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楊守敬(1839—1915),出身于湖北省宜都一個商人家庭,譜名開科,榜名愷,更名守敬,字鵬云,號惺吾、星吾、心物,晚年自號鄰蘇老人。作為清末民初杰出的歷史地理學家、金石學家、目錄版本學家、藏書家、書法家,楊守敬著作宏富,被稱之“晚清民初學者第一人”。宜都在當時屬于邊遠之地,在此生活的楊守敬似乎不會與蘇州產(chǎn)生交集,然而太平天國運動讓楊守敬與蘇州人顧文彬相遇相識。過云樓友朋手札中的三通楊守敬寫給顧麟士的書信,多少讓我們了解顧楊兩家的交誼。
咸豐十年(1860),顧文彬因為父親、妻兒先后離世,便不顧上級領導官文的極力挽留,毅然辭職,然因如火如荼的太平天國運動,中斷他的回家之路,只得滯留湖北。在顧文彬自訂年譜中,記錄他與兒子顧承于次年“由荊州而至宜都縣,署縣令者即魁蔭庭之子,登岸覓寓,適鄭譜香(蘭)亦挈家避居于此,朝夕過從,尚不十分岑寂。在宜都過夏”。顧文彬所租房屋正是楊守敬家的,因此年輕的楊守敬得以結識顧氏父子。在這里,顧文彬為過世的祖父母、父母親、妻兒撰寫了七篇行略,敘述他們的生平、經(jīng)歷及其為人處事風格,其行略落款均為“顧文彬記于陸城寓館”。陸城楊宅是成為顧文彬避難途中回憶往事、思念親人、記錄家史的地方。同樣楊守敬在自編《鄰蘇老人年譜》中也對結識孫璧文、鄭蘭、顧文彬的經(jīng)過作了描述:“是年(指咸豐十一年),有太平孫君玉堂(璧文)避亂宜都,在太平會館授徒,其人勤學不倦,因與之交。適余杭鄭譜香(蘭)亦避亂至宜都,租余屋居之,因其曬書,見六嚴《輿地圖》,假之而與孫君各影繪,無閑昕夕,余成二部,孫君亦成一部。譜香知之,乃大激賞。會譜香以吾屋差小不通容,移居于向家巷,而以吾屋轉(zhuǎn)租元和顧子山(文彬),顧本吳中文豪,見余好古,亦大加青眼?!睏钍鼐匆蛞姷洁嵤鲜詹氐摹遁浀貓D》而愛上了歷史地理學,其代表作《水經(jīng)注疏》,是酈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因結識顧文彬、顧承父子而與蘇州結緣,并在半個世紀后與顧麟士相交往,短短的幾個月內(nèi)楊氏與顧氏結下友情,從楊氏的話中看出顧文彬?qū)λ男蕾p。第二年楊守敬離開家鄉(xiāng)進京趕考,得中舉人,只是之后屢試不售,于是專注學問,從而成為一代大學問家。
從十八世紀中葉到上世紀初,歷經(jīng)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四個皇帝,因辛亥革命爆發(fā),進入了嶄新的時代,五十年的歲月,早已物是人非,顧文彬、顧承父子精心打造的書畫王國過云樓也傳到第三代顧麟士的手上,楊守敬輾轉(zhuǎn)離開老家湖北來到上海。1913年,他從上海來到蘇州,想在蘇州租房。他順道拜訪顧麟士,恰巧顧氏不在府上,楊守敬遺憾地留下字條回滬,顧麟士見到便函立即復書致歉。楊守敬事后寫信向顧麟士回憶與顧文彬相識情形:“咸豐末年尊祖子山先后及令叔敬叔先生避粵匪之亂,僦居鄙舍,其時守敬方弱冠,屈指今已五十余年。前日匆遽,言三十余年者誤也。及光緒辛卯守敬由日本歸,迂道過蘇,謁子山先生,康健如昔,而敬叔已不及見。曾蒙示以珍藏書畫,又賜以怡園集帖,惜未與足下接洽為恨?!庇捎跁r間久遠,楊守敬的記憶有誤,在這通書信里有兩個小差錯,一是“令叔敬叔”,其時陪伴顧文彬居住陸城楊宅的是顧麟士之父顧承(原名顧廷烈,后改名顧承,字承之,號駿叔,又號樂泉),故非“令叔敬叔”,應是“令尊駿叔”;二是光緒辛卯年為光緒十七年(1891),其時顧文彬已于光緒十五年過世,而顧承則逝于光緒八年,楊守敬則于光緒十年歸國,于此推斷他拜訪顧文彬的時間當在光緒十年。楊守敬在日本時期所刻的書受到網(wǎng)師園主人李鴻裔的夸獎,“驚嘆欲絕,謂宋以來所未有,國朝諸家仿刻不足言也。”回國后不久,時任湖北巡撫的蘇州人彭祖賢正在組織人力編寫《湖北通志》,其中沿革章節(jié)無人撰寫,遂請楊守敬承擔編寫任務,不巧的是時隔不久彭氏過世,而修志之事也停止。
楊守敬在信中向顧麟士訴說近幾年遭遇:“前年八月武昌事起,守敬倉黃(皇)出城……至上海,以賣字為活,家產(chǎn)蕩盡,所剩書數(shù)千百篋,書版數(shù)千塊而已。無處庋閣,賣之亦不能驟盡。”當他聽說蘇州空屋頗多,可租可購,特地到蘇州一探虛實,在介紹人的引薦下察看潘季儒的房屋,可是屋子實在太大,嚇得楊守敬不敢“問價”,介紹人說至少三萬元。而房東潘季儒得知楊守敬有意在蘇州置產(chǎn)的想法,立即寄上房屋圖紙,開價四萬五千元。楊守敬本意花費數(shù)千元而已,如今這個價格嚇退了楊守敬,以致他“望洋而嘆”,而且潘家房屋過大,并非他所想要的。楊守敬告訴顧麟士,他原計劃尋找的房屋只要“能容書架,不過數(shù)千元,惟必有空地以置書板,或有廢園尤為合宜,又必有水道可通,緣書板笨重之物”。面對潘氏的熱情,楊守敬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請顧麟士轉(zhuǎn)達,他在信末附言:“潘君處未別作答,緣連日受暑,眼昏不能多作字,容當報命,祈轉(zhuǎn)敬意。”
顧麟士收到楊守敬的信后,為他尋找合適的房屋,但楊守敬對其提供的卜宅信息并不滿意,認為不合用,故也沒有再到蘇州實地勘查。因時局尚未穩(wěn)定,楊守敬考慮還要等些時候再決定是否搬家,是否到蘇州生活。雖然楊守敬沒能在蘇州租屋定居,但他與顧麟士的交往還在繼續(xù),既有交流書籍,又有求畫之事。楊守敬夸獎顧麟士“六法冠絕海內(nèi),敝友甘君翰臣尤所傾倒,欲囑守敬介紹求一小幀,以償夙慕”,表示對方?jīng)Q不吝嗇潤筆之資。甘翰臣(1859—1941),字屏宗,晚號非園主人,廣東富商,上海愚園主人,上海怡和洋行總辦、公和祥碼頭買辦,喜愛收藏古玩、金石書畫,與康有為、陳三立、吳昌碩名流雅士相交往。同時,楊守敬自己趁機“求一小幀以為紀念”。過了半個月,沒有得到顧麟士的回音,楊守敬再次寫信,表示甘翰臣急切等待顧麟士的畫作,“祈為速藻”。在這通書信中,楊守敬還談到一些珍貴古籍,“茲因唐君寄上碑帖二十一種,又法華經(jīng)解品一冊,北齊人所書《左氏傳》一冊,王宏范碑一冊,豐考功字一冊,祈檢收。又舊書折扇一柄,老眼昏花,頹唐之狀可掬也。又拙撰《水經(jīng)注要刪》并補遺共十二冊,《隋書地理志》一部均呈覽?!睏钍鼐粗魃踟S,但此時所余不多,故他表示等將來續(xù)印后再送給顧麟士。顧文彬、顧承父子以收藏書畫為主,到顧麟士手上時開始大量收藏古籍善本,故當時藏書家之間經(jīng)常交流書訊。楊守敬繼續(xù)在上海賣字度日,然而由于他在社會上的影響力較大,而北洋政府“國基新造,禮樂未興,端賴碩彥名儒潤色鴻業(yè)”,故1914年袁世凱聘請他為政府顧問和清史館纂修,楊守敬以“年老無意出山”為由婉拒,然對方再三邀請,力辭不獲,不得不北上就職。據(jù)《鄰蘇老人年譜》記載:“大總統(tǒng)優(yōu)禮有加,復以參政相屬,先生謂政治學非所長,力辭不獲,每會議因時制宜者,先生莫不贊成,嘗提議編輯《正氣集》,發(fā)明忠孝節(jié)義,使國人有所觀感,識者嘆為扼要之論?!比贿€未等到楊守敬把理想付諸實踐,于第二年一月謝世,而他也沒有再到蘇州生活。
戰(zhàn)爭改變?nèi)祟惢顒优c個人的命運,因太平天國運動,少年楊守敬結識中年顧文彬;因武昌起義,老年楊守敬又到蘇州拜訪中年顧麟士,無法說清楚的人生機緣巧合讓楊守敬與顧氏父子祖孫三代人相遇,又得到彭祖賢的青睞。楊守敬留下的三通書信記錄了他與顧氏的情誼與緣分,以及他們那代人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共同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