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度遇見陳忠實先生,是在哈佛。應我們之邀,他來哈佛和耶魯大學演講。1995年4月上旬,陳忠實來到美加,兼程遍訪美東。陳忠實作了“漫談《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及反應”的演講。我對他的印象是樸實誠懇,覺得他所說的都發(fā)自肺腑。當時大陸作家來哈佛罕見,屈指可數,計有劉心武、張辛欣、李子云、戴厚英等。
忠實先生雖名聲在外,卻因當時大陸作家出國者少,鮮有機會認識。幸我初次返回大陸尋根的1993年8月,正值文壇陜軍東征,他6月出書,年內印刷7次,總數達56萬多冊。7月16日,赴京參加人民文學出版社、陜西作協(xié)在北京聯(lián)合召開的《白鹿原》研討會。緊接著香港天地及臺灣新銳兩家出版社出版繁體版。陜西人陳忠實和賈平凹,《白鹿原》和《廢都》火熱面世。深深感受到評論家陳曉明教授所說:標志著上世紀90年代中國文學的重新出發(fā),標志著一個斷裂時代的文學重振旗鼓。
欽敬捧讀忠實先生簽贈的《白鹿原》,想起同先生曾數度歡聚,在哈佛附近,我所熟悉的王劉伉儷家中,開心地品賞他們道地的西北酒菜款待。忠實先生談起這次參訪美加,沒有翻譯,全憑手中的幾張紙條,寫著:請問火車站怎么走?請問衛(wèi)生間在哪?請帶我去哪兒等等。居然也走了一路。
越三年,中國作協(xié)在泉州華僑大學舉行北美華文作家作品研討會。9月下旬,在中秋國慶佳節(jié)前后,我與於梨華等來自美加北美的華文作家,和趙玫、劉醒龍等國內名家,劉登翰等文學評論家,王蒙、鐵凝、葉辛等時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陳忠實,舒婷、方方、彭見明等各方作協(xié)負責人,同聚校區(qū),研討美華文學的過往及其指涉的文化觀。遠離自己的家卻過上團圓的中秋,令人印象深刻。中秋晚會主題“月是故鄉(xiāng)明”。在晚會上,忠實先生即興登場,一展三秦大地的厚土民風。
忠實先生的表演,不同于大伙的朗誦,是陜北民歌。一口湘音又擅作黠的彭見明,竟順著忠實先生繼續(xù)發(fā)展四五六回,寫了下去。能言善道的方方、趙玫等把這首“人人都說咱們兩個好,自幼兒還沒有拉過你的手;頭一回到你家你不在,你家的黃狗把我咬出來;二一回到你家又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煙袋;三一回到你家還不在,你媽媽砸了我一鍋蓋;四一回到你家你還在,你躲在屋里不出來;五一回到你家你還在,你正要出門談戀愛;六一回到你家你還在,你坐在火炕上生小孩……”唱得酸味詼諧味十足!
多年后,我們都在回味陳忠實那段精彩演唱。平日他韻味深沉,神情竣刻如畫,手里夾著一支雪茄,可輪到他表演,歡郁激蕩倒海翻江,就有忠實的興味!
先生腰桿兒端直脊梁不彎,自己就像《白鹿原》里的主人翁曾祖父——個子很高,因為腰挺著,顯得威嚴,村子里走一趟,那些門樓下袒胸露懷給小孩喂奶的女人都嚇得跑。他讓我?guī)c紀念品給友人時,話語真是溫暖誠摯。理應是彪悍瘦硬雄奇的關中漢子,卻仿佛反復受盡辛苦,在皺紋縱橫交錯中,眼神里有點憂思。梗梗肅穆的忠實先生總是一臉可掬的笑容,大氣豪邁,懂禮重義。他主張朋友之交刪繁就簡,心眼實,人厚道,常木訥無語,多人聚會,也完全不改脾性。在開元寺、清源山、彌陀巖、承天寺,大家隨著導游,他總是靜默地呆在最邊緣、最后面,或研究外面的楹聯(lián)牌樓,或抽他的煙。
其實,是年4月20日,他剛上人民大會堂領取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已經是一線作家。忠實先生坦然于寵辱憂歡,寫《白鹿原》時,主題靈魂在那個時代,令他自信且心里覺得踏實的,就是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沒有經過任何的干擾和炒作,“饃蒸到一半,最害怕啥?最害怕揭鍋蓋。因為鍋蓋一揭,氣就放了,所以饃就生了?!睂ψ骷叶?,最終都要與讀者完成交流,而獲得最廣泛的讀者喜愛,是高于任何獎項的安慰。這部作品被秦腔、話劇、舞劇、電影等多種藝術形式改編,小說被譯為英、日、韓、越、蒙等文字出版。
聽說無論誰找陳忠實閑諞,他都接待,但一語不和就會攆人,絕不客氣,一邊攆嘴里還一邊說:“走走走趕緊走,額還有事哩。”一如往常擔心打擾,當我于2009年秋應邀去陜西師范大學演講時,雖到西安卻并未敢驚動他和賈平凹、王仲生諸位,但友人們仍熱切地傳了消息去。
他得知后,立即趕來相敘并邀我翌日同游白鹿原,這可真是令我出乎意料、喜不自勝的機緣,難以推辭。為此,未曾相忘于文學江湖的陳忠實還特意安排了一個小小的車隊,領我們同上白鹿原。時令剛入初秋,我們乘上轎車,在那陽光蒙昧并未明朗、早中午融融的霧色中,不疾不徐地行駛在綠化的公路及塄坎間,出城往東南高闊的白鹿原而去。那時,借著“作家之鄉(xiāng)”的譽滿天下,白鹿原早成景點。當地鄉(xiāng)親們還在此立下了一座高高的、刻有陳忠實親書“白鹿原”的瓷碑。
從“白鹿原”碑望向西安城,日走云遷有些霾隱,極目眺望,灞橋煙柳卻都看不到了。陳忠實見此喟嘆道:“廢氣污染后柳色盡失,盡管正兒八經地建成了浐灞國家濕地公園,老堤內外也種了稀罕的花草樹木,但一時仍難從印象里的灞橋轉換,還是懷念過去,愛在柳色喧嘩的堤上漫步?!?/p>
此刻,流淌著黃土血脈、矢志塑造渭河流域深厚鄉(xiāng)黨史的陳忠實,站在入秋的長堤上佇立遠眺灞陵,認真地傾訴:“漢文帝就葬在白鹿原西端北坡畔,坡根下便是自東向西倒流著的灞水,距我村子不過17里路。文帝陵史稱灞陵,依著灞水而命名。地處長安東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漸漸被灞陵原、灞陵、灞上之名取代。灞橋距文帝陵不過三四公里,《史記》里的灞陵原又稱灞上,泛指白鹿原以及原下的灞河小河川,灞橋在其中……”談吐間,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對這高緩的黃土原的無限依戀,寸寸黃土河山都飽含著他承載的心念。
接著,我們再隨忠實先生去白鹿原上的農家。陳忠實視民如親,他對鄉(xiāng)村的體驗及生活積累,對農民天地的見證了解,為他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最自然和堅實的鋪墊。他曾說:“有時在路邊的樹蔭下蹲下來,和鄉(xiāng)黨一扯就是兩個鐘頭,談到的獨特農家的事情,常常牽動深深感情。”原上一馬平川望不到盡頭,多是平展展的土地;綠樹小村、裊裊炊煙,院落石墻犬吠雞鳴,槽頭的高騾大馬一頭頭都像昭陵六駿;秋氣緩掃落葉,舒適修葺的農莊水井,令人感受寧靜的韻致。這是他鐘愛的新農家大四合院,淳風漫逸。
下原后,我們前往藍田。所謂百里不同風,陳先生經常開玩笑說自己是半個藍田人。他小學高年級時在灞河北岸藍田縣油坊鎮(zhèn)就讀,當然不會忽略這“日暖玉生煙”的藍田。一路上他娓娓而談,說:“藍田有‘廚鄉(xiāng)美譽,正所謂一把鐵勺走天下。當年的御廚王承恩、李芹溪、侯治榮等,都是藍田人……”他還為此專門題詞“讓藍田勺勺攪香世界”??吹贸?,藍田美食早已成為他時刻惦念傳承的三秦文化之一了。他請我們用餐時,餐廳的主廚特意出來招呼感謝,并精心制作了多樣面點供我們品賞:酥脆的麻羅油糕,帶著紫紅的誘人色澤;還有一條不斷的蕎面饸饹……手藝巧得令人眼花繚亂。陳忠實說:“我長大后還常在路邊小攤前品嘗這些面點,就為重新享受兒時美好的味覺記憶?!?h3>最后一次握手
2012年,我再度應邀到北大和北師大等演講,也在世界華文文學高層論壇上發(fā)表演講,并因此再度來到西安。演講完畢,正當我一如往常專心聆聽其他專家演講并做筆記時,有人俯首悄悄在我耳邊說:“張老師,請來外面一下?!背鋈ヒ灰姡愔覍嵳谕饷娴群?,只見他靜水深流、低沉醇厚地說:“我是專程來看你們這些老朋友的!”
歡敘之間,陳忠實主動為我題下:
和張鳳在西安第三次握手,深以為幸。
陳忠實二〇一二年六月八日西安
這三次溫暖的握手,想來是指2009年在西安的兩次和這一次。實際上,他予我那溫暖的歷史感,早已一而再地于存念的手跡上顯現(xiàn):1995年哈佛春天之約《白鹿原》作品上的題書,1998年泉州仲秋在我日記小本上寫下的陜北民歌……在我心中,多年來與他的翰墨往來(哪怕是傳真)都已成無價之寶。明了彼此的日程忙,在陳瑞琳、程國君教授和我的“游說”之下,他進入會場,全體起立鼓掌歡迎。依依不舍地離別之時,我心里默默托福至盼哪年哪月幸能再聚,但萬萬未料到這竟是最后一面。
忠實先生行事為人都厚道,待以誠厚,他絕對厚償;若不夠厚道,他可能會有脾氣,但也不會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他的行事,正如寫在《白鹿原》里的那些話: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實天知道地也知道,記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
他對自己,是一如既往的鄉(xiāng)土本色。他抽的巴山土炮雪茄煙,是味道極重的劣質煙。有人誤認他愛抽雪茄,是高昂消費,他老老實實地說:“咱沒錢,抽這爛慫煙便宜么,勁兒大?!眴査麨樯斗且槟敲炊嘌┣褧r,語出驚人:“抽雪茄蚊子不咬我?!甭曌u鵲起后,他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等多種藝術形式,版權費比版稅高,他坦言這才使得他“脫貧”。
他對別人,則是一如既往的古道心腸。王新建說:“忠實先生來雍村后告訴我,他正在進行寬度、厚度的創(chuàng)作:就是扶持新人?!贝_實,厚道的陳忠實是在為新作者而活,尤其是為成長中的文學新人,這不也正是他用盡畢生心血澆灌的一部作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