我有半個月不排戲,哎喲我就腰酸背痛。一排起戲來,也沒毛病了?!?/p>
顧威沒有像現(xiàn)在時興的每年計劃去哪兒旅游。只是還想從莫斯科坐江輪沿著伏爾加河一直到圣彼得堡?!拔覀冞@代人是看著《列寧在十月》、《夏伯陽》、《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作品長大的。所以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彼f。顧威曾參觀過莫斯科新圣女公墓,他用興奮形容當時的心情?!澳切┟硕荚谶@墓地里頭,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墓。”他說。
哪怕是去俄羅斯,顧威也還是沒有時間。“我總覺得,干戲的有戲排,就不必非得推了這個戲?!彼f。
除了話劇,顧威說自己“還真沒什么別的特長”。生活上,很多年來,家里規(guī)定每頓飯之后刷碗是他的任務。顧威的女兒跟他住在同一座樓不同的樓門,他講到凡是遇到女兒來家里吃飯時,聲音略低地說:“我就不刷碗了?!彼谋砬?、語氣里透著自己的小心思。
顧威的生活習慣也是圍著戲轉的。大概有幾十年了,顧威每天凌晨2點才睡覺。在此之前的休閑活動除了看電視就都是跟戲有關,如今多了一個,“刷朋友圈”?!拔夷桥笥讶Χ际歉蓱虻模l(fā)的消息,不是戲的,刪掉,我也不看?!?/p>
記者繼續(xù)問他:怎么刪掉?他答:“不看他的朋友圈。”字字清晰、節(jié)奏勻速,仿佛給微信的操作披上了一層話劇臺詞的詼諧。顧威又抽了一根煙。采訪過程中,顧威抽了好幾根煙。抽煙、喝茶、喝咖啡都是有助于思考的習慣。晚上演出前,顧威可能會新砌一杯茶。甚至有時候睡前或者半夜醒來,他能喝杯咖啡。
有時排戲過程中要改劇本,凌晨2點多鐘睡覺了3點45,顧威準醒。這時他有可能突發(fā)奇想地點上煙,“把這事兒干了”,他指的是給劇本提意見。
北京人藝有時會給顧威看劇本,讓他談意見?!坝袝r候我會推掉,沒有這個時間,實在推不掉了,那么你別催我,我什么時候看完,什么時候算。我平時什么時候精神了,什么時候看。”他說。記者看到了談熱愛時的肯定與談現(xiàn)實條件的不得已,人人尊敬的老藝術家也有自己的個性、脾氣。一個人的表述態(tài)度與一個人的藝術觀念有相符之處。
顧威遵循的一直是“現(xiàn)實主義理念”。他不太愛看非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電視劇,即使有他愛人參演?!拔覑廴藚⒀莸?,我也問清楚了,哪集有你。”顧威一次又一次讓記者感受到他言語中的幽默。
記者提到顧威語言中“幽默”的習慣,他說:“真正好的戲你接觸多了,它是有智慧的?!?h3>真正搞戲劇的人
顧威100多個微信好友多數(shù)是因為三年前成立的五十六號戲劇工作室。有時候也會接到各地的邀請,老先生有一個原則,人家請你是人家看得起你,因此,你到那兒去,也不講條件。
湖北襄陽有人想排《雷雨》,讓顧威去指導?!叭思夷莾海际谴蠹覝惖?萬塊錢,他們要搭景、租衣服,基本上沒什么導演費,我說不用,草根《雷雨》,你們能夠堅持,我就來排?!彼f。
顧威導演的《雷雨》是人藝排練《雷雨》的第三版,在過去兩版分別以階級斗爭、社會問題為主題的歷史基礎上,顧威將“繁漪”定為第一主角,認為是她挑起一切矛盾沖突,并激化矛盾。并將主題定位為“人性的掙扎與呼號”,曹禺先生的女兒萬方認為這一版是最接近曹禺先生原著精神的一版。
顧威特別崇拜曹禺。他尊重劇本。排《雷雨》時,他拿出4個月時間讓演員練臺詞。“不能加:嗯、啊、那、是。有很多演員把自己的語言習慣帶到經(jīng)典當中,這不行,多一個字兒都不行。曹禺先生的《雷雨》里有倒裝句,這是因為他那個時代的特點。有的演員就說,這怎么不順?我說,曹老爺子怎么寫的,就要按這個臺詞說。這才保持了《雷雨》的味道?!彼f。
顧威對曹禺先生的話記得特別牢?!安茇壬性?,說的很明確,寫戲寫什么?寫人物及人物關系的變化。你琢磨琢磨,好的戲真是這樣。咱還說《雷雨》,繁漪發(fā)現(xiàn)周萍跟四鳳是那么一種關系,這就是人物關系的一種變化,周樸園發(fā)現(xiàn)魯侍萍原來是之前的侍萍,這變化多么巨大啊?!彼f。
日本四季劇團邀請去演《雷雨》,第一次邀請的時候簽證需要時間沒有去成,后來對方又第二次邀請。顧威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搞的話劇都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他說,這是真正搞戲的人?!耙驗闇\利慶太是從學生時代開始干話劇的,他那個劇團有幾個老演員跟他歲數(shù)差不多,都是學生時期跟他一起搞戲的。他把四季劇團做到一定規(guī)模之后,把這些人找來,有戲演戲,沒戲,我養(yǎng)活你。嘿,我覺得這個,有義!”他說。
顧威記得戲劇學院畢業(yè)典禮上曹禺先生說的話?!安茇壬显缇透嬲]過我們,搞戲沒有發(fā)財?shù)模瑲v來如此。要忍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這是曹禺當時說的話,別的我都沒記住,但是這個我記住了?!彼f。
現(xiàn)如今在工作室,顧威也跟年輕人說,想要在這兒發(fā)財,不可能。因為我們就是搞戲,一個戲也許搞成,能賣點票;一個戲,也許就無聲無息,很可能就賠。我得看這戲值得排不值得排。
“3年前,這幾個年輕人‘攛掇我成立了工作室,每年排三四個戲。這幾個還算聽話,3年來,路子基本沒有走歪?!彼f。
記者在顧威的言語中看到了他兩個平時生活中常做的事情,一個是請客吃飯,不光是演員,還包含臺前幕后所有人。另一個依然是關于“選擇”,他在看過劇本后面臨是否排這個戲。記者問前者是否跟他導演過如今已經(jīng)上演500多場的《天下第一樓》有關?他說基本“不敢”去全聚德,只要去,無論多么隱蔽,都會被工作人員認出來,安排到包間而且免費,所以“不敢”去了。他對餐館并沒有研究,他說即使有點余錢剩米請大家吃飯時,也是年輕人點餐。
提到“看劇本”,或者說評判一個戲,顧威自稱是“老保守”,他堅守現(xiàn)實主義。他怎么看劇本?他說:“老師教給我的,一個戲立得住立不住,看人物?!?/p>
顧威學導演時已經(jīng)47歲了,之前他一直是演員?!拔揖陀悬c著急,我就想從夏淳老師那兒淘換點。我沒敢說捷徑,我就問導演最基本的是什么?”夏淳的回答很簡單:導演的基本功的基本功,是把戲排明白?!拔椰F(xiàn)在也是這個標準,因為話劇是瞬間藝術。”顧威說。
后來,夏淳還告訴顧威:“別挑剔劇本,這也是現(xiàn)實主義,只要一個劇本有三個能立得住的人物,你就認為這是好劇本。別百般挑剔,現(xiàn)在沒有曹禺了?!睋?jù)說,《天下第一樓》最初也是因為人物能立得住,才慢慢修改為后來的好劇本的。顧威同時是斯坦尼派的踐行者,其導演工作的第一條,就是幫助演員塑造人物。
顧威會在排練過程中體現(xiàn)他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與方法。
2004年,顧威導演《龍須溝》,他想找一個類似于龍須溝的地方去看看。他帶著劇組成員找到北京的一條臭水溝。有的小女孩兒一下車就受不了那里的味兒??墒蔷驮诔羲疁系倪吷?,很多人家就在平房外面搭起桌子吃飯。在垃圾堆放的地方,旁邊屋門口有人喝小酒,活得很滋潤。這對顧威觸動很大。因此,顧威在導演《龍須溝》時告訴演員,千萬不能演苦難。
如今拿過一個本子來,顧威不太費勁就能判斷出人物及人物關系是否能出一臺好戲。他說這種感覺就跟過去北京人藝包括后樓勤雜人員、劇場服務員看戲的聯(lián)排,就會判斷,這是不是咱們劇院的戲。顧威說,人物的根基是現(xiàn)實存在的,這就是現(xiàn)實主義。他說,北京人藝是“搞現(xiàn)實主義的”,鏗鏘有力!
顧威排戲,也側重演員的表演一定要真實?!岸嫉靡?,不能在臺上去作狀?!彼f?!昂芏嗄贻p演員愿意跟著我排戲,他們說,在外面排了好多戲了,沒有導演這么要求,但是他們覺得,這樣要求是對的?!鳖櫷献鞯难輪T有的在劇團,有的是北漂,有的可能會克服一些困難來排戲,顧威覺得人家愿意來就很好。
“所以得請客呀?!鳖櫷蝗晦D向請客吃飯的事兒,語言中的幽默感一直貫穿采訪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