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然
新鄰居入住前,要我擬個園名,好刻在門楣上。我想了想,他家在運河邊,正好面對楓橋,想像夜深人靜的時候,是能夠聽到船家說話和拍岸水聲的,就建議四個字:枕濤山房。枕濤是應景,山房是虛晃一槍。后來,和鄰居的鄰居家客人一起吃早茶,客人表示異議,他嚷著說,山在哪里?我一時語塞。好在說的是“山房”,沒說“房山”。
再寫下去就疑似開發(fā)商廣告:上塘河頭楓橋邊,還有寒山古寺、唐塔、鐵鈴關、大運河,古寺古橋古塔古關古河,如果后面再橫一座山,那就更妙了。
上塘河頭,我喜歡這里。
大運河是姑蘇城的母親河。大運河有三條臍帶通向姑蘇城,從北向南依次是山塘河、上塘河、胥江。胥江這條臍帶還連著太湖。太湖是蘇州的生母,大運河是蘇州的養(yǎng)母。
站在上塘河頭遙想當年,這三條河大約是有分工的。游人畫舫無疑喜歡經虎丘山下從山塘河一路逶迤入城,沿河風光宜人啊。官人官船更宜由胥江隆重入城,接官廳及其配套設施都在那一帶,順理成章。而進進出出的貨船從上塘河入城比較便捷,據我猜想,城內平江河兩側的眾多糧倉與上塘河有著最為密切的關系。
然而,世事無常,上塘河的航道重任顯然早已卸去。往前推二三十年這地方頗為荒冷,當年的航拍照片顯示,這里只有棄用的兩排房舍,兩片水塘,后面傍河有個規(guī)模不大的化工廠。
這里有個老名字叫娘娘浜,因為過去有個娘娘廟。娘娘廟是為上塘河的風波而建的,航船由運河折向東,經上塘河過上津橋、下津橋入護城河進城,遇上風高水急就有危險,不少船家就傾覆在這里,以至需要有個娘娘廟于此蹲點禳災?,F在這個地名已被人們徹底忘卻了。
上塘河頭的對岸卻多了個新地名江楓洲,是一片與寒山寺隔河相望的新景區(qū),即便不是假日,那里也游人如織,熱鬧非凡。
最熱鬧當數每年除夕之夜,世界各地的人和一百單八記鐘聲一齊趕往寒山寺,辭舊迎新的儀式總是有趣的。
是啊,化工廠撤了,造紙廠搬了,河水清了,上塘河美了,大運河新篇章里,上塘河頭是一張彈眼落睛的插圖。
曾經策劃過蘇州最牛的“走三橋”活動,上塘河頭三座橋:楓橋、江村橋、江楓橋,還有比這更牛的么?
上塘河頭,濤聲依舊,卻已是風華翻新了。
戴 來
前些年,外地來朋友,我一般會把他們領到平江路去,至于他們想不想看,我不管,反正總歸要去到一個地方盡盡地主之誼。
去平江路是有道理的,我對他們說,那里是歷史文化街區(qū),那里有河道,有小橋,有寺觀,有祠堂,有園林,那里街巷幽深,粉墻黛瓦,人家盡枕河,是最有蘇州味道的地方,簡而言之,那里有名有實。我說得像是導游詞。和外地朋友一起逛平江路,我一不小心就找到了導游的感覺。
通常我會帶大家從平江路的南端進去,先讓他們看看街口那塊南宋《平江圖》的石碑。就像上學時老師布置我們隔夜做預習一樣,有個直觀的印象。對照《平江圖》,一目了然,如今的平江河道、街巷和橋梁位置基本沒變,依然延續(xù)著唐宋時期的一河一街、水陸并行的格局。平江路在當年是主干道,如果把姑蘇城看做一個人的體循環(huán),平江路相當于她的主動脈,從南往北,路兩側分布著的眾多小巷,不妨就看作是平江路的毛細血管吧;粗粗細細的血管里流淌著太多歷史遺存和人文典故。我一路講過去,直說得口干舌燥,最后找個臨河的地方坐下來喝茶。當然,中途我一定會指一下丁香巷。我十四歲之前就生活在巷子盡頭的40號里。難道這才是我?guī)笥讶ツ抢锏某踔裕?/p>
丁香巷走到頭就是與平江路平行的倉街。倉街一帶曾是蘇州明清時期的倉儲中心和漕運集散地,通過平江路東西走向的大柳枝巷河、胡廂使巷河、大新橋巷河等河道與大運河(東環(huán)城河)直接貫通。平江歷史文化街區(qū)也是世界文化遺產的中國大運河蘇州古城段的遺產點。
早七八年前,平江路還沒有這么鬧忙,更多的外地游客還跟著導游旗在山塘街上東張西望。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忙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大人在河邊洗衣服涮拖把,在井旁淘米洗菜,路上有拖著板車送煤球的,自行車鈴聲脆得像點心店里剛撈出油鍋的馓子。大人都在忙生活,但忙而不鬧,有煙火氣,卻還是清靜的。鬧忙是軋出來的,比如軋神仙,一年就一次,是約好了一起軋鬧忙的,那不是生活常態(tài),所以不煩人。
這幾年,平江路真是軋,不過外地朋友來蘇州我還是愿意把他們帶到平江路去,反正總歸要去一個地方盡盡地主之誼,順帶便亦或許是處心積慮地指一下丁香巷。
小 海
文友聚會,聊到大運河。一個說,我家就在河邊??;一個說你住河東,我住河西。我心里想,本人也曾在運河邊住過的。聽他們這般爭著搶著表白,我生生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好在我有早年的詩歌為證:
我懷抱沉默的女兒來到陽臺上
發(fā)現運河的氣味已經改變
風將波浪推向更遙遠的波浪
說話的牛群和運河堤岸上傳出的狗吠
時光在馬廄中養(yǎng)馬——群星燦爛
(《沉默的女兒》,寫于1994年9月)
那時,女兒出生才剛好一個月,我們住三元三村的一處頂樓,鄰近大運河和寒山寺。燠熱的晚上,把她的小搖籃移到陽臺邊,吹吹運河上刮來的風。當時,運河邊的華盛造紙廠還沒搬遷,污水就排放到運河里,以致河邊總有股子腥臭味。風向變了,才嗅聞不出。
緊攥這點記憶,好像生怕被別人搶走了大運河似的。大家都親近這條河。你就明白了,大運河和一座古城,以及與這城里人的關系(我不敢說氣質甚至命運之類的大話)有多么密切了。
如今,我的工作單位就在運河索山大橋東堍。午休時間,我喜歡到大運河邊新鋪設的人行步道上散步一圈。運河上依然有舟楫往來,偶爾還會看到押船人牽著狗立在艙門口,穿越橋洞,隨著馬達聲漸行漸遠。
我也和同事一起,專門去看過南面不遠處的橫塘古驛站。
橫塘驛站,地處大運河與胥江交匯處,原是水陸驛站,為古代傳遞官府文書以及往來官吏中途歇宿之所。驛站目前僅余亭子一間,樓、廡、臺等已不可見。亭子是原驛站大門,屬于清代建筑。驛亭南面石柱上刻有對聯一副:“客到烹茶旅舍權當東道,燈懸待月郵亭云映胥江”,為清同治十三年六月所題。邊上有彩云橋,原本東西跨越運河,后因大運河拓寬,1992年遷建胥江,與驛亭相守。
關于橫塘的詩歌真的是太多了,當然也和運河蘇州段大有關系。橫塘,幾乎成了煙雨江南的代指。因為橫塘為古代交通要沖,南往北來的客人在此折柳話別,正如南宋詩人范成大《橫塘》一詩所說的:“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想想,還有哪些古代詩人吟詠過它?
凌波不過橫塘路。
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
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
彩筆新題斷腸句。
試問閑情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賀鑄《青玉案》)
賀鑄筆下的橫塘路,引發(fā)多少唏噓感嘆。他也因此獲得“賀梅子”的稱謂。可見,蘇州,對詩人不薄。
橫塘,后來變?yōu)橐环N出身,令人刻骨銘心。明袁宏道《橫塘渡》雜言詩中說:“橫塘渡,臨水步。郎西來,妾東去?!易『鐦?,朱門十字路。認取辛夷花,莫過楊梅樹。”吳梅村《圓圓曲》中“沖冠一怒為紅顏”“一代紅妝照汗青”的陳圓圓,即使誤入風塵,也要“驗明正身”,一般地作這番標榜:“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逼鋵?,讓人們念茲在茲的橫塘,更可能是“少年一段風流事,只有佳人獨自知”。
在明代李流芳《橫塘》一文中,橫塘的地理概念有了落實:“去胥門九里,有村曰橫塘,山夷水曠,溪橋映帶村落間,頗不乏致。予每過此,覺城市漸遠,湖山可親,意思豁然,風日亦為清朗?!保ㄒ娎盍鞣肌督吓P游冊題詞》)
今天,佇立于周邊高樓林立的橫塘驛站邊,你會恍惚,不知你和古代詩人,到底是誰生錯了時代。
不錯,古代的蘇州大運河,我們只能通過方志和流傳下來的詩詞來感知、追憶。古往今來,運河在姑蘇城區(qū)也幾經改道,它不僅承載了王朝一統(tǒng)的漕運歷史,也承載著詩詞歌賦等流動的傳奇;它不僅是披在古老中華帝國身上的文化綬帶,也是掛在姑蘇人頸項上熠熠生輝的鮮活珠璉。
運河之水清兮。對運河邊長大的孩子們來說,無論走多遠,無論看過多少大江大海,當回到故鄉(xiāng)時,也順帶看一眼這條河吧。
湯海山
古代的運河邊,黃昏是繁忙的,許多船準備泊岸,行者駐足四顧,尋店投宿。纖夫想歇腳,乘客想上岸大快朵頤。運河的纖夫,不像長江邊赤身裸體的黝黑漢子,可能是美麗的宮女,也可能是高貴的官員,船上坐的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丞相、尚書。皇帝巡游江南,一般不帶皇后貴妃,最初開河的皇帝,就是游幸娛樂的心思。獵艷,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沿河大大小小的行宮里,各地官員、商人物色的美女,歌舞與聲色俱絕。
那時候,要看漂亮的女人,就去運河邊,她們像云一樣飄在河上,像花一樣種在岸邊。運河的黃昏,夕陽西下,美人玉立,暗香疏影,神秘,迷幻,美麗,多少心在晚風中動。
官船,民船,商船,載人和運物的各種船,從蘇州往南(杭州方向)大約半天多辰光,到吳江城南的九里石塘,就看見了西邊的太湖,心情頓時舒緩。纖夫們更是歡喜,他們走上長長的青石纖道,步履輕快流暢。
這是隋修運河(蘇杭江南河)段最好的塘路,又稱松陵路,往南是八坼、勝墩、平望。荊歌出過一句上聯:平望勝墩高八坼(尺),至今無人對下聯。從松陵到平望的一段運河,有極其復雜的歷史,曾經是運河史上最糟糕的河段。勾沉這段舊史,已經困難,與松江的變遷有關,大概來說,松陵、平望河段,在更古老的時候,隋漢秦或更早時期,是古松江水域。最初的土河堤,便叫松江堤、吳江岸。
那時,太湖沒有東岸,湖水漶漫,形成大約廿里寬闊的水道,直接浩浩蕩蕩流向東海。這條吳地最闊最長的水流,就叫吳江,也喚松江,現在稱吳淞江。之后泥沙淤積,江水漸窄漸淺,到隋唐宋初,江南的運河,已經舟船相銜,這一段卻無堤無岸,仍與太湖、松江混在一起。水蒼茫,一片白?!耙黄住?,是這片水的名字。
南來北往的人、馬、車,到了松江兩岸,便被這片水阻擋。南來的不說,北往,從蘇州乃至蘇州之北、北之北,到越地、到杭州,必須渡水。當年,吳越之間艱難、漫長拉鋸戰(zhàn)的原因,是這片水。吳越決戰(zhàn),就在這片水上定局。
《吳地記》說,“松江一名松陵,又名笠澤”。笠澤不像江名,我懷疑,似是太湖之東、運河之西、松江之頭這一片水的雅稱。古松江是吳越的界河,吳越王錢镠割吳地、越地各半,置吳江縣,南北兩岸才歸于一統(tǒng)。
后來,水面越來越窄,古松江朝北萎縮,平望離太湖、松江漸遠。然后,松江到了八坼之北,就這樣一點點移過去。沼澤、河蕩、淺灘逐漸擴大,地形日趨復雜?;蛞延性缙诘膰邵?。但唐宋人到此,仍需擺渡。
如果遇到風雨,要在岸邊的驛站、客棧、酒家等待,也許一兩天,也許一旬半月。等渡船從渺茫的彼岸搖過來,或搖到彼岸去。做官、經商、旅游、訪友、流放……商人怕等,流放的官員、文人,卻巴不得有風雨,耽擱了,好看好吃。此處水景甚美,風物尤佳。觀吳水、賞吳音、看吳娘,吳娘多賣魚,最好的魚是鱸魚。吃各種水生美味。魚蝦水鮮之外,還有莼菜、茭白、菱角、茨菰。
許多人等渡船的時候,寫泊松江詩。大多是黃昏的景致和心情。他們到江岸,大抵正是黃昏時分。江邊的黃昏,也是最有風情的時候。即使不是黃昏,為了湖色、鱸魚、吳娘,也要歇下來。古代的人,不急著趕路,唐詩宋詞一半是在路上寫出來的。寫唐詩宋詞三百的一半人,在吳江寫了詩詞。吃喝玩樂,吟詩作畫,都從黃昏開始?,F在我遙想這片已經不存在的水域時,也多是古代黃昏的想象。
宋朝慶歷年間,長江邊造岳陽樓的時候,吳江的運河邊,也出現兩大著名的工程,一個是前朝“堤松江為路”,也就是在松江里筑了一道土堤,作為運河的岸路,但并不很實用,水患即潰,于是增石駁砌護坡。此時古松江經過無數次折騰,左沖右突,在淺灘、沼澤中,開辟了另一條落北流向的主流,剩下的支流便于收拾。另一個工程,是垂虹橋建成,站在塘路上,可以看見垂虹橋,看見穿過橋下的松江,水勢依然鯨波鰲浪。
雖然是泥塘路,總算正式將運河與太湖隔開,實現南北通岸。不過土質疏松,古松江的殘流,得著太湖洪水的支持,沖垮它易如反掌。元朝泰定二年,垂虹橋易木為石,白石重砌,過了廿一年,至正六年,又一次浩大的工程,重修塘路,用巨大青石筑岸鋪路,“九里石塘”始出。明清吳江的形勝和繁華盛名,與此一石塘、一石橋大有關系。我困惑的是,它們居然是黑暗蒙元黃昏時期的產物,僅僅廿年后,蒙古人的統(tǒng)治就謝幕了。
有年夏夜,我坐在運河岸邊,石塘的一處橋頭,等蘇州開往杭州的夜航船。船一直沒有來。午夜時,我從橋上跳落河去,一入水,頓覺深不可測,寒氣入骨,且有漩渦纏繞,差點遇險。驚恐、迷茫之際,我感到奇怪,運河岸邊不應該這么深。
舊載,松陵南運河邊,有甘泉,陸羽品為天下第四泉,泉邊修一橋,名甘泉橋或第四橋,宋人有詠泉詩,“松江第四橋,風雨不可過。下有百尺蛟,蜿蜒枕橋臥??哒右颍诟归L饑餓。”推測甘泉,應在我的落水之處或附近。也許我遇上的是古龍?zhí)兜陌盗鳌?/p>
姜白石攜小紅過垂虹橋,“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盡過完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松陵路”就是吳江石塘古道,“十四橋”的另一個版本,是“第四橋”,即甘泉橋。過垂虹橋之后,在船上,吹簫低唱至曲盡,倒是與從垂虹橋到甘泉橋的時間近似。
倪云林也有一首甘泉詩:“松陵第四橋前水,風急猶須貯一瓢。熱火烹茶歌白纻,怒濤翻雪少停橈?!?/p>
甘泉,烹茶,于石塘的煙水往事里冒出來。我問朋友圈,可有人和我合作,在古纖道上,甘泉遺址,開家第四泉茶館?一個朋友笑了,這樣吆喝,不怕泄露商業(yè)秘密嘛?我說,接待文朋詩友的茶館,古風殘照,瘦馬枯藤,一般人開不出來。
郁嵐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最喜歡家鄉(xiāng)的哪一處,我只能自說自話了,憶江南,最憶是楓橋。據說張繼“楓橋夜泊”里面的“江楓漁火對愁眠”之江楓,指的是兩座橋:寒山寺照壁前的江村橋和偏北的楓橋,江村橋我沒走過,或許走過,也已經忘了,我心中只有楓橋。
我生在蘇州長在蘇州,從未長時間離開過家鄉(xiāng)蘇州,但對身處其中的環(huán)境,內心里卻總有過客般的疏離感,身在蘇州,卻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隱隱約約的思鄉(xiāng)情緒不時來襲,而十里地之外的楓橋,常常是我想念的對象。其實我腦海中的楓橋并不清晰,只是一團情緒,朦朦朧朧。音樂最易引發(fā)鄉(xiāng)愁也最撫慰鄉(xiāng)愁,前一段時間聆聽了蘇州市民族管弦樂團在會議中心劇場首演的《煙雨楓橋》,音樂的旋律中楓橋忽遠忽近,時而清晰成楊明義的畫,時而又在風聲雨聲中隱去。我能想到的楓橋僅僅是某一年的某一天,爸爸背駝著我穿過鐵鈴關深深的門洞走上楓橋的石階,媽媽走在旁邊,時不時伸手拉一下我漸漸往上縮起的褲腿……當時我那么小,懵懵懂懂,誰曾想,那一刻卻成了我的鄉(xiāng)愁。
長大以后,我知道了托著這份鄉(xiāng)愁的盤子十分厚重。
隋煬帝開鑿京杭大運河,貫通蘇州環(huán)城河,楓橋橫跨的上塘河是大運河經過蘇州的咽喉,楓橋原名封橋,是扼鎖運河之意,它曾經如此重要,既是城池防衛(wèi)的要塞,又是迎來送往的惜別之地,因為唐代張繼的《楓橋夜泊》詩而名揚天外。之于我,楓橋是溝通白馬澗的橋梁。因為我和白馬澗是有淵源的。年輕的蘇州人和新蘇州人也許都不知道,那時候從古城去白馬澗只有從楓橋這一條路走,走過楓橋,走過田間小道,翻過謝宴嶺才能抵達。白馬澗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村落,媽媽懷著我的時候正在白馬澗下放勞動,我是呼吸著白馬澗的山林清氣成形的,所以父母給我起名嵐。字典上說,嵐是山林里的霧氣,但有毒。自身帶點毒好啊,百毒難侵。
八十年代另辟的大運河新河道將楓橋與白馬澗隔開了,在楓橋西邊形成了一個美輪美奐的洲,這是從攝影家航拍的鏡頭里看到的。我再也沒有去過。
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一枚郵票,一個暗傷,一份遺憾;我的鄉(xiāng)愁是一個不想驚動的夢,一道顫顫的微光,是一份成全。
借用晏幾道的詞義,夢魂長在楓橋西。
胡兵想
悠悠千載的古運河,四十多年前成就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個遠方。
如今人到中年,每當孤獨時分,我都會選擇回憶來打發(fā)寂寞時光,在歲月的長河里,總有一些往事,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時光回溯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全國恢復高考的前一年,一九七七年的春節(jié)過后,我們輟學回鄉(xiāng)的幾個花季少年,眼看著一個個家庭成份比我們好的同學,身挎著書包行走在去鎮(zhèn)區(qū)讀高中的路上,我們悵然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悲憤中讓我想起了中學課本里詩人林升的一句詩:直把杭州當汴州,我把這一刻的想法與伙伴們溝通了一下,沒想到立馬得到了大家的積極響應。
翌日,東方的啟明星還在沉睡,我們男女五個同學就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準備出發(fā)了。等我們徒步從偏遠的鄉(xiāng)村來到吳江運河碼頭,我們才知曉蘇杭班只有在夜間載客營運,傍晚的時候才經過這里。我們一行只好在運河邊的飯店,每人來了一份蓋澆飯。然后,大家坐在運河碼頭的河埠上,各自懷想著自己的心事,目送著大運河里的船只南來北往……
傍晚時分,一聲清越的汽笛,把我們的目光聚焦到運河的盡頭,此刻,蘇杭大客輪乘著沉沉暮色,仿佛就像一艘遠載著游人去達彼岸的諾亞方舟,徐徐前來。
此時,在吳江運河碼頭上船的游人并不是很多,后來我們在坐船時有一個插曲,休息大廳里一個老人會教魔術,收二角錢教別人一個魔術。他看到我們幾個學生模樣的少年到來,立馬找上我們,只要我們給他買兩盒方便面,他會免費教我們每人幾個魔術,我們商量了片刻,欣然答應了老人的要求,我們各自努力地學著魔術,一張張神態(tài)生動。表情鮮活的笑臉,仿佛把輟學的憂傷已經忘在了身后。我為老人在小賣部買回了兩盒方便面,獨自一人來到了客輪的船頭,晚風稍帶涼意,回想自己離家這短短的十幾個小時的經歷,我開始了人生第一次思考,我思考這次遠行的初衷,不能因為學幾個魔術而沾沾自喜,讓這點喜悅麻痹了我的初心。我想社會應該是一個大熔爐,不能是一個大染缸。我不能學雜耍,更不能像船倉里那個老者,虛度這一生好年華。
蘇杭班是在第二天的日出三竿,才到達西湖邊的運河碼頭。我們步行半小時后見到了課本里的西湖:暖風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當汴州。突然,斷橋邊隨風傳來了一曲《二泉映月》,這首充滿對命運抗爭的二胡曲,在一個盲人的手指間遙遙傳來,瞬間,我竟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人間的悲痛原來可以用這種形式呻吟與傾訴,藏在心中的風云,可以用音樂來寄托,用樂章來詮釋命運中的苦樂年華。
歸途,游罷孤山,我在靈隱寺買回了一把二胡。后來,就是這把二胡讓我考上了菀坪鄉(xiāng)文化中心宣傳隊,再后來又成長為宣傳隊的負責人和文藝工廠的廠長。
那次遠行更讓我難以忘懷的是:見證了祖國的山河之美。一周后,我們同樣乘夜航班歸來,船到姑蘇城外的澹臺湖邊,一聲長長的汽笛,把我從夢中喚醒。我披衣臨窗,眼前的寶帶橋在縹緲的晨霧中如長虹般臥在運河與澹臺湖的交匯處,碧波蕩漾的澹臺湖背靠著美麗的七子山,遠山近水,宜人景色美不勝收。我欣然命筆,臨窗深情地寫下一首運河小詩,當年雖然沒有發(fā)表,以此表達內心對祖國山河的愛戀,但是,那些美好的感覺總是在我心頭縈繞。借這次蘇州作協(xié)和《蘇州雜志》聯合舉辦行走運河的機會,我想把這首在我內心沉睡了四十多年的小詩,還給運河,其中我這樣寫道:/無論你匍匐在蘇北平原/還是行吟在江南水鄉(xiāng)/在你奔忙的波影里/我看到的總是藍天與白云/終于在一個不知名有著晨霧的早上/多情的澹臺人/把五十三孔的長笛/挪到了你的唇上。
殷秀紅
說起運河,2013年一次偶爾的機會,吳江文聯邀請老舍的兒子舒乙老師來吳江作運河講座。我第一次聽到有關運河主題的講座,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讓我聯想起小時候喜歡和小伙伴往太浦河橋上趕,看大輪船。一條條看似沒有盡頭的船只,逶迤慢行,承載著多少希望,一點點地駛向彼岸。那是我對運河最初的朦朧感覺。
吳江,因舒乙老師的到來,打開了運河的窗口。他幽默風趣的敘述,一路的運河趣事,讓我回去迫不及待地購買了他的著作《疼愛與思考》,過了一把癮。
次年,機會又來了。在四月天,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的季節(jié)。民文組織我們一隊人赴杭州采風。第一站,就是參觀京杭運河文化主題博物館,領略了“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的迷人風情。知曉了,自隋唐大運河的疏鑿始,“東南名郡”遍地開花,繁榮昌盛,留下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產,國家的瑰寶,如杭州張小泉剪刀、蘇州桃花塢年畫、無錫泥人等等。
因運河,歷史的長河,也涌現出了不少風云人物,從隋煬帝楊廣至清代陳潢、勒輔等等,他們都是運河的先驅者、開采者、有功之臣。有人把大運河譽為“大地史詩”那是再貼切不過了,因大運河和長城一樣,是在中華大地上書寫的一個大大的“人”字,中華幾千年的燦爛文化的大串聯,就如同珍珠般熠熠生輝,與日月同輝。
如果說,拱宸橋是世界上最長、最古老的運河,那么我們不能忽略了身邊的運河。我的家鄉(xiāng)蘇州吳江,在2014年春天,接到了運河的喜訊,中國大運河項目成功入選世遺名錄,其中蘇州運河遺產包括四條運河古道和七個點段。七個點段分別為:山塘歷史文化街區(qū)、虎丘云巖寺塔、平江歷史文化街區(qū)、全晉會館、盤門、寶帶橋、吳江運河古纖道。原來家鄉(xiāng)還有這么多運河遺存,為之驕傲!
家鄉(xiāng)有運河,自有運河專家在,他們是我們運河的守護神。2014年杭州采風,我認識了一位運河專家張衛(wèi)榮,他從事航道管理十多年,有一肚皮的運河文化掌故,信手拈來,如鴨子壩的來歷,河伯和水神,九里石塘的發(fā)現搶救等等。擇日,我準備登門拜訪聽他講故事,好聽的故事,不容錯過呵。
張老師實地先帶我去了松陵三里橋,那里是運河重要地段。坐定他又和我說了一則運河的傳說,那是他聽老父說的,關于周家溪的故事。
據傳有一個叫周天官的官員,有一天他向皇上辭行告老回鄉(xiāng)?;噬险f,有一天朕想你了,就派人打面紅旗來請你。如果朕想殺你了,就打一面白旗來。周天官急忙回家,請了一位風水先生,幫他找一塊風水寶地建宅。風水先生尋遍江南,選定了周家溪這地方。周天官看著甚好,準備安享晚年。
哪想風水先生過于賣命,眼睛都找瞎了。周天官為表感恩,挽留風水先生在他家住下,每天好酒好菜相待。
一天,周家一丫鬟殺雞待風水先生,不曾想半死的雞在地上撲騰幾下,滾到了糞池里。丫鬟又驚又怕,沒法子,還是將雞從糞池里撈上來,洗干凈,煮了給風水先生吃。次日,她問風水先生,雞湯好喝嗎?風水先生連聲贊好。丫鬟人實在,將昨天的事說與風水先生聽。那還了得!風水先生惱羞成怒,想自己竭盡全力為你家主子找風水寶地,眼睛都弄瞎了。你們周家倒好,這樣待我,實在是太氣人啦!
一怒之下,他跑出了周家溪,奔到桃源南面的大運河太師橋上,大聲喊道:“烏鎮(zhèn)北柵頭,有天無日頭?!比藗兟牭綐蝾^有一個瞎子在大聲喊,都好奇圍攏過來問他。風水先生說出了原委,并說烏鎮(zhèn)這地方再也出不了大官了,因為好風水都流到周家溪了。
人們就問他了,怎樣破風水?他說辦法有的,說這條河像一條龍,這里是龍頭,你們準備十栲栳縫衣針,在某月某日某時辰將它從太師橋上倒下去。再派人到東邊白龍?zhí)兜牡胤接^察,如看到潭里有血沫泛起,那就說明風水破了。人們照此辦法,果然奏效。
話說皇上,有一天真的心血來潮想他的愛臣周天官了,準備請他到京城敘舊。根據兩人的約定,傳旨扛一面紅旗請他過去。欽差到達周家溪口,傳話周天官接旨。他卻派管家先到門口一探究竟,旗子是紅還是白?
管家慌慌張張地跌進來,說看到的旗子是白色。周天官大驚失色,想自己大限已到,皇帝要你死,你不得不死。他吩咐手下人趕緊帶著金銀細軟逃命去吧,而他和老婆雙雙自縊而死。外面的欽差奇怪,在外等了老半天,不見周天官出門接旨,就闖進門一看,發(fā)現周天官夫婦已自殺,底下人也全逃命去了。他不得不快馬加鞭回京城向皇上稟告,皇上聞聽這樣的奇事,心有愧疚,派人給周天官修了墳墓。
其實,皇上是承諾了約定,確實也派人送了紅旗,那么怎么看到的是白旗呢?原來,古代交通不便,經運河路上的風吹雨打、日曬,到達周天官家已是由紅泛白,變白旗了。遇到管家腦子又簡單,一急,報了白旗,真正叫不分青紅皂白,出了這么大的亂子,釀成了千古遺恨,追悔莫及!
說到這里,張衛(wèi)榮老師坦言,解放以來,交通部門非常重視對運河的整治和管理。以前從平望市河到鶯脰湖沿嘉興塘至王江涇。新運河改道后從草蕩、瀾溪塘到烏鎮(zhèn)、練市、塘棲至杭州三堡船閘。后來又對蘇南運河,即瓜涇口至鴨子壩四級航道整治,成為第一條國家級文明樣板航道。如今,運河三級航道也已整治結束,可承載1000噸級單船通過。再也不受“風濤沖擊,日夜無休”的肆虐摧殘。不久,我們又能看到元代詩人薩都拉“橋上青山橋下水,世人幾曾見風波”,清代詩人查慎行“兩岸菰蒲聞笑語,人家只隔輕煙”他們所描述的運河好風景啦!
陶文瑜
傍晚5點左右,蘇杭班從蘇州出發(fā),夏天白晝更長一點,天色擦黑光景,蘇杭班經過寶帶橋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有人在寶帶橋上走動,從前以為寶帶橋就是運河上的一件擺設,蘇杭班上的乘客,從船艙的窗戶中向外看,古代泊在水上。
輪船碼頭在人民橋堍,蘇杭班是蘇州至杭州的輪渡,輪船從蘇州出發(fā),差不多的時間,另一艘輪船也從杭州向蘇州駛來。好像是一天早晚兩班,但我一直記著傍晚的班次,也沒有在早上乘坐過。
應該就是白娘子的故事,那時候的蘇州人心目中,覺得杭州是浪漫的城市,西湖是和愛情有關的風景。正好距離蘇州不遠,時間和經濟上都緊湊,所以新人都去杭州。大部分是辦好喜酒,利用婚假旅行,也有生活節(jié)簡的人家,也不擺喜酒了,就散一下喜糖,新人去一趟杭州,那時候稱之為旅行結婚。
蘇州到杭州也通火車,當時要節(jié)外生枝似地繞一下上海,輪船價格節(jié)省,而且晚上的時間原本是用來睡覺的,所以絕大一批蘇州人都是選擇蘇杭班,蘇杭班見證了無數蘇州人夫唱婦隨的開始。
我是很小年紀就知道蘇杭班了,十一二歲,差不多是三年級吧,有一天我們班一位姓蔣的同學興沖沖來學校向老師遞請假條,然后趕來教室,告訴所有的同學,他父母要離婚了,他們要帶他去杭州玩呢。大家羨慕地望著他,心想:自己的父母怎么不離婚呢。
我的第一次蘇杭班也不是甜蜜的圓滿,那時候我本質上十分不喜歡自己的專業(yè),功課也落后,談一個女朋友是班級里的學習委員呢,我們約好了去杭州,下午三四點鐘,女朋友來電話了,說是她父母不許她和我一道出門。她父母和我們學校的老師認識,知道我功課不行,以為我很渣男。傍晚5點多,我獨自一個去搭乘蘇杭班。
甜蜜和快樂或者孤獨和失落,隨著蘇杭班沿著運河緩緩的流水而平靜舒緩,甚至美好起來了。仿佛從前的古人。從前的古人去外地探個朋友或者做趟生意,基本上很多天是趕在路上的,他們駕一葉扁舟在水上飄飄蕩蕩,四周的山山水水出落得跟公園似的好看,而他們仿佛是閑來無事,上公園里來游玩的?,F在從蘇州到杭州,上了高速公路,差不多花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吧。
從前的日子不怎么心急火燎,從前的古人似乎也是有的是時間?,F在好幾百里的路,一會兒工夫就很不在話下地到了,卻也沒見我們生出多少空閑來。我們的世界,是沒日沒夜地日新月異,然后呢,建設得越快,就越是要建設,發(fā)展得越快,就更要發(fā)展了。
我是要說蘇杭班的,一下子生出這么多閑話,可能是到了想當年的年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