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和哈佛大學歐洲研究中心的高級研究員、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教授風度翩翩，精力充沛得讓人訝異。他迄今為止撰寫了15部著作，最新的《廣場與高塔》2018年1月在美國出版。他身上的“斜杠”標志很多，除了每星期為《星期日泰晤士報》和《波士頓環(huán)球報》撰寫專欄，還創(chuàng)辦了Greenmantle咨詢公司并擔任董事總經(jīng)理，同時還是艾弗里資產(chǎn)管理公司Affiliated Managers Group的董事。

14年前，年僅40歲的弗格森就入選了《時代》雜志“全球最具影響力100人”之一，《經(jīng)濟學人》稱贊他“改變了學術界的眼光和視野”，因為“經(jīng)濟學家多數(shù)是根據(jù)模型數(shù)字分析，但歷史學家往往看的是跨度更大的歷史長河的范疇”。對弗格森來說，駕馭波濤洶涌的歷史事件舉重若輕，無論是后來榮獲國際艾美獎最佳紀錄片獎的《貨幣崛起》還是《羅斯柴爾德家族》《帝國》《文明》，他都構建了一個宏大的敘事表達，汪洋恣肆而又抽絲剝繭。但后來他自己意識到，“必須通過寫一個歷史人物傳記，才可以非常透徹也非常系統(tǒng)地去理解歷史事件，以及思考歷史人物是如何轉變我們歷史的進程，促進這個世界改變的”。

為基辛格寫傳，似乎有些命定。當年，37歲的弗格森第一次遇到78歲的美國政治家亨利·基辛格，基辛格屬意弗格森來為自己作傳時，他曾一度猶豫。直到他翻閱歷史文件時再次感受到當初翻閱羅斯柴爾德家族檔案的興奮，才覺得自己應該接下。之后十多年，他爬梳檔案，書稿殺青之后甚至因為“這本書里面公開或者暴露的信息太多了，基辛格博士曾有很長時間沒有理我”。

2018年4月中信出版集團翻譯出版了《基辛格（1923-1968）：理想主義者》，弗格森教授來華。以此為契機，本刊就基辛格以及中美關系專訪弗格森教授。

一個典型的“美國故事”

《中歐商業(yè)評論》（以下簡稱CBR）： 在你寫基辛格之前，你會用哪些詞語來評價基辛格？當你寫完這本書，你會用哪些詞語來評價他？

尼爾·弗格森（以下簡稱弗格森）：當我最初決定寫基辛格傳記的時候，我寫了一個提議給一家出版商，當時想將這本書起名“美國的馬基雅維利”。我預想的是寫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的歷史，一個相信真正政治的人。結果這是完全不對的，這本書最后變成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傳記。隨著我閱讀材料，我發(fā)現(xiàn)我被以前那些作者誤導了。至少在基辛格前半生，從哲學思想、外交政策上來講，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在本科階段就沉迷于理想主義的先聲、德國大哲學家伊曼紐爾·康德的哲學著作。另外再舉一例。漢斯·摩根索，全世界都認為他是外交政策現(xiàn)實主義思想的先驅，關于20世紀60年代越南戰(zhàn)爭，他對基辛格有著尖銳的評價。摩根索認為發(fā)動越南戰(zhàn)爭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并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而基辛格在這一點上和他截然相反，基辛格一開始認為，南越的自決權利值得用美國人的生命去交換。這當然有力證明了，至少在1969年之前，基辛格更應該被歸為理想主義者。當然，在我還在寫的第二部中，我也會提到，他在之后變得更像現(xiàn)實主義者。當時越南正處在一片混亂之中，基辛格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僅僅依靠理想主義并不能將美國從越戰(zhàn)的泥淖中救出，必須采取現(xiàn)實主義的動作才行。第二部將描寫他如何一再與尼克松妥協(xié)。尼克松毋庸置疑是一個馬基雅維利式的總統(tǒng)。在這樣的妥協(xié)中，基辛格在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CBR：有人關注基辛格的口音問題，并認為他是“永遠的外來者”？

弗格森：我聽過基辛格20世紀 50年代早期的錄音，我覺得當時他的口音肯定是一種話語功能。基辛格的口音正好是一個人十幾歲移民美國會形成那種口音。我猜，基辛格用這種口音，很可能是為他所說的話增加一些權威性，這種口音會讓人更加認真聆聽。當你說的話題有些不同尋常的時候，聽的人就必須更加集中注意力聽你在說什么。

這個世界已經(jīng)是一個移民的世界。作為一個猶太移民，甚至是難民，基辛格與我作為一個英國人到美國后的境遇差別很大。他是在很大的壓迫之下逃離德國，到了美國，然后白手起家。這種遭遇讓一個人看待世界方式也不同。為什么基辛格直到今天都有一種不安全感，這也是原因之一?；粮衲敲闯晒Φ娜?，臉皮卻很薄，這是外來移民者的一個顯著特征。

CBR：你覺得美國幾百年來變得強大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弗格森：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其實也是我工作的重點之一。我年輕時，曾經(jīng)讀過一本書，書中提出一個問題：推動這個國家發(fā)展或前進的動力是什么？那之后我就決定要傾我一生的精力來解決這個問題。最近斯坦福大學也進行了這樣一場討論，為什么美國在整個世界格局上，會扮演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角色？我覺得答案不取決于美國的面積大小，或者人口多少，或者經(jīng)濟方面的一些特別之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當時美國創(chuàng)始人們的設想，也就是美國這樣一個國家應該是在法律和法規(guī)的指導下來運營，而不是由其他人的意志或某個領導人的意志來運營。

基辛格博士的故事，正是一個非常好的例證。他是移民過來的，并且是一個少數(shù)信仰宗教派的難民，能夠成為美國的國務卿。要知道這個職務的分量僅僅次于美國總統(tǒng)。在美國，還有很多非常著名的人物，像史蒂夫·喬布斯，都是移民過來的美國公民。一個國家力量強大真正的起源在哪里？可能不在于科技或者意識形態(tài)，或者說某個領導人的個人魅力，而是考慮為出身比較貧寒，或者像基辛格這樣的移民甚至是難民的發(fā)展鋪平道路、創(chuàng)造機會。

“我不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

CBR：近期中美貿(mào)易沖突這只黑天鵝撲面而來，這背后的深層原因是什么？站在歷史的角度看，你會怎么判斷后面的走勢？

弗格森：個人認為，最近的中美貿(mào)易爭端不必過慮，因為這跟20世紀七八十年代美日爭端沒什么大的不同。其實，特朗普政府的做法和尼克松、福特和里根時期也有些相似。我不認為這是一次黑天鵝事件，這是完全可以預料到的。

我認為中美貿(mào)易爭端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美國選民開始質疑自由貿(mào)易政策和其他全球化的做法。并且，奉行貿(mào)易保護主義的人一時當選了美國總統(tǒng)，這很難避免。當然，重新審視貿(mào)易規(guī)則并不是壞事。北美貿(mào)易協(xié)定已有20年歷史，也該更新了。所以我們不要夸大問題的嚴重性。

最后，我認為中美還是很可能會最終達成一致，減少中美貿(mào)易逆差，并對知識產(chǎn)權投資問題進行調整。

CBR： “中美共同體”這個詞是你的發(fā)明，《紐約時報》將其評為2009年度流行語。現(xiàn)在看起來這個“你存錢我花錢”的婚姻關系好像要破裂了，你說這有點像當年英國和德國的競爭。那么我們可以從歷史中學習到什么？

弗格森：我在2007年提出了“中美共同體”這個詞，為的就是解釋一個非常奇怪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也就是從本質上，中國是在資助美國的經(jīng)常賬目赤字，幫助美國人吹起地產(chǎn)泡沫。這并不是一個自然或者穩(wěn)定的事態(tài)，很可能會導致一場危機，事實證明確實產(chǎn)生了危機。當時我又預測，這次金融危機后中美共同體會分崩離析，其實并沒有，中美關系仍然保持穩(wěn)定。我認為，這有利于世界經(jīng)濟從金融危機中走出來，因為中美確實有一些刺激政策，這些刺激措施防止了大蕭條、大衰退。在這次危機解決過程當中，中美共同體確實發(fā)揮了作用?，F(xiàn)在看來，中美共同體又遇到了壓力，就是因為貿(mào)易爭端。

我想，中美共同體仍會保持生命力，不會像19世紀90年代英國和德國之間的關系。英國和德國搞軍備競賽，各自卷入軍事聯(lián)盟，最后引發(fā)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當時，貿(mào)易問題并不重要，英國堅持自由貿(mào)易，而德國有一套關稅系統(tǒng)。以史為鑒，中美兩國應該避免英德兩國曾經(jīng)犯過的錯誤。要做到這一點，就要確保兩國不搞軍備競賽，不在外交或其他方面各執(zhí)己見，最后導致矛盾升級，引發(fā)戰(zhàn)爭。

我認為中美兩國不會重蹈覆轍。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特朗普政府已經(jīng)準備好和中國妥協(xié)，我不太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從經(jīng)濟上講，中美還有些問題要解決，但從地緣政治上講，中美關系現(xiàn)在要比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要樂觀。

CBR：基辛格的“均勢理論”是否已經(jīng)過時了？東北亞地區(qū)如朝鮮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會影響這一地區(qū)的“均勢”嗎？

弗格森：基辛格的第一本書叫《重建的世界》，理論框架就是力量平衡，世界的秩序保持完整，雖然這一點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看法是，力量平衡不是自然發(fā)生的，它需要一個國家作為平衡者，采取一些措施，確保平衡，并且制衡需要合法。如果有一種革命性的力量拒絕平衡，那么平衡就難以保持。

讓我們快進到2018年的亞洲，亞洲現(xiàn)在很多事情和20世紀50年代不一樣?；粮裨谒殬I(yè)生涯初期寫作的時候，中美在朝鮮半島發(fā)生戰(zhàn)爭，而現(xiàn)在中美卻就朝鮮問題謀求合作。20世紀50年代，朝鮮是一個具有進攻性的力量，但還沒有核武，現(xiàn)在朝鮮擁有了核武器，因此東亞的力量制衡與基辛格寫作的時候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但我認為有兩點至今仍然沒變：第一，美國作為權力制衡者的地位沒有變；第二，聯(lián)合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合法性沒有變。因此我要說，盡管60多年來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基本觀念還是保持不變。

文明的趨勢是融合而非沖突

CBR：你曾說“美國本身就是帝國”，這句話背后的含義是什么？你的《帝國》一書講的是英國，提到武力、經(jīng)濟和文化在全球化中起到了巨大作用。那么美國呢？

弗格森：我說美國是一個帝國，這要從兩個角度來講。第一，我們必須記住，美國是從13個殖民地反抗英國統(tǒng)治開始的，在那之后美國在北美領土上不斷發(fā)展，吞并了墨西哥和俄羅斯的部分領土，比如阿拉斯加。說美國是一個帝國，不單是從陸地上像德國俾斯麥攻城略地一樣，它還有海外殖民地。美國和西班牙開戰(zhàn)，吞并了波多利加和其他加勒比島嶼。從19世紀90年代到現(xiàn)在，美國一直就像一個歐洲帝國。還記得嗎？20世紀很長一段時間美國將菲律賓作為殖民地統(tǒng)治。美國具備了帝國的所有特征，最強大的軍備能力，軍事基地遍布全球，干預其他國家內(nèi)政，就像2001年和2003年，美國對阿富汗和伊拉克動武，而且這種特征已經(jīng)有幾百年歷史了，那些帝國經(jīng)常會在這些地方發(fā)起戰(zhàn)爭。所以，我在《巨人》這本書里寫道，美國無帝國之名，但有帝國之實。

當然美國和大英帝國不一樣，因為大英帝國以帝國身份而感到自豪。英國自稱帝國，統(tǒng)治領地遍布全球，而且統(tǒng)治時間更長，其中對印度就統(tǒng)治了兩個世紀，這些方面還是有很大的差異。另一個差異就是，在帝國方面，英國人比美國人更擅長。美國在當?shù)蹏矫娌皇呛艹晒?，從越南?zhàn)爭開始，直到現(xiàn)在，吃了很多敗仗。很多美國人也不太樂意美國當?shù)蹏斔麄兂霰鴩獾臅r候，自己也是非常矛盾的。

經(jīng)濟和文化是否在全球化里面起到重要作用？是的。帝國要擴張，不僅是通過海軍和陸軍，帝國擴張還因為貿(mào)易沖突、領土爭端、文化輸出。美國在某些方面比一般意義上的帝國更擅長擴張。比起軍力擴張，美國更擅長通過貿(mào)易、文化輸出進行擴張。

CBR：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里，聲言中國文明將對世界構成挑戰(zhàn)，你怎么看待這個說法？

弗格森：我認識亨廷頓，他寫的《文明的沖突》這本書很不錯，但有些方面我不敢茍同。

首先，文明不一定會產(chǎn)生沖突。從冷戰(zhàn)時期至今，世界上大多數(shù)矛盾沖突都是在同一文明之中，而不在不同文明之間。穆斯林什葉派、遜尼派之間的沖突并非不同文明的沖突，而是相同文明的內(nèi)部沖突。我15年前在《巨人》一書中就提出了這一觀點。

歷史往往表明，文明是和帝國互斥的。不同文明相遇后會逐漸融合，因此文明史的顯著特征之一，是隨著不同文化因子的混合而發(fā)生互通互融，而不是沖突。這才是當今世界的真實情況。

如今中西文明結合的程度驚人，我們今天所在的這間辦公室，很有可能紐約或者舊金山市也有，我們穿的衣服其實也是西式服裝。這很好地說明了文明會融合，產(chǎn)生一個綜合體。這就是我對文明的理解。假如我來重寫亨廷頓的這本書，書名應該是“文明的融合”，而不是“文明的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