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利思
抑郁癥是一種流行病,對于患者的痛苦,醫(yī)學界卻為何無能為力?在一本具有突破性意義的新書中,英國精神病學家愛德華·布爾墨聲稱,醫(yī)生在醫(yī)學院學習的抑郁癥知識,都是錯的。
1989年,一個名叫愛德華·布爾墨的實習醫(yī)生收治了一位年近60的女病人。這位P女士手部和膝蓋的關節(jié)腫脹,她患的是自身免疫性疾病,身體的免疫系統(tǒng)正在攻擊她,大小關節(jié)出現炎癥,骨蛋白和骨骼也先后受到侵蝕。布爾墨那年29歲,他真正的抱負是成為一名精神病學家。
布爾墨根據P女士的身體癥狀,向她提了一些常規(guī)問題,并做出確切診斷——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但接著,他又問了一些他的責任范疇之外的問題,比如,她目前感覺如何,心情如何等。P女士答,她的情緒很低落,精疲力竭,百無聊賴,生無可戀,同時還伴有失眠。布爾墨后來又做了一個診斷,“她得了抑郁癥?!彼麑ι纤菊f?!耙钟簦俊边@位主管顧問醫(yī)師說,“如果是你,你也可能抑郁不是嗎?”
這兩位醫(yī)生都確定P女士身體存在炎癥,正在傷害她的關節(jié)。他們了解關節(jié)損傷的基本發(fā)病機制。同時他們也確定P女士得了抑郁癥。然而,對于P女士的癥狀,他們二人都忽略了一點,因為這一點醫(yī)學院并沒有教過,布爾墨稱之為“盲區(qū)”,且這個盲區(qū)至今存在,與醫(yī)生的思維方式有關。該盲區(qū)是,炎癥與抑郁之間的關系。解決了這個問題,就可能解開發(fā)達國家1/4人口得抑郁癥的謎團:為什么數以億計生活安逸、家境富裕的人,突然間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生無可戀了呢?
愛德華·布爾墨,現年57歲,是劍橋大學的心理學教授。今天,我與他坐在他的辦公室中,他將給我講述一些非凡的故事。他可能會講,P女士或許是因為炎癥才會抑郁;可能會講,他堅信身體的炎癥會造成心靈的抑郁——這些正是他的新書《發(fā)炎的心靈》所討論的內容。我坐在他對面,我們之間是一個1:1大小的塑料大腦模型,或許在我離開這里時,我將能以全新的視角審視人類歷史的演進。
果然,布爾墨指出,炎癥可以造成抑郁。壓力也可以。而現代世界充滿了各種各樣使人備感壓力的東西。我們身上由遠古時代延續(xù)下來的基因,原本是為了幫我們在幾萬或幾十萬年前的非洲大草原上幸存下來。在那時,人們沒有貸款和做PPT的壓力,人們的壓力大多是擔憂自己會在日常爭斗中受傷。因為在漫長的人類歷史的大多數時光里,外傷感染致人喪命才是值得擔心的一件事。當人們身感壓力時,身體就會出現炎癥,而炎癥能救人一命。
而在現代社會,外傷永遠也不會出現,但是貸款會如期而至,做好了PPT,還要講PPT,接二連三的郵件和短消息,會通過手機的“嗶嗶”聲給你傳來訊號。這些壓力是長期積蓄的,所以現代人身體里的炎癥也是慢性的、長期持續(xù)的,炎癥會逐漸進入大腦,雖然不會出現外傷,但抑郁或會降臨。接下來你會做什么呢?你可能會去精神科,去看心理醫(yī)生,因為你感覺問題出在心理上,不在身體上,是大腦,是心靈出了問題,不是嗎?
P女士有類風濕關節(jié)炎,所以她抑郁。顧問醫(yī)生下此定論,因為他認為P女士抑郁源于她在為自己有病而憂慮,肢體上的疾病使她對未來喪失信心,所以就抑郁了。正如他所說,換做誰,都可能抑郁?!按嗽捖犐先ズ唵危鋵嶋[含深意?!辈紶柲嬖V我,“顧問醫(yī)生當時說話幾乎不假思索,但是作為P女士的主治醫(yī)師,如果我們也認為,她思考自己有關節(jié)炎這件事是她抑郁的原因,也就是她自己想多了所以抑郁,就等同于在說:‘這超出我們的治療范圍了?!?/p>
如果P女士感到抑郁,她的關節(jié)炎主治醫(yī)生會覺得,這根本不屬于他們的責任范疇。這應該是精神科醫(yī)生管的事兒。那么精神科醫(yī)生會怎么處理呢?
后來,布爾墨開始在倫敦南部的一家醫(yī)院學習臨床心理學。1990年的一天,他遇到病人Q先生?!八任掖蟛涣藥讱q,對我說他抑郁了?!辈紶柲f。Q先生看上去不像有心理問題,表癥并不明顯。但與P女士如出一轍的是,他也自稱心情低落,精疲力竭,百無聊賴,生無可戀,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
年輕的布爾墨給Q先生的診斷是抑郁癥?!爱斘腋f他抑郁了,他看上去也不吃驚,事實上,他此前已經告訴我了。而我只是把這個診斷寫下來,用一些醫(yī)生常用的奇奇怪怪的醫(yī)學術語把他的話轉述一下。比如,他告訴我他對喜歡的事物失去了興趣,而我稱之為‘快感缺失。他說他覺得沮喪,我告訴他,那是嚴重抑郁癥。雖然表述不同,但是他對我講的一切,都已了然于胸。”以上是精神科醫(yī)生的正常診療步驟。布爾墨建議給他開藥。這是下一個步驟?!癚先生問我藥是如何起效的,我就告訴他,藥可以改變大腦中的血清素水平,如果血清素水平失衡,藥物則可以糾正它。然后他問我,”布爾墨說,“你怎么知道我大腦中的血清素失衡了?他的這句話驚得我一時答不上來。”
1990年的心理學界就是如此,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東西也會讓人感到震驚。某男子告訴醫(yī)生他情緒低落,失去了感受快感的能力,醫(yī)生則告訴他,他得了抑郁癥和快感喪失,然后開了SSRI藥物——血清素再吸收抑制劑,譬如百憂解或賽樂特等抗抑郁藥,作用是提高病人大腦中血清素的水平。但醫(yī)生自己并不確定這個病人的血清素水平如何,他只是在猜測。同時,他也不確定藥物會有何效果。對于某些病人來說,可能會起效,或看似會起效。有時可能管用一陣子,然后就沒效果了,有的病人可能就此增加藥量,有的則不會。而抗抑郁藥有副作用,會使病人發(fā)胖或喪失性欲。有時,藥物的副作用,會成為病人抑郁的新誘因。
布爾墨說:“我那時才意識到,我們對于正在采取的治療手段幾乎不甚了解。”而更令人震驚的是,人們至今也沒有為Q先生的問題找到答案。問題的關鍵是,任何一個醫(yī)生給病人開SSRI藥物治療抑郁或焦慮時,根本不知道該病人的血清素水平如何,不存在相關的生物學標記?,F代醫(yī)學中,醫(yī)生開藥通常是參照生物學標記,比如通過分析血液樣本來確診是否存在炎癥,然后針對炎癥開具類固醇。令人震驚的是,在1990年代的心理學界,因為沒有可以參照的生物學標記,醫(yī)生開藥時也不知道是否會起效。而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近30年未曾改變。
我沒得過抑郁癥,但我焦慮,焦慮與抑郁有相似之處。抑郁的人自古就有,無論什么時代,抑郁者都占人口總數的1/10。抑郁有時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人們,有時則突然降臨。抑郁的女性比男性多,但因抑郁自殺的男性多于女性。一些研究表明,社會地位較低者易受抑郁侵襲,比如下屬較上級來說,更易抑郁。抑郁還與肥胖及糖尿病有關,有心臟病者較無心臟病者更易抑郁。它還與遺傳基因有關,假如你的直系親屬中有人抑郁,那么你很有可能也會抑郁。人們抑郁通常是因為某個原因,或某些原因,但人們無法明確這些原因究竟是什么。很長時間以來,抑郁似乎都是一個謎。
你或許會問,抑郁究竟能為人類做些什么?基因篩選為何沒有將其摒棄?抑郁癥患者壽命短,生活前景渺茫,后代子孫也相對要少。只要想想那些因抑郁癥而請的病假,花費在治療上的時間和金錢,就知道抑郁癥的影響和威力?!懊磕暧鴩裆a總值中有數十億英鎊用于抑郁癥的相關治療?!辈紶柲f,“這是從物質成本上來說。再想想那些破裂的親密關系,想想那些毫無征兆就陷入抑郁的人們,想想他們永遠失去的未來?!?/p>
作家安德魯·所羅門曾經說過,抑郁是超越傷心的一種情感傷痛。他在他的杰出著作《正午惡魔》中寫到:傷心及悲痛帶給人的感覺,如同金屬生銹一般,蠶食破壞大腦的外部結構。而抑郁使這一結構轟然倒塌,土崩瓦解。所羅門描述自己抑郁的感覺:宛如一只有著巨大威力的怪物要將其打倒。此怪物來勢兇猛,意圖徹底摧毀他的大腦,打擊他的自信,擊垮他的胃,然后敲骨吸髓,把他吃得一干二凈。但這只怪物仍然不肯放過他,即使他身上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榨取的了。所羅門說,當身邊的一切事物通通災難性地與大腦背道而馳,抑郁便會襲來。這是人類作為一種具有愛的能力的生物所付出的代價,有愛的生物就必須做好失去的準備,“抑郁是愛的瑕疵”。
而布爾墨提出了一些至今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思考過的問題。抑郁,其實是大腦和身體共同的產物。當大腦收到引起壓力的感官信號,身體開始出現炎癥,隨后炎癥進入大腦并對大腦產生影響——整個過程連續(xù)不斷交錯反應,如同一個房間,里面擺滿了鏡子,鏡子相互反射,交互作用。問題的癥結在于,普通醫(yī)生不會考慮這些,因為他們只看身體:而精神科醫(yī)生也不會考慮這些,因為他們只看心理。盲區(qū)因此出現了。
談話間,布爾墨去為我們準備咖啡,我則拿起了真人大腦大小的塑料模型,它正倒放在一只托盤中。我一失手,它就摔成了無數個大小不一的碎塊:左右半球,額葉,大腦邊緣系統(tǒng),最下方控制心跳和呼吸的部分,中間生成情感的部分,頂端用于做決定的部分——我知道的也就這些。
多年來,通過磁共振成像技術,布爾墨一直在研究患者活生生的大腦。他讓病人坐在大腦掃描儀器前,觀察他們的大腦正如何非正常地運行,然后拍下核磁照片。在制藥巨頭葛蘭素史克的資助下,布爾墨想通過研究這些照片找到一種優(yōu)于SSRI抗抑郁藥的療法。而葛蘭素史克已為此投入數千萬資金。
隨著技術不斷成熟,布爾墨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抑郁癥患者對日常事務的反應,比如當他們看到傷心的表情時,他們的杏仁核和扣帶皮層會變得過于活躍,但如果服用了抗抑郁藥,信號就會減弱。假如這樣觀察成千上萬個大腦,并對數百種藥物加以實驗,或許就能研制出療效更好的抗抑郁藥。我一邊想,一邊試圖把大腦模型拼回去,就像在拼一個三維拼圖。
此后,布爾墨又同我談到磁共振成像的一些問題,使用它我們可以看到大腦內最小1立方毫米的樣子,而那里就包含了10萬個神經元。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想弄清楚大腦內部的真實狀況,只能使用比現有技術強大精確上千倍的儀器?!岸谖业挠猩?,恐怕實現不了了?!彼f。
然后布爾墨又向我講述了大腦的運行模式。每個大腦內含有1000億個神經元或腦細胞。人的每一次思維活動都是成千上萬個腦細胞相互連通交互作用的結果。思維活動越頻繁,腦細胞之間的聯系就越發(fā)緊密——人們也是如此學習的。在一種被稱為神經遞質的蛋白質的幫助下,神經元之間如同電流通過形成連通。人類有約100種不同的神經遞質。想象一場有著100種樂器的音樂會,一些樂器比如小提琴,起著不同于其他樂器的重要作用。血清素就是這100種神經遞質中重要的一種,猶如小提琴。然而,它也只是其中之一。
抗抑郁藥可以阻止血清素的再吸收,從而促進神經元相互連通,但它只對血清素這一種神經遞質有效。再想象一場小提琴聲響異常宏亮的音樂會??挂钟羲幱袝r就像刺耳的小提琴聲,或許一部分人覺得悅耳動聽,而另一些人卻會感到不適,那是他們的大腦在想辦法驅逐它,而他們的辦法卻是把小提琴拉得更響。以上只是我的猜測,但是這種情況可能出現在任何人身上,由于沒有更精密的儀器,人們無法獲知大腦1立方毫米以內空間的運行方式。當大腦正在思考時,我們無法觀察到神經遞質是如何工作的。
大約在2010年,所有大型醫(yī)藥公司也同布爾墨一樣意識到,有生之年無法在大腦思考時觀察它的工作模式,因此無法制造出療效更佳的抗抑郁藥?!霸S多醫(yī)生都被邀請參加了這場新聞發(fā)布會,”布爾墨說,“我們得知藥商們已經做出決定,并且立即執(zhí)行。這很令人震驚。但我表示理解,對于葛蘭素史克這樣大的藥商來說,投入與產出如果不能對等,勢必要中止投資?!彼幧虃冊鞠M私釹SRI抗抑郁藥的起效方式以便研發(fā)新藥,卻發(fā)現無路可走。布爾墨估算,整個醫(yī)藥行業(yè)投入于精神及心理障礙疾病藥物研發(fā)的資金,每年達50-100億英鎊。“這個世界仿佛不再給抑郁者機會了。”布爾墨說,“藥企基本上就是這樣做的。以后只能另辟蹊徑了?!?/p>
于是,布爾墨開始研究免疫學。這個領域充滿了新發(fā)現。直到不久前人們得以理解,人體產生免疫反應其實就是抗原和抗體之間在交火,前者是外來入侵者,后者是防守力量。身體出現的炎癥會以巨噬細胞的形式存在,它們作為免疫系統(tǒng)的衛(wèi)士,一舉與外來的壞家伙——細菌及病毒戰(zhàn)斗?,F在人們意識到,免疫反應事實上比這些更復雜。有時候外來的壞家伙如同間諜,會佯裝成我們自己人,然后給整個身體發(fā)送誤導信號。
布爾墨來到葛蘭素史克的免疫學實驗室研究免疫系統(tǒng)。他發(fā)現一些科學家已經開始將炎癥與抑郁癥聯系起來?!罢J識與研究的不斷積累似乎能證實最初的推測?!毖芯可窠涍f質的癥結在于你無法當其正在運行時去研究,但是免疫系統(tǒng)中的不同要素,無論衛(wèi)兵或間諜,都更容易去衡量或研究,可以獲取到生物學標記。科學家早已注意到免疫系統(tǒng)中的黑暗面,它與多種疾病密切關聯,如多發(fā)性硬化癥、心臟病、阿爾茲海默氏癥以及幾種癌癥。有時,我們自己人也會調轉槍口攻擊我們。
免疫系統(tǒng)和抑郁癥之間究竟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如果葛蘭素史克投資,布爾墨就會進行研究。英國醫(yī)學研究委員會及威康信托基金會也參與其中,資助“情緒障礙及阿氏癥神經免疫學”研究的威康信托財團由此建立。布爾墨是情緒障礙研究課題的首席科研專家。
布爾墨收集了炎癥與抑郁癥的相關數據,對其他科學家的研究進行梳理后,開始了自己的實驗。他發(fā)現,自稱抑郁者的血樣的炎癥程度較非抑郁者更高。在哥本哈根,有73131人參加了該血樣檢測。在這些人中,情緒低落和有炎癥之間存在“劑量反應關系”,意即炎癥越嚴重,情緒越低落。一項針對英國兒童的研究顯示,血樣呈現炎癥表現的9歲兒童更有可能在9年后成人時患上抑郁癥。
然而炎癥和抑郁之間的相關性并不能證明抑郁是炎癥引起的。如果想證明這一點,先看一下老鼠實驗。當你給老鼠注射細胞因子(一種能提示炎癥的小分子蛋白質),老鼠就會表現出“病態(tài)”——無精打采、失去快感,看上去生無可戀。老鼠的所有表現似乎都和抑郁的人一樣。但它們是老鼠,不能代表人類啊。在另一項實驗中,一群人在注射肺結核疫苗后,他們中很大一部分人聲稱情緒變得低落。該疫苗本身會帶來炎癥反應,然后壞情緒就出現了。與此同時,幾乎所有接受干擾素治療的乙肝患者,全身都出現了炎癥反應,都報稱自己的情緒低落了。上述病人有1/3持續(xù)抑郁了數周。
近來的遺傳基因研究證實,抑郁患者擁有的許多常見基因被證明是免疫功能相關基因,其中一種重要的基因OLFM4,與抑郁相關,當該基因發(fā)生突變,若某些細菌進入腸道,便會引發(fā)強烈的炎癥反應。
上述研究成果是否有助于我們解開抑郁成因這一難題?抑郁或許真是人們對現代社會壓力的一種反應?數千年前,身體出現炎癥或許能救我們一命。那時,部落中因外傷而感染的成員,選擇獨自走開、靜靜獨處的方式,往往可以提高存活率,也避免他人被感染;而失去食欲及夜不能寐也有助于他們保持精干的身材,得以在危險復雜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而在現代,偶爾的抑郁情緒也可能有助于你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從而適時做出調整。
然而,先人們面對的壓力往往是短期而激烈的,與21世紀的我們面對的漫長積蓄的壓力不同,先人們的身材也并非普遍超重,也沒有隨著年齡增長會引發(fā)炎癥的厚厚的脂肪組織。他們不必追趕公交和火車,不用還貸款,也不會離婚。他們需要面對的是風暴和饑荒,激烈但是短暫??梢韵胂螅瑢λ麄冇袔椭囊钟羟榫w對于我們來說不再有用。但是,假若我們仔細審視現有的醫(yī)療盲區(qū)——即身體與大腦不能被人為地割裂開來去看待,我們也將獲取有效的幫助。
“我們將處于變革的風口浪尖之上,”布爾墨如是說,“可能我說的是錯的,但我認為變革已經開始?!?/p>
[譯自英國《泰晤士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