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圍繞一句話而展開的,比如佛教有浩如煙海的三藏十二部經(jīng)典,卷數(shù)達二萬多卷、字數(shù)有三億,這些內(nèi)容仍都是圍繞釋迦牟尼那句“我說緣起”展開的。這也是他對別人問“你要說什么時”的一句根本性的回答。
過度的積累是安全感的需要
曾三度奪得奧斯卡最佳編劇獎的作家帕迪·查耶夫斯基說起過他的一個寫作經(jīng)驗,即當他終于找到故事的意義時,就會把它寫在一張紙條上,貼在打字機那里,然后從這個機器里流淌出來的文字,都會這樣或那樣地表達出他的中心主題。
好萊塢著名編劇羅伯特·麥基稱之為“主控思想”。他說:“一個完整故事的主控思想必須能夠用一個句子來表達,描述出生活如何以及為何從故事開始時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轉(zhuǎn)化為故事結(jié)局時的另一種情況?!?/p>
這不符合很多人的常識,然而在麥基看來,“越是圍繞一個明確的思想來巧妙地構(gòu)建你的故事,觀眾在你影片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意義越多,因為他們會接受你的想法并將其深刻含義感悟到他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與此相反,在一個故事中強行打包的思想越多,它們就越容易互相擠壓,直到影片最終崩潰成一堆互不關聯(lián)的瓦礫,沒有表達任何東西”。導演陳凱歌本世紀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對這句話最有意思的注腳。
在美國軍方,則有“指揮官意圖”(Commanders Intent ,簡稱CI)一說。最初美國陸軍的每一項行動都需要經(jīng)歷龐雜繁復的過程,從總統(tǒng)命令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完成某項任務開始,接著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制定具體任務內(nèi)容,隨后命令和計劃從上將到上校再到上尉,逐級向下傳達。
西點軍校行為科學與領導學系主任湯姆·科蒂茨表示:“很多次失敗就是由于長官們把重心全部放在了制訂計劃上,而這些計劃在投入戰(zhàn)爭 10分鐘后就變得毫無用處?!彼裕?0世紀80年代美國陸軍修改了計劃流程,創(chuàng)造了一個叫做“指揮官意圖”(CI)的概念。
指揮官意圖是一種清晰的、明確的表述,出現(xiàn)在每一份命令書的最上方,它詳細說明了計劃的目標,以及此項行動最終的理想狀態(tài),剩下的就是各級作戰(zhàn)部門,按照實時的戰(zhàn)場狀況來作決策呼應它。
這便是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法則”。問題是,對多數(shù)人而言,“一句話法則”僅僅是成功學上一個你需要了解的雞湯式概念而已,為想象中的成功增加了一個知識點。而它真正指向的,是必須剝離一些你還在喜歡的事物,也就是遠離因積累知識而導致的認識障礙。
戰(zhàn)略領域中的計劃學派認為,戰(zhàn)略就應該要提前規(guī)劃好,并且是深思熟慮的。美軍迷途知返,對“指揮官意圖”的強調(diào)則狠狠地打了它的耳光,歸根結(jié)底,戰(zhàn)略是由戰(zhàn)場上血淋淋的現(xiàn)實決定的。
過度的思考、計劃和積累知識,都出于安全感的需要,是試圖從過去的經(jīng)驗中獲得力量,這又恰恰限定了現(xiàn)在。相反,稻盛和夫稱他在管理實踐中從來不做五年計劃,只會思考一年中的事,更強調(diào)全員認真做好每一天的工作。
我們自以為的關于未來的藍圖,仍是過去陰影的延伸,現(xiàn)實卻無處安放,其結(jié)果常常導致了決策癱瘓。
學習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遺忘
我們的大腦不但“懂得”記憶,還“懂得”遺忘,據(jù)最近發(fā)表在《神經(jīng)元》(Neuron)雜志上的一篇論文所說,人們的大腦充當著信息過濾器的角色。它能輸入一大堆亂糟糟的數(shù)據(jù),再過濾出有用的數(shù)據(jù),然后清除所有無關的細節(jié),從而使人們能夠成功講述一個故事或者作出決定。對人類而言,遺忘的發(fā)生至少帶來兩個好處:一是通過減少過時信息產(chǎn)生的影響來提高決策靈活性,二是預防人們過度沉浸于某些過去的特定事件,提高適應能力。不懂得戰(zhàn)略性遺忘也是人工智能所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之一。
希伯來大學的計算機科學家與神經(jīng)學家納夫塔利·提斯比講述了其稱之為“瓶頸理論”的觀點:“一個網(wǎng)絡會排除掉那些無關重要的嘈雜的輸入數(shù)據(jù),這就如同通過瓶頸向其中壓縮信息,只保留與一般概念最相關的特性?!彼麖娬{(diào):“學習過程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遺忘。”
曾經(jīng)有人將星云法師的兩本書《人生就是要放下》和《人生就是要不斷精進》的封面放在一張圖上,譏諷雞湯式文字的自相矛盾。我沒有看過這兩本書,不了解星云法師在書中寫了什么,不過個人認為在佛法中,精進其實就是做減法,也可以說精進就是不斷放下,減少選擇項,其終極意義在于無分別。
亂花漸欲迷人眼。心理學家唐納德 ·雷德爾邁耶所做的一項研究表明,選擇過多會導致決策癱瘓。決策癱瘓正是由于看上去幾個選項都各有各的好處,然后人就迷路了,同時也帶來了種種痛苦。佛教經(jīng)典中對知識障有過不少譬喻,比如有人一生都在規(guī)劃從此岸到彼岸的路徑和行動方法,卻從未出發(fā),或者把交通工具當成了目的地。
另外,專家因為知道更多知識獲得了“專業(yè)性”的標簽,這意味著他們對事物的精微處和復雜處更感興趣,以顯得他們和“小白”不同。在這種心理上的“知識障礙 ”起作用時,我們常常會認為簡單化即弱智化,于是在“增量思維”的操縱下,專家們作的決策常常是各種偏離主旨的“功能蔓延”。在商業(yè)世界,無論是在產(chǎn)品設計還是營銷宣傳上,“功能蔓延”都會導致災難性的后果。
“帶寬”是一個問題
對于受眾而言,“帶寬”本身就是一個問題,其結(jié)果是,接受到的話語中含有的信息量越少,這種話語就越容易增加黏性。
大腦似磁盤,存量有限,會自動清理。同時,人對選擇本身就有下意識的抗拒。這似乎是個悖論——我們希望擁有更多信息,卻喜歡接受他人簡單的結(jié)論;我們向往擁有更多選擇的自由,卻喜歡接受他人替自己作選擇。
耶穌曾經(jīng)說過:“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馬太福音》)吊詭的是,人們自認為喜歡走“窄門”,身體卻很誠實,走的恰恰是“寬門”。
而關于“帶寬”的生意,看看特勞特和里斯的作為就可知一二,他們從合著《定位》開始,到分道揚鑣,都在為企業(yè)營銷打磨“一句話”式的口號廣告。他們在中國以及全球針鋒相對的競爭,正是美國選票政治在商業(yè)世界的翻版。他們工作的價值無非是將占領消費者心智的刀鋒,磨到只剩下一句話,以及用某種方式刺向目標?!瓣J王來了不納糧”這類口號,功效也與之相似。
更值得稱許的是喬布斯對簡單的理解。他年輕時在印度“流浪”的數(shù)月中,看到印度遍地貧窮的現(xiàn)實,意識到穿破衣服只是西方青年的一種選擇,一種形式上“簡單”。據(jù)傳出自達?芬奇之口的“簡單是終極的復雜”,也是蘋果公司的理念之一。
人們受現(xiàn)象牽引,一方面喜歡通過更詳盡計劃或更多的解決方案來獲得確定性,一方面希望從他人的成功中獲得確定性。公眾必然走的是寬門,他們喜歡模式,依據(jù)模式而確定自我存在。而走窄門的人創(chuàng)造模式,盡管他們自己未必樂意。
管理學者杰弗瑞·菲佛和羅伯特·薩頓有一個疑問:“為什么這么多的教育和培訓、管理咨詢、商業(yè)研究以及大量的書籍和文章對管理者和組織實際所做的改變?nèi)绱酥??”他們斷言,解決這一差距的第一步,是管理者必須把“為什么”放在“怎么做”之前,“許多管理者想要學習‘怎么做上,注意力放在了詳細的實踐、行為和技巧方面,而沒有放在‘為什么上,即哲學和更普世也更深刻的行動指南上”。
另外,無論是特勞特和里斯的生意,還是喬布斯對產(chǎn)品的要求,都是通過艱苦的“復雜”歷程走向簡單,這本身也可以視為一種“精進”,盡管它并不清新脫俗。同樣,唐代書法家兼理論家孫過庭在《書譜》記錄了書圣王羲之的一則語錄——“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得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會通。會通之際,人書具老?!本褪钦f學習書法的過程必須走過一個“做作”的過程,最終達到“不做作”,而人格與他的書法,同時也獲得了一種升華。
管理學者羅伯特·S.卡普蘭說過:“如果你仔細觀察優(yōu)秀的組織,你會發(fā)現(xiàn)不論其規(guī)模大小,它們都是以清晰的愿景為中心向外發(fā)展的。”他建議領導者分清主次,集中力量處理好3到5件事。但克林頓的智囊團曾告訴克林頓:“問題得分輕重緩急 。你要是說三件事 ,就等于一件也沒說?!毕矚g遇事泛泛而談的克林頓,最終在競選中選擇了“關鍵是經(jīng)濟”這樣一句話。
無論是西南航空那句“提供全球最便宜的機票”,還是稻盛和夫主張的“工作就是修行”,都是關于身份定義的問題。只是有的偏向于對內(nèi),有的偏向于對外,都是在產(chǎn)生決策困境時,為人們提供決策的依據(jù),讓人們迅速做出更有利于公司的決策。
“主控思想”也是一種認知
二十四史中,有新舊唐書和新舊五代史,北宋文豪歐陽修參與了政府組織的重修《唐書》,并以一己之力重修了《五代史》,即《新五代史》?!缎挛宕贰返氖妨蟽r值不如《舊五代史》,歐陽修刪掉了大量他認為不重要的人和事,也引發(fā)了歷代史學家對他的批評。歐陽修無非以一種以孔孟民本觀念為“主控思想”進行的個人化的歷史敘事,這本身也是司馬遷撰寫《史記》時的做法。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意識到,《史記》只是司馬遷眼中的歷史,是他腦子里演繹的歷史,也是依據(jù)他的三觀展開的歷史。歷史在不同的人眼里,恰如同一個個平行宇宙里的劇情。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有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比藗兂30阉鳛闃撕灒N在那些將歷史的撰寫服務于現(xiàn)實利益的行為上,這未免有些簡單粗暴,當然也可能出于反諷。而克羅齊的意思更接近這樣一個事實:一方面,歷史必須以當前的現(xiàn)實生活作為參照系,過去只有和當前視域相重合的時候,才為人所“理解”。另一方面,所謂歷史只存在于我們當前的想法中,歷史是精神活動,而精神活動永遠是當下的,決不是死去了的。對克羅齊來說, 我們既不能把時間也不能把過去看成是精神以外的事物。
今天的我們是由我們的認知限定的,而這個認知來自過去的知識,而無論是司馬遷、歐陽修的行為,還是克羅齊的話語都告訴我們,時間積累限定了當下的權(quán)威與桎梏,而真實也只是主觀的真實。
“主控思想”也是一種認知,可以貫穿時間、貫穿紛繁的現(xiàn)象與念頭,最終達成某種屬于你的“現(xiàn)實”或扭曲現(xiàn)實。它為麥基說的影片里“生活如何以及為何從故事開始時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轉(zhuǎn)化為故事結(jié)局時的另一種情況”提供了理由。現(xiàn)實生活也是如此。
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也有認知的差異,就像一筐草之于牛馬、之于人,滋味和重要性不同一樣。而這種差異本身就是由做“減法”的能力和意愿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