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碰來撞去,只為能感覺到彼此。
——《撞車》
夏日的黃昏,天黑起來似乎不那么容易,七點鐘時,太陽還沒有從對面的山尖尖上落下去。
金黃的光從窗玻璃上一縷縷收斂,變暗。門后面的水盆里泡著幾件衣裳,幾個小時前,小麥就打算洗這幾件衣裳了。小麥的耳朵已快被廠房的轟鳴音給震聾了,雖然她才在粉絲廠工作了兩個月。小麥感覺自己已然像個垂死之人,看不到將來,生無所戀。
這個地方叫水岸,離金牛城區(qū)四公里,依山傍水,是塊風水寶地。城里人不斷地拓展這片土地,砍伐了整片整片的樹林,建起了一圈別墅群,那群裾還在向遠處的河灘擴展。
幾家大型的民營企業(yè)都建在這片區(qū)域,如今都面臨著倒閉或拆遷。粉絲廠臨靠著公路,這是金牛城惟一一家國營企業(yè),效益好到讓人吃驚,得有很深廣的門路方能進來,連麻縣長的弟弟也不知從哪調(diào)過來了。柳所長此生頭一遭七拐八折地去求了好多人,才讓柳小麥進了這家粉絲廠。
一陣敲門聲,小麥終于擺脫了門板。
門外站著的人,令小麥猛地魂飛魄散。
小麥后來吃驚自己,在那樣一個太陽馬上要落下去的黃昏,輕易就被劉宇同騙出了門。
小麥的降生聽上去很可疑,小麥跟弟弟小洲年齡相差不到一歲,小麥剛出生時,柳所長和林楠就從城里主動要求調(diào)去鄉(xiāng)下,傳言說,是為了跟小麥的親生父母徹底斷了來往。但林楠跟柳所長堅持說是因為超生了小洲。之后很多年里,他們以林楠在小鎮(zhèn)醫(yī)院的宿舍為家。柳所長其實從來就沒當過所長,這個才是因為超生所致,不過雙子鎮(zhèn)上的人一直喊他所長。柳所長一家躲避著去金牛城,多年來已經(jīng)成了習慣,已經(jīng)沒人對此表示好奇。
十五歲之前,小麥只去過金牛城三次。一次是為了割掉扁桃體,兩次是為了考技校。
小麥也曾猛猛地用功過。小麥常去柳所長的宿舍兼辦公室里寫作業(yè)。
醫(yī)院那幾排宿舍里是家常的熱鬧,大家敞開著門,大聲地說笑,孩子們這個門里出那個門里進,街道上的鄰居隨意地進來串門子,說閑話,他們飼養(yǎng)的雞和豬比人更加隨意地闖到宿舍門前的菜地里來,而派出所那邊幾乎沒有人,連狗兒都嫌清凈,不到這來串門子。黃昏降臨到那個大院子里。金色的光打在蘋果樹上,也打在窗玻璃上。正是舜華盛放的季節(jié),艷麗的朵兒開在高枝上,大地上的事物,皆往一個安祥之所沉陷。開花的向日葵圍在菜地四周。蚊蠅的鳴聲,像在一張網(wǎng)中靜止懸掛,微微的風暗地里吹起,加強了這一些聲息在人身心里的感應,小麥熱愛這一切,愛她的家人,所有的事物,仿佛都能跟她共鳴。
窗下的桌子上,總是堆著一堆柳所長還沒來及處理的案宗,小麥從不去翻動,但會瞄一眼上面那張最新的通輯令。印著劉宇同頭像的那頁紙,似乎每年的夏天都會出現(xiàn)在那張桌子上。與別的通輯令不同,那張臉并不讓人恐怖,劉宇同的眼睛有點狡黠,有點憂郁,頭發(fā)垂下來,似乎要遮住那張臉上的憂郁。
表格內(nèi)注有這樣的文字:相貌英俊,著裝精致,愛穿一套白色的西服。
微微的風,吹進深棕色木頭的門和窗里來。屋子整潔干凈,云朵似乎就靜懸在窗戶上,棉布的衣衫撲貼在身上,一下一下也撲貼著她的感覺和意識,空闊的院子里,被風吹得搖擺的花草樹木,夏日黃昏自然界暗發(fā)的生機,這些事物逐漸產(chǎn)生了微妙的關聯(lián),心胸間驀然有了神奇的感應,是太陽光下緩緩流動的泉,晶亮的光跳來蕩去,是風里顫顫微微的花枝,是那張面影上的憂郁。
小麥第一次去考技校,坐的是公安局王師傅開的車。局長來鎮(zhèn)上辦案,那是一起與劉宇同有關的案子。劉宇同家在金牛城,跑到雙子鎮(zhèn)來頻頻犯案。
王師傅說,下次再抓住,把那王八蛋給廢了,每年都為這小子到處亂跑。
車里坐的唐局長扭頭問,小麥呵,你看,我倆誰是局長。
小麥沒說話,紅了臉。
小麥幾乎很少開口說話。老師在通家書上寫:小麥性格孤僻。
小麥,將來做我兒媳婦吧。唐局長當著很多人的面說,也幾次單獨跟柳所長和林楠看似戲謔地說:
這門親事,我定了,你們有啥意見不。
一車人很快樂,小麥其實也很快樂。
那小伙跟別人有點不太一樣。女警察說。
那還怎么著,請他喝茶!
他干嘛一定要干那些壞事呢。女警察自語,車窗外,連片的麥子,閃著黃金的光。那正是小麥心里想的。
那次考,小麥差一分。
第二年,小麥接著去考。
這次去考前,柳所長問林楠,要不要找下唐局長。小麥聽到了,大發(fā)脾氣。
又差一分。
林楠的哥哥在金牛城干得挺闊氣,不知為什么,林楠從不允許誰隨便去造訪這位舅舅,她自己也幾乎不回娘家,除非有極其重大的事。
小麥從小就能感覺到,林楠是帶著一股恨意、一股倔勁,活在她的雙子鎮(zhèn)上。
如果是小洲,林楠定會去求她哥哥的。小麥那之前還想去金牛城讀高中,他們沒有替小麥那樣打算過,小麥自己也決不會說出來。
小麥也從沒去問過林楠,是不是真像荷姨說的那樣,她是林楠用一只提包從別人家拎回來的棄嬰。
荷姨是個年輕的寡婦,嘴厲心善,住在派出所后面的荷花巷里,那條巷子里長滿了柳樹,既沒有過半片湖水,也并不曾開過荷花,巷子是荷姨自己命名的,很多年之后,小街上的人跟著荷姨把那條巷子叫做荷花巷,好像它從來就叫那么個名字。小麥和小洲小時候,都給托到荷花巷的荷姨家里去。他們一直把那里當成是家,把荷姨當成是很重要的人。荷姨有一天跑到林楠的宿舍里來哭訴,兩個娃娃簡直沒良心,尤其是小麥,長大了,就不認她了,憑什么現(xiàn)在老躲著她。
她見誰都那樣的,跟我一禮拜都沒一句話要說。林楠大聲說得讓小麥能聽到。
小麥越來越喜歡一個人呆著。
小洲跟小麥完全是相反的性格。小洲簡直每天都能把屋頂拆一遍。
林楠的同事們說,小麥和小洲太不像親姐弟了。
林楠猛盯著那些人說,喲,我還不知道,這條街上,舌頭最長的人原來在這。
慢慢就沒人敢那樣說了。
小麥想變成小洲那樣的。小麥越來越愛發(fā)脾氣。
小麥再不去考了。幾乎再沒聽過一堂課。
雙子鎮(zhèn)像一只巨大的鐘形罩,跌在其中的人,無從知道外面的世界。
街上連家書店都找不到。同學間瘋狂傳看一本《故事會》。柳所長去郵局訂《中學生數(shù)理化》和《鑒寶》。
那年夏天,劉宇同再次攪亂了雙子鎮(zhèn)的安寧。
唐如娟是個大齡女學生,那年剛小學畢業(yè)。有天晚上因為一件極其隱秘之事來找林楠。
那個假期過后,唐如娟就輟學了。
唐如娟懷孕了,林楠幫她暗中做了流產(chǎn)手術。
柳所長曉得了,差點把林楠趕出雙子鎮(zhèn)。
小麥其實什么都不曉得。是柳所長讓那件隱晦之事逐漸地在鎮(zhèn)子上傳開了。柳所長一定要找出讓唐如娟在上學年紀里懷孕的那個混蛋。
柳所長去問唐如娟一些問題,連問三天,然后斷定,是劉宇同強奸了唐如娟。
劉宇同那年給關到看守所好多天,終因唐如娟不配合調(diào)查,難以找到具體的證據(jù),劉宇同就又給放了出來。
劉宇同出來后,幾乎讓每個金牛城的人都在散布那句話:
請各位轉(zhuǎn)告柳所長,我會記得問候他全家人的。
劉宇同彬彬有禮地立在門外,白襯衫和白褲子映著夕陽。
有那么一瞬,小麥差點請劉宇同進來坐,他那番樣子,讓人恍然以為,這不過是個在這突然降臨的黃昏,想找個人聊會天的年輕人。
你是柳小麥,沒錯吧。劉宇同得體地站在那,五官綻開得體的笑意。有點事,需要你配合一下。
緩緩地,小麥重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我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聽說,你給人說了我的壞話,現(xiàn)在,我必須帶你去找那個人求證。
小麥就笑起來了,出聲地哈哈大笑。
唔,劉宇同極為溫柔地叫了聲小麥,扭頭看了眼遠處的山尖,夜幕快要降臨的天邊,閃著幽藍的光。
他仿佛從那里來。小麥望著天邊,如果他不開口說那樣的話。
除非你害怕。他的眼眸很亮,那番樣子,像站在上帝面前,真誠又軟弱。
笑話,我有什么好怕的!那很像是憤怒,又像是從深深的恐懼里終于解放出來了,繼而,身體里猝然而起復雜的失落和失望,是這個,使得小麥真的憤怒了。
這樣,小麥的腿就邁出了宿舍門,小麥將門鎖上。跟劉宇同一起穿過樓道,走下樓梯。
天仿佛是在這瞬間,黑了下來,一下就跌進了無限的黑里去。
月亮已高高地懸在天際。出來時,門衛(wèi)站起來沖劉宇同招了下手。
碰見幾個隔壁宿舍的女孩子,小麥想對她們說點什么,跟她們還沒熟到說那種話的份上,但小麥能感覺到她們的目光一直追著她和劉宇同,他們走出廠門,來到公路上。
剛才還在這,喏,再往前走幾步。劉宇同轉(zhuǎn)著脖子往兩邊的公路瞧了瞧。
沿著大路走不遠,小麥看見了要去縣城時經(jīng)過的那座橋,只走到那,她就折回。
我們這景色挺好的,你要不是一個熱鬧的人,就適合在這樣的地方生存,活著呵,不僅是為了腔子里的一口氣,你得想法讓你的心活得自由,舒坦。
小麥想,人心要是能隨著季節(jié),要么死去一陣,要么一直柔軟就好了。
小麥,唔,我還是有點不相信,你知道不,你要是真說出那樣的話來,我會看不起你的。
那我究竟說什么了?小麥大笑,同時向兩邊張望,夏日的植物在夜晚發(fā)出猛烈的氣息,小麥一時恍惚,似乎身邊引領著她走路的這個人,馬上就要跟她談談某種莊稼那獨特的味道了。
對我來說,那是件大事。
已經(jīng)走過了那座橋,猛多出幾個人來,像是從那黑里一下就擠了出來,皆是跟劉宇同一樣的年紀,可能是那月色的緣故,他們一個個看上去并沒有面目可憎,相反,像是跟小麥認識已久,他們都恭敬而可親。夾在一個無形又有形的隊列里,他們開著玩笑,從那暗影中的樹林里,似乎還在不斷地跳出一個個人來,小麥只得隨著他們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走了多久了,小麥不曉得,她跟著他們只是在走路,像一個夢境,她只是跟隨著。走到一片樹林里了,小麥立住了,渾身哆嗦起來了。那個隊列早崩潰了,那些人全不見了,只剩下了她和劉宇同。
小麥不走了。
走。劉宇同說。
小麥想往回跑,但劉宇同的嗓音控制著她。
小麥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來,哆嗦得有些眩暈了,想喊,發(fā)不出聲。月亮出奇地亮,小麥想起那些書里寫的,月圓之夜,總會有離奇或恐怖的事發(fā)生。
把這件事如果告訴柳所長,柳所長定會怒斥小麥,用所有鄰居都能聽得見的嗓門兒:
為什么劉宇同不找廠里其他女孩子的麻煩。
也有可能會是這樣的語氣:你胡說,那件事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劉宇同能耐得很,早沒見著哇。
那就是柳所長會講的全部。
隨后是昏天暗地的高考。
如果高考是種特權,小麥從未想過利用。
高考要去金牛城考。那幾天,小麥跟同學秦茉莉住在秀山新城。那是茉莉那位年輕的繼父的房子。茉莉的母親秦縵是林楠的同事。多年來,茉莉跟小麥跟隨她們的母親一起生活在醫(yī)院里,其實從未親近友好過。
秦茉莉怎樣都能考得上的。小麥感覺自己怎樣都是考不上的。
秦茉莉告訴小麥,向來的好成績,那都是作弊得來的。
小麥簡直吃驚死了。小麥其實從未正眼瞧過茉莉,但就在那個晚上,小麥感覺茉莉就是她需要的人生向?qū)А?/p>
為了讓他們對我少些關注。你明白嗎,我媽自己有一堆麻煩事。秦茉莉一進門就脫光了衣服去沖澡,將門大開著跟小麥說話。
小麥不曉得茉莉指的是不是她媽媽找了個年輕男朋友的事,那件事,的確在小街上轟動日久。
那你打算怎么辦呢。我知道自己是考不上的,我也不知道這個結(jié)束后要干什么。
我要走得遠遠的。茉莉光裸著抽了三支煙。小麥看了眼茉莉那鼓突的胸,要是換作柳所長來當茉莉的爸爸,柳所長非把茉莉活活給罵死不可。小麥老穿著包得嚴嚴實實的衣裳,習慣把自己的小心思、小興趣抑制著,越長大,就越不再有表達自己想法的時候,也沒有任何的愛好。有那么些時候,小麥甚至厭惡自己的性別。
我只是來裝裝樣子,茉莉吐著煙霧,我有自己的打算。
小麥一下子感覺到,有一束光猝然在腦子里亮起??壑约旱哪侵荤娦握?,越發(fā)地真實有形,讓人窒息。
第二天一早,一陣手忙腳亂之后,小麥就在醫(yī)院里了,那一整天,小麥處在昏迷中,高燒令她幾乎失去了聽力。林楠接到茉莉的電話就趕過來了,柳所長下鄉(xiāng)了??倸w,他從沒趕上過小麥的一件重要事。
打了兩天吊針,小麥就又什么都好了。
真是奇怪。林楠盯著一張化驗單子看了半天。
小麥身體里猛然像發(fā)生了某種化學反應,她突然有勇氣要從那個強悍的鐘形罩里沖出來。
小麥當然沒考上。不到百分之五的錄取人數(shù)令小麥覺得去復讀簡直是一種愚蠢。沒人允許她去云南打工。那是小麥從報紙縫隙里抄來的招聘信息。
柳所長難能可貴地沒有爆發(fā)。這比爆發(fā)更讓小麥絕望。
經(jīng)過一年半漫長的等待和煎熬之后,小麥就到了粉絲廠里。
那熬煎的五百多天呵,小麥嘗試過各種毀滅方法。
有幾個夜晚,小麥企圖把半盒香煙嚼著吃了。
小麥還嘗試過,把刀片劃向胳膊。流血太恐怖了。
甚至希望,被劉宇同毀滅。小麥腦子里一直印著那句話,但后來不再是恐懼。當然,小麥只希望毀滅自己,但那幾年,劉宇同一直很安靜。小麥感覺,鐘形罩的氧氣逐漸地變得稀薄。尤其,到了粉絲廠之后。
秦茉莉也沒考上,小麥以為她會立刻遠走高飛,然而,秦茉莉在外面游蕩了很長時間后又回來了。一個人去旅行,別說小麥,連小洲也不會被允許的。
小麥跟茉莉,似乎只有高考前那個夜晚的友誼。
很多年后,小麥方明白,她和茉莉,大致是各自懷揣著精神上的爛瘡疤,都不想給對方看到吧。又或許,倆人太像是對方的另一個自我,極其厭惡的那個自我,唯恐躲避不及。
巨大的廠房里,小麥跟許多姑娘小伙在一條流水線上,隔幾分鐘就點一下一個紅色的按扭往一個機器里面注水,每日重復幾百次,這就是小麥的工作。時間在這空闊里一天天被噪音壓扁、拉長,變得緩慢,讓人想大聲喊叫,想把什么破壞掉。廠房和機器都還閃著新嶄嶄的亮光,廠址原在城區(qū),去年搬到了水岸,據(jù)說采用的全是國外最先進的設備和技術。小麥一點都不想探究,她還沒主動開口跟誰說過話。宿舍六人一間,高低床,有三個家在縣城,休息時就回去了。幾個舍友仍像她剛來時那樣排外。跟人交往可能是一種需要培訓得來的技藝吧。
為自己喜歡的人,我什么都樂意做。茉莉說。
可愛情,為什么也會讓小麥覺得像是恥辱。
十五六歲,很多人認真追求小麥。小麥感覺那些人厭惡極了。
高考結(jié)束那陣子,小麥主動跟蘭佩索一起大談詩歌,如今想來是那么不真實。那種激情澎湃的感覺,如今只剩下蘭佩索這個名字還那么引人發(fā)笑。他們坐在學校的操場上。小麥讓蘭同學改名,他真就改了。蘭同學的媽是中學校長,是雙子鎮(zhèn)上最嚴厲的人。正像茉莉說的那樣,蘭同學什么都愿意為小麥做。小麥講自己那像性別一樣真實的自閉與躁郁。她跟蘭同學一起抄寫佩索阿的詩。小麥需要找到一個出口。
蘭佩索認為,小麥只是不善于跟人交流,她的精神很正常。
等你找到一份工作就好了。要不,就再去高考。
風涼冰冰地從小麥心間刮過。
蘭佩索考上了武漢大學,自雙子鎮(zhèn)存在于地球上以來出的頭一個重點。通知書送達小鎮(zhèn)的那天,小街上整整響了五個小時的鞭炮,蘭佩索的媽在宋江湖新開的酒店里招待小街上的人。柳所長和林楠都去隨了禮。
自高考結(jié)束后,小麥就盡量躲著柳所長。小麥躲著這世上的一切活物。
晚上九點鐘,蘭佩索站在樓下喊小麥。蘭佩索似乎突然特別有勇氣。小麥下樓時落雨了。他們站在周樂藥店的門前,后來又走到學校里去,站在一棵槐樹下。雨滴不時落在小麥的脖子上,涼冰冰的,蘭佩索說了很多,小麥心不在焉,蘭佩索試探地吻了下小麥,她木然地站著,聽著雨滴落在槐樹葉兒上的響聲。
小麥在粉絲廠翻看信紙上曾經(jīng)贊美模仿過的鋼筆字跡,感覺對蘭佩索曾經(jīng)有過的一縷模棱兩可的感情。
小麥收到蘭佩索六封信后,才給他寫了封回信,卻沒有寄出去。蘭佩索總共寫了七封信。
如果還收不到你的信,我再不打算讓自己這么犯賤了。
小麥感覺心動過,但類似于一道閃電般的記憶迅急地占據(jù)了她的大腦。
小麥領到了一個月的工資,難以想像,比林楠的都要高。小麥回了趟家,花光了那筆錢,給小洲買了好多吃的,穿的。小洲又要高考了。醫(yī)院那兩間宿舍,多少年里沒添置過什么,為了省電,只給小洲一只瓦數(shù)大點的臺燈,雖然用的那是公家的電,但柳所長說,人得有自知之明。至今,柳所長的每一分錢都還要用在刀刃上。
小麥呆了幾天,沒去找同學,林楠和柳所長一點都沒有吃驚,他們也難以知曉,小麥何時慢慢失去了一個個的同學,小麥似乎從沒有過好朋友,他們也不曉得,小麥是在哪個階段變得陰郁孤僻,小麥厭憎學校里的一切,也厭憎自己。柳所長甚至從來都沒有發(fā)覺,小麥自虐,也讓林楠受虐。林楠忍受小麥莫名其妙的暴烈,卻也從未想到過,小麥也許需要心理輔導。柳所長自打小麥懂事起,就不再和她交流什么了,并且,柳所長從不把對小洲的偏愛在小麥那里隱藏,小麥感受到的是,自己沒那么重要。
縣長的弟弟麻清華常跟一幫人聚集在對面的宿舍里喝酒。小麥在這里,見到了劉宇同。小麥也沒把這個告訴柳所長和林楠。
麻清華每晚都要到小麥的宿舍里騷擾幾次。
那晚,小麥剛?cè)ハ丛¢g洗完澡回來,站在門后面擦頭發(fā),房間里滿是洗發(fā)水的味道。房門響了下,一個人忽然貼上身來,勾著頭的小麥尖叫起來。
這年頭還能看見這玩意兒,媽媽的,不會是個老頭吧。麻清華嘁了聲,將蘭佩索寄來的信啪一下拍到桌子上,上身靠近來擠了下小麥,徑直坐到桌子上去了,小麥看信時,麻清華掏出煙來抽。眼睛忽然朝上翻,沖著高處喊著,嗨,妹子,哥哥一進來你就上床。
睡在上鋪的吳月明晚上十二點接班,那會兒才睡下。廠房的機器只有停電方能讓它們停止運轉(zhuǎn)。
小麥打開門,走到嘈雜的樓道里去,幾個小伙兒嘩一下像一陣風追過去,嘩一下又從樓道盡頭跳回來,不知因為什么事興奮得大跳大叫,麻清華還在房間的桌子上坐著,小麥不知要不要把房門給吳月明關上。
對面宿舍的天窗上傾泄而出一片燈火,那個房里正播著一首《醉鄉(xiāng)民謠》。那曲子,溫柔地撞擊到小麥的心里去,把過去的一些記憶,溫柔地沖撞了出來。那些記憶,本不怎么牢靠,但與那音樂之間發(fā)生了奇異的感應,某個瞬間,某張面影,便異樣地動人起來。
麻清華又靠過來,將臉伸進小麥的脖子里。小麥推了一把,麻清華徑直倒向那間宿舍門,嘩一下,像一個洞口張開,一片燈火夾雜著一陣酒氣煙味一下充滿了過道。
有人從那跌開的燈光里走出來,目光徑直穿透了小麥。小麥感覺心跳一下漏掉了好多拍。
好久不見啊,小麥。那雙憂郁的眼睛里有一束讓人困惑的光。剎時,凡是樓道里的明亮處,皆閃動著一行字: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那年,劉宇同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上銬了一下午。
王師傅載著唐局長又來了。
唐局長他們?nèi)ネ饷娉燥埖臅r候,小麥到派出所去,抱走了柳所長辦公桌上的作業(yè),小麥將一本《悉達多》藏在其中,那是跟同學千求萬謝借來的。柳所長曉得了會教訓她半年,課本以外的書皆不是好東西。
只要你有興趣,看什么都行。這就是我給你的建議。林楠看著小麥,大聲說給柳所長聽。在柳所長變得憤怒起來之際,林楠會拉開門,就怕人什么興趣都沒有,門關上了,林楠出去了。
幸好我的母親是林楠。
小麥在不久到來的異鄉(xiāng)的一個黃昏里,會突然地意識到這個,但在這會兒,小麥身體里滿是對自己的身世以及這人世模棱兩可的敵意,正如林楠暗暗心懷的只有小麥曉得的那股恨意。小麥在將來長長的人生當中,會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那是不是只是為了配合或者模仿林楠?
小麥進去時,低頭一陣疾走。
蘋果樹長在一口水井旁,兩邊是菜地,卻開著各式繁花,舜華在高枝上,大朵大朵地盛放,小麥將自己盡量隱在那些高枝下,但出來時,她不得不朝蘋果樹扭過頭去。
嗨,小麥。那是個從蘋果花叢里傳出來般的嗓音。
那紙頁上的頭像,那張臉上剛硬的棱角,那雙望向一個小女孩的眼睛,先活泛地眨動在小麥的眼睛里,耳朵和身體里,然后,小麥才扭頭去飛快地掃了眼蘋果樹上的劉宇同。劉宇同的雙臂伸在前面,雙手銬在蘋果樹上,他穿著一套白西裝,耀眼的白,使得他那個人不那么真實,他將上身撲在樹上,倚站著。
真希望,這只是需要我們兩個配合演出的一場戲。最好是莎士比亞,唔,我猜你也一定喜歡莎士比亞,這場戲結(jié)束了,我想我們可以,說點別的。他側(cè)了下頭,頭發(fā)下,露出兩只在小麥的記憶里頻頻眨動著的一雙眼睛。
小麥的眼睛匆促地往那張臉上飄了下,一下虛弱得呼不上來一口氣,擔心再聽說到某個名字。
小姑娘,你不怎么有自信。哈,小麥,聽我講,他忽然停住了。
小麥繼續(xù)低著頭,會有人看見她的,她不能一直站在這。小麥蹲下去,將懷里抱著的作業(yè)本急躁地整理著,忍不住又向他瞄了眼。劉宇同像在思考,但小麥的直覺是他像在謀劃著一個陰謀,視線所及處的園子里的景觀,皆是他羞辱她的畫面。
也許,我們可以談談關于你看到的,我經(jīng)歷的這一天。唔,小麥。我們其實見過很多面的,我知道你總是一個人低頭走路,你喜歡看書。我還知道,你很討厭你自己的樣子,對不對。
小麥感覺自己是透明的,劉宇同的目光徑直穿透了她極力在遮蓋的事物。
你有什么好書沒?
小麥都記不得自己是怎么把那本書遞到劉宇同手里去的。
劉宇同將那本《悉達多》連同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他叫了聲小麥,仿佛是一聲嘆息。
大概,劉宇同還說了謝謝,他喚小麥的嗓音,像一陣氣味,難以消散。
那天晚些時候,林楠要帶小洲去金牛城,她要向哥哥請教小洲的將來。愚蠢的女人,偏向著兒子,都不知道隱匿點。天呵,我還沒有讀過莎士比亞。小麥本沒打算要去,但聽說是去乘坐王師傅的順風車,小麥要求也要去。他那是在嘲笑她嗎。他讀過很多。林楠沒表示吃驚,帶上小洲和小麥去派出所等車。他一定知道,他能看得見我心里在想什么。不,他沒打算羞辱。為什么我會驚慌失措,同時我感覺到被釋放。小麥恍恍惚惚穿過小街,小街上一片茫然的白,亂紛紛的聲音,像樹枝一樣穿透她的耳膜、大腦。我需要人看見,扣著我的那只鐘形罩。走到派出所門口,往那棵蘋果樹下掃了眼,小麥自語道,不,我不去縣城了。
小麥轉(zhuǎn)身,再次穿過小街。小麥突然很難過。她一下認清了自己身體里,一只瘋狂的動物在濕咻咻地呼吸。
他一定曉得,那只鐘形罩的形狀,質(zhì)地,他能聞得到它的氣味。他們會將他押在那輛車上,而他身上某處揣著她借來的那本《悉達多》。
月亮升高了,在樹縫里時隱時現(xiàn),劉宇同走在前頭,不時催促小麥走快點。不知走到哪里了,時光仿佛已逝去了十幾年,小麥慢慢就辨不清方向,四周漸漸變得安靜,小麥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激烈,不時像漏掉了一拍,腦子里一陣眩暈,耳朵里又聽得那聲響。小麥說話的嗓音也打著顫。
那人在哪里。
劉宇同頭也不回,就在前面,你走快點。劉宇同低著頭,像是一時也失掉了方向感,只是在黑暗里,一陣混混沌沌的疾走,他的渾身散發(fā)著越加幽藍的光。
在恐懼完全浸透遍全身時,小麥仍沒想到要逃跑,小麥幾乎是在小跑了,可劉宇同還嫌她走得慢,一直走到樹林的最深處,密林蔽天,只是樹和樹,小麥走得越來越慢了。劉宇同走到小麥身后,不時把她往前推一把。
鐘形罩扣下來,他們一起緊貼著它的堅壁行走。望不到盡頭。
因為過度的恐懼,小麥用最后一口氣在努力地喘了。小麥感覺走過的時間,幾乎跟她活過的十八年一樣長了,小麥真的走不動了。月光像是不祥物,不離不棄地環(huán)罩著,風像幽靈一樣不時刮得白楊樹的樹葉亂抖,除此,就只有小麥牛一樣的喘氣聲。
小麥站在那里,小麥確實挪不動腳了。那時,小麥才想到,得想法從樹林里逃出去。
我要撒尿。小麥說。劉宇同往旁邊揮揮手,去吧。劉宇同背對著小麥點了根煙。
小麥盯著那個后背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幾步,劉宇同仍背對著她在抽煙,小麥轉(zhuǎn)身試探地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突然,小麥拼了最后的力氣狂奔起來,暗影幢幢,什么都看不清,小麥拼命奔逃。風在樹林中亂竄,連只鳥也沒被驚起,樹枝不時刮到膝蓋,鞋底快被猛探出來的枯枝和碎石頭戳穿了。小麥不記得自己腳上穿了雙什么鞋,跑啊跑,直跑到耳朵里發(fā)痛,小麥停下來喘口氣,雙手支著膝蓋,一邊聽著四周的動靜,沒有劉宇同的影子,但小麥知道他一定在身后緊緊追趕著。小麥又跑起來。
小麥感覺自己的心跳到了腦子里,腦袋下沉,一陣眩暈,撞上了一棵大樹。勾胸曲背地等那陣眩暈過去,抬頭時,小麥望見一縷光,那的確是一縷光,而不是幻覺,在左側(cè)前方的樹林深處時隱時現(xiàn)。小麥一下又攢到了一點力氣,向著那縷微光,再次狂奔起來。
樹林在這里猛一下阻斷了,又在不遠處銜接上了。眼前出現(xiàn)了一塊平地,那縷光是從平地上的一間低矮的棚屋里傳出來的,那似乎是可以活下去的燈塔,小麥猛跑,像一頭牛直接撞開了墻上的一扇木門。
眼前撲閃出一片黃色,屋子很小,屋里有面土炕,土炕上有兩個老人,小麥沒看見那屋里還有什么,望著炕上的兩位老人,他們黧黑的臉膛讓小麥一下感覺遇到了親人。
救我。喊出這倆字又損耗掉了小麥身體里殘存的一點力氣,也扯出了她的眼淚,一陣眩暈,小麥趕緊扶住了炕沿。救我,小麥繼續(xù)喊著,手指著門外,可是,可是呵,那兩個老人就像一對聾子,瞎子,絲毫不為小麥突然的撞入而吃驚,也不為小麥的求救聲而打動。老頭子邊喝著杯子里黑乎乎的東西邊斜著眼睛瞪著小麥看,老婆子像在服一種無期徒刑般不可停止地縫著什么。小麥感覺呼吸關閉了,恐懼以及更濃稠的絕望,再次將她攫緊了。
小麥無意識般說,有人在追我,求你們救救我。她聽到自己逐漸變得憤怒的嗓音一點點上揚,終又成為絕望。嗨,你們是聾子嗎!
身后的木門忽然陰森森吱扭扭的響了幾下,小麥從墻上看到一只燈泡垂在一條細麻線上的影子晃蕩了幾下,屋里的場景就變得搖擺和虛幻起來。一個高大的影子幽靈似的已晃到了炕前,小麥的意識,像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車禍,她只有站著的力氣,只有努力等著耳朵里的喧鳴安靜下來。
要命的是,劉宇同站在炕前,跟那兩個老人竟然拉起了家常,就像小麥是在另一個世界,他們都看不見她的存在,小麥極力讓錯亂的腦子保持清醒,一點點摸索到門邊,拉開門,那三個人繼續(xù)聊天,都沒朝她望一眼,小麥屏住呼吸將手伸到門上。
還沒容小麥邁出一只腳,一只大手從后面緊攥住了她的脖子。
小麥被劉宇同控制著重又在樹林里走起來,走了一陣,他停下了,他要她老實呆著,他要撒尿。他走得離小麥遠一點,站在一棵樹下。
魂魄散了,小麥只是一具能奔跑的軀體。
沒跑出幾步,后背上抵著了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小麥就立住了,什么東西在心里沉下來,像是一顆心踏實下來。那是一把匕首。
在那把匕首的控制下,小麥又在樹林里走了很久,小麥只聽見自己的喘息聲,還有月亮像水一樣浸漫在大地上,在樹林里,張布下一個個濃重的暗影。不時,一只大鳥被他們驚起,忽一下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
拿他的匕首結(jié)束自己,就在這樣一個月亮很圓很亮的晚上。那么,一切都圓滿了。小麥盤算著,身體里就平靜下來了。
劉宇同感覺到小麥放松下來,不再拿匕首抵著,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麻清華認為,我喜歡上你了。他微笑著看高處的月亮,仿佛那句話很好笑。
小麥往劉宇同的那只衣兜瞄了幾眼,準備伺機出手,奪過那把匕首,殺了他,或者,殺了自己,反正她早設想過很多種死法了。
讓人困惑的出身,無德可報的存在,沒有未來也不再有記憶,還懷揣著精神上不可與人語的爛瘡疤,唔,去死的理由,太足夠了,小麥抬頭望著圓滿的月亮,在樹林的上空冷著一張臉,俯視著。
把樹林再次走穿了,劉宇同停了下來。小麥終無從下手奪那匕首。
小麥,你果真是小麥?可我怎么覺得你如今是另一個人?;蛟S,我希望的是,你是另一個人。劉宇同望了眼月亮,低下頭去看那看不見的地面。
小麥說不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靵y、寬廣,自虐后的一種滿足,不再有恐懼。
小麥,你能告訴我,喜歡上一個人,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嗎?
可能是一種恥辱的感覺吧。小麥脫口而出,那嗓音聽上去帶著幾分恨意,不冷不熱。
嗯?對啊,正是那種感覺,像是一件讓人羞恥的事。但是,如果換作另一個人呢。我是說,如果此刻,面前站的不是你,而是一個陌生人。
小麥沒說話,像經(jīng)過了一段平穩(wěn)的滑翔,驚懼似乎不存在了。
你就是柳小麥,唔。柳所長當年賜給我,那么大的恥辱,我一直,在伺機報復。劉宇同一字一頓地講。
劉宇同低著腦袋走來走去。
再一次,再一次猛攫緊了小麥的,又是那無比清晰的恐懼,就像是在這剛過去的幾個小時里,根本來不及恐懼。小麥呆立著,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陣,突然放聲大哭。
我每天去找麻清華這個渾小子,每天都能看到你。劉宇同的一只手掌落在小麥肩上,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孩童般的無助和憐惜。
每當我想起柳所長,同時,我又會想到你贈與我的《悉達多》。你對我這個人,寄托過美好的希望?劉宇同對著夜空吹了口氣。
小麥終于聞到了一陣陣松樹和白楊樹的氣息。
小麥哭。小麥感覺到劉宇同的懷抱,她沒有掙扎,停留在那個懷抱里。
小麥努力平復自己,身體里洶涌的,小麥不知那是什么,就在那當兒,一只在混沌中無法自制的小鳥,匆促地向著水面貼了下自己的羽毛,劉宇同的頭伸過來,在小麥臉上輕啄了一下,小鳥撲扇著羽翅,離開水面,跌落進去,會給淹死的命運,他暫時知道掌控。
劉宇同感覺到從小麥那里傳來的一波一波默許,他把她往懷里又拉了拉。涼風一陣陣撲面,很有人情味,剎那的迷恍,小麥眼前、意識里,竟是童年時才會有的樂趣、回憶,對生的熱望、熱愛,她喪失這點可貴的東西由來已久了。然后,眼前的一切,突然地又變得真實起來了。那全是因為劉宇同印著月光的眼睛里的東西,古老的時間停頓了那么一會兒,這會兒,又延續(xù)上了。樹林里透出幽微神秘的光,如果讓腦子里僵死那么片刻,你會本能地聯(lián)想或切身地感覺到那些詞,愉悅、曠怡,甚至美好。
麻清華認為,我不了解自己,嗯,我其實知道的。劉宇同俯下腦袋,柔聲說,對不起。
讓劉宇同料想不到的是,小麥突然仰起臉頰,熱烈地回吻了他。小麥臉頰濕著,劉宇同環(huán)擁著這個讓他費解的女子。小麥有點笨拙,劉宇同看不清她的眼睛,他難以相信懷抱里的女子是真實的,他觸到了小麥不知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沖動而發(fā)燙的皮膚。
劉宇同將小麥像個易碎的物件那樣環(huán)抱起來。
他把小麥滑落在肩頭的衣裳整理好,月光下的小麥像一個容器,有一些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在流出來。
當小麥的身體脫離了他,劉宇同又有那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方才突然變得大膽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而非小麥。劉宇同攬過她,想要再次吻她,小麥卻從他胳膊下溜走了。
小麥躲開劉宇同一截距離快步往前走,像要把一個東西遠遠地拋棄掉。綿延無盡的樹林,突然出現(xiàn)一個出口。辨明方向之際,小麥一下就跑遠了,像一只年幼的小鹿,一下就穿過了月光下的樹林。
小麥在公路上狂奔。劉宇同快要攆不上她了。
小麥上了樓梯,站在那個宿舍門前。她回了下頭。
一縷紅光,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一個剪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向她望著。他伸出右手,向著夜空里拂了拂。小麥不由伸手,卻是去拂自己的頭發(fā)。
小麥看見劉宇同轉(zhuǎn)身,在月光下大步走遠了。
不知那會兒幾點了,廠房那邊隱隱傳來一陣某臺機器哽咽般的抖動聲,夜空似乎越來越亮,但夜晚正在沉下去,完滿地,深厚地,往最黑里沉下去。
我好像從來沒感覺到過,一些事物會如此神奇,人會跟它們發(fā)生隱秘的共鳴。小麥,我感覺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不由自主過。
夜晚悄無聲息,沒有任何的典儀,就沉下來了。
小麥出去這么久,竟沒一個舍友出來尋過她。她們安睡在各自的小床上,只是略仰了下脖子,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小麥,又繼續(xù)睡了。
小麥又出了廠門,她看見那個門衛(wèi)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小麥又看了遍那條短信。
小麥念那句話。把那個號碼加入了黑名單,手機上從沒出現(xiàn)過那個號碼,但那只能是劉宇同。
公路上猛一陣涼風撲來,撲滿她的胸懷。
小麥必須馬上告訴某個人:我要離開這里,我必須得離開,就現(xiàn)在。
小麥往西走,每走一步,腳下的沙粒就發(fā)出一陣細碎又堅硬的聲響。河水在夜晚越來越響亮,似乎它正變得清澈,擺脫了雜質(zhì)而流得響亮。不時從林子的方向傳出一兩聲怪異的鳴聲,猛一下,又全都靜了下來。
衛(wèi)生院的大鐵門已關起來了,小麥在門房那打聽到茉莉的住處。
上樓,走到那個宿舍門前,小麥閉眼在那站了一會兒,像把一個夢拋開才伸手敲門。
那紙頁上的頭像,那張臉上剛硬的棱角,那雙望向一個小女孩的眼睛,在小麥心里最初形成朦朧模糊的一個網(wǎng)狀物。最初,它僅與紙頁上的那個人有關。因為這個夜晚,小麥再也無從判斷,那個網(wǎng)狀物,是不是還會交錯在她的身體里。
小麥記得劉宇同的眼眸,是那種受驚似的又很坦誠的藍,猶如那會兒的夜空,兩道深幽的光芒向她輻射而來,在茉莉的房門打開的剎那,他像上帝的光芒一樣,依然罩著小麥。
月光下的小麥,在劉宇同無數(shù)次的回想中,她脖子那里的皮膚泛著一股冰藍的亮光,那樣子的小麥太不真實了,又那么實在地硌在他的感覺和記憶里。
像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夜空下的金牛城是那樣美,小酒館里,燈火通明,那里面的一種氣息真實又虛幻,足以讓人將一些夢想暫時托寄。
你只要曾嘗試過飛,日后走路時也會仰望天空,因為那是你曾經(jīng)到過,并渴望回去的地方。
劉宇同第一次到這來,小酒館的老板背誦了這番話。劉宇同在這里,認識了麻清華,跟麻清華在一起的大部分時候,聽和見到了無數(shù)種樣子的小麥。慢慢地,劉宇同感覺到,麻清華就不怎么愿意向他多談起小麥了。
你自己真不曉得啊,你愛上她了。麻清華不無懊惱也不無諷刺地說。
劉宇同爆出一陣大笑。
長得五大三粗的老板是個寡言的男人,但只要喝點酒,他會扯住你整晚喋喋不休。老板娘是個南方人,老是一臉慍怒,但一看見劉宇同,那張臉一下會舒展開來。劉宇同走到吧臺那,南方女人松挽著發(fā)髻,一支胳膊肘撐著下巴,少有的溫柔嫻靜,有風微微地從門里跌撲進來。老板在結(jié)婚前寫詩,偶爾,女人去休息的午后,老板會從紙箱子里翻出一本書來讀。
“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如何使自己的花朵開放?!辈恢l在一張賬單上練字,翻來覆去地抄滿了這樣一句話。
劉宇同靠站在那,捉起賬單上的筆,把那行字仔細地抄寫了一遍。劉宇同不時從老板那里借走幾本書。那些書帶給他特別的體驗。在見到小麥后,劉宇同覺得把兩種奇異的感覺突然間統(tǒng)一起來了,就像是,一股茫然的沖動、一種幽暗的希望,終于叫人明了,它確有來處。
門廳里一陣風起,麻清華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問劉宇同什么事這么急,他正值班呢。
我以為一頭瘋牛闖進來了。劉宇同沒抬頭,彈了彈煙灰慢條斯理地說。
我的爺,你快說,什么事。麻清華端起劉宇同的杯子喝了一口。
劉宇同望著窗玻璃上映著的燈光。我現(xiàn)在承認,在某些事情上,我確實不如你知道得多。
麻清華站起來,往門口走,又轉(zhuǎn)回來,瞪了眼劉宇同,把一句粗話非常為難地壓制在舌尖上。麻清華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對著夜空痛快地罵道:
媽媽的,裝什么清純。一個二流子,還討厭人講粗話。
劉宇同轉(zhuǎn)身,走到那個眼眉生動若有所思的女人跟前去,他想告訴她點什么。
這么些年里,他活在持久的重負里,他的人生,像是給關在某種密封的容器里。
劉宇同的懷抱里,一直有個小麥。劉宇同望著墻壁。墻上有幅老板寫的大字:
不停地離開這里,只有這樣,我才能到達我的目的地——卡夫卡
“卡夫卡”幾個字極其地扭曲怪異,劉宇同一直嘲笑那些弄書法的人,嘲笑那些放大的黑字。就在那會兒,劉宇同有所發(fā)現(xiàn),那一定是在男人跟女人吵完架后,男人借卡夫卡之名突起的憤然決心,或者可以說,那里面暗藏著一個男人不死的英雄夢想。老板娘也許還從沒發(fā)覺,老板其實是一個長相威猛,但心開薔薇的男人。
這世上的人哪,不一定湊在一起,就都可以免掉了孤獨。劉宇同想對著小麥的眼睛說這個。
劉宇同不時拿出手機翻看著。
給她打個電話吧,你的魂魄都聚攏不到一處了。老板娘的目光從那邊斜飛過來。夜,早靜下來了。
劉宇同便拿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想著當初存下這個號碼時的心思,劉宇同笑著噴了口煙霧。手機里傳出一串提示音: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哦,天吶,那幫弟兄,為了爭論誰先出了某張牌而猛一下高聲喧嘩起來。
有人如此評價溫絲萊特和萊昂納多:他帶出了她的青春,而她又使他成熟了一層。
這不就是用來總結(jié)你跟那個陌生人的嗎,再妥帖不過了。不過,陌生人是成熟了,卻讓你越發(fā)蒼老了。
說這話時,茉莉十七歲。秦縵不敢說,令她心力交瘁的人,是茉莉自己,而非別人。
李安華剛追求秦縵那會兒,茉莉十三歲,茉莉稱李安華是老大,話里面,包含著一個從小失去父愛的小女孩的信任和依賴。老大給母女倆隱居似的生活一下帶來了生氣。
對自己的親爸,茉莉幾乎沒有任何印象,茉莉世界里的男性,僅限于秦縵的同事以及學校里那些讓她厭惡的小男孩。李安華幾乎帶茉莉到了另一個世界。
稅務員李安華小秦縵七歲,一個“老”女人跟一個小伙子談戀愛,這在那個世上最小的鎮(zhèn)子上,很是轟動了一陣子。鎮(zhèn)子名叫雙子鎮(zhèn),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街上,也沒幾個特別的人來制造幾件特別的事,所以呵,一個拖了個油瓶的漂亮寡婦跟一個年輕的帥小伙,就很值得那些人白天黑夜地說。人們最是好奇,那兩個人,好幾年過去,既沒有散掉,也一直沒往平常人都會奔的那個平常結(jié)局中奔,到底是為了什么,因為什么呵,是不是因為那個小油瓶茉莉的緣故。
小街上的人,倒是親眼看著茉莉一天天變壞的。
茉莉變得越來越陰郁古怪,逃學打架,敢把最嚴厲老師的課堂攪翻,還抽煙,這簡直超出了雙子鎮(zhèn)上的人對一個壞女孩的極限想像力??倸w是,人們要把責任推往大人,家庭的不完滿是罪魁禍首,更別提,有那樣一個奪人眼球的母親。
秦縵每日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幾次都想跟李安華斷掉,李安華說,他可以一直等到茉莉考上大學,不管怎樣,他一定要跟秦縵像模像樣地結(jié)婚的。
茉莉?qū)畎踩A的態(tài)度,像隔夜的牛奶,一天比一天敗壞掉。由最初的敬重依戀,到后來,索性稱李安華是“那家伙”“那陌生人”。
終于等到茉莉高考。整個雙子鎮(zhèn)上的人都在等。茉莉自己都吃驚,每門都發(fā)揮得不錯,像是有人賜了一股神力,也許是全雙子鎮(zhèn)的人都在給她鼓勁的緣故。
那天下午是最后一門考試,茉莉睡了一覺起來,迷迷糊糊記起,同學柳小麥還在醫(yī)院里,就在高考的頭一天早上,柳小麥莫名其妙地發(fā)起了高燒。茉莉跟隨著許多人往學校走,在學校對面的一個商店門口,茉莉立住了,呆望著那些男生女生。直到學校那個電子門關上了,茉莉轉(zhuǎn)身,離開了學校。
就是突然不想考了,出門玩去了,不用擔心,我會活著回來的。
短信是發(fā)給李安華的。茉莉沒說去了哪里。
秦縵睡了四天四夜后,就又爬起來面對命運和現(xiàn)實了。
一年之后,游來蕩去的茉莉,又回到了雙子鎮(zhèn)上。
李安華開車把茉莉送到了水岸的衛(wèi)生院,茉莉事先跟秦縵在那的同學談好了,要去學怎么當護士。
水岸衛(wèi)生院的同學電話過來,無非是探探茉莉這個姑娘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真相,順便親自打聽點秦縵跟那個年輕稅務員的戀情是否有變。
秦縵嘶啞著嗓子說,請老同學盡量幫幫吧,我生了個祖宗,快被折磨死了,多虧有李安華。
誰也不相信,茉莉會在水岸小鎮(zhèn)的衛(wèi)生院里,居然安穩(wěn)地呆了下來。
如今,茉莉已踏實學習了兩個月了。
茉莉每天堅持干三件事。工作,走路,吃東西。
茉莉當然曉得,自己那是得了暴食癥。還有很多茉莉不想讓人界定的病癥,茉莉自己都曉得。
茉莉看見,他把她的內(nèi)衣和襪子擺放整齊,李安華手指上的溫度會永遠留在那些事物當中。
閑下來時,茉莉忍不住要打開幾遍抽屜。
敲門聲。
茉莉,打羽毛球去?那是漂亮的劉護士的嗓音,茉莉,你在不?
聽見看門的周大爺在樓下說,茉莉一定是去散步了。茉莉坐著沒動。
周大爺?shù)膬鹤釉诙悇站郑畎踩A是好哥們。如果你非要厘清一下關系,這里的每個人都有可能跟茉莉扯上一點沾親帶故的關系。
茉莉需要的,卻是一個鐵質(zhì)的鐘形罩,把自己嚴嚴實實地罩在里面,不與外界發(fā)生一點點的關聯(lián)。
再次拉開抽屜,茉莉取出一只盒子,那里面裝著白色紅色藍色的藥片兒。
茉莉倒了杯水。打開那些小藥瓶,分別倒出十幾粒。不,茉莉不是真的想死,茉莉還從沒想過死。
不擅長的事,她已堅持做了六十一天。
茉莉感覺到一陣陣黑暗,大水一樣淹了來。
茉莉想面前坐著一個人,一個可以讓這黑暗的大水一股腦兒從她身體里放出去的人。
茉莉幾乎沒朋友,同學都躲著她,她很冷酷,會讓人下不來臺,說出一句話來,常帶著鐵的份量,會讓那些對她有好感的男生羞得面紅耳赤,茉莉從不會維持一段友誼。茉莉曉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沒耐心也沒愛心,更無一德可報天,她從來不試著把壞脾氣克制著,她知道自己是只刺猬。
茉莉最不想接近的人是柳小麥。小麥有父母,有弟弟,還有那些認真追求她的人。
茉莉每天傍晚都沿著公路散步,往西行,走得遠遠的,在天黑之前返回。侯大夫跟她的丈夫宋院長陪伴過茉莉幾次。
侯大夫把茉莉叫去家里吃過幾頓飯,侯大夫問什么,茉莉就答什么,宋院長刻意講了幾個笑話,茉莉低著頭,像是根本沒聽見。
單親家庭的孩子都這樣嗎?侯大夫問宋院長。這位兒科大夫幾次看見茉莉站在診室外的過道里大大方方地拿出煙來抽,她給秦縵打了個電話,最終只是含糊其詞地說了別的,末了再說些讓秦縵放心,茉莉在水岸的衛(wèi)生院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之類的話。
我們這小醫(yī)院里,能學到什么呢,太委屈她了,好在茉莉還有的是將來。
為什么會允許茉莉到這個衛(wèi)生院來,總歸是因為某種秦縵不想說出來的緣由:太過離經(jīng)叛道,得到一番磨煉,嘗嘗艱苦,抑或是為斷了女孩子盲目的跟某人之間的感情。當侯大夫這樣猜測老同學困境的時候,她的丈夫在床側(cè)白了她一眼說:
真難以相信,你們女人之間會有真正的友情。
侯大夫其實是羨慕秦縵,半老徐娘還有小伙子癡心愛戀好多年。
李安華在三年前就買下了秀山新城的那套房子,三居室,是金牛最好的地段,他父母就生他一個,對秦縵這個離了婚還帶了個茉莉的女人,慢慢也就替兒子認命了。那時,大家都以為那房子會成為婚房,可直到現(xiàn)在,秦縵和李安華既沒有像模像樣地結(jié)婚,也沒有分道揚鑣。
侯大夫止不住又問她的丈夫:難道,他們要那樣一輩子。
茉莉剛來時,剃了個光頭,她也不戴個帽子,這令狹小閉塞的水岸沸騰了好長一段時間。
茉莉每天跟在白衣天使的屁股后面學怎樣給人扎針、輸液,怎樣在手術室里忍住一陣陣惡心和想要沖出門去的沖動,誰都看出來,那張臉上絕無熱情,那顆年輕的心臟已然是在有一下沒一下勉為其難地跳動,那雙大眼空洞地向你無意望過來時,侯大夫說不上來自己是厭惡還是憐惜。
從衛(wèi)生院里出來,一條長長的小徑,從一片沙棘林里延伸出去,小徑直通向公路。粉絲廠在東頭,遠遠可望見那片嶄新氣派的廠房和后面洋氣的宿舍樓。那里有小麥。茉莉轉(zhuǎn)身,一直往西走,公路兩邊的柳樹、白楊探出了幾片綠葉,柳葉兒伸得越來越長,楊樹葉子終有一天,在風里嘩嘩翻飛,天光放長,傍晚七點多,太陽還在對面的山尖尖上徘徊不去。
茉莉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公路底下,河溝里的水清澈湍急,歡快地奔往遠方,你隨時可以坐下來,將雙腳伸進冰涼的水里去,感受那浸骨的冷冽的沖擊力。公路一直往前延展,兩邊的樹排列整齊,綿延不絕。右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向左向右伸延幾公里,向西這邊的樹林還沒有被破壞砍伐。
茉莉在林子里急走,鳥鳴從榆樹柳樹的高枝間滑動,這里一聲,滑過樹梢,那里像是回音,也從茉莉叫不上名字的一片綿密綠林里發(fā)出,不時聽見流水聲,走幾步,清流乍現(xiàn),再往前流一陣,伸在更深的密林里去了。
茉莉在看村上春樹談跑步的一本書,那像是在說她自己。在空白中跑步。為了獲得空白,茉莉動物般奔跑。
她的身體里流著一條小河。她獨個兒的記憶,稅務員給她造下的一縷縷柔情,他讓她的身體里猛然生發(fā)了一條小河,一條閃閃發(fā)亮的河。每當她的眼睛或是意念里突然出現(xiàn)了他,她就感覺到一脈脈像是飽蘸著希望的歡喜。茉莉的生命里,從沒有過那樣的歡喜。
據(jù)秦縵的暗示,茉莉的爸爸在茉莉三歲時,就死了。
據(jù)說有人在一個大城市里遇見過那個被秦縵宣判了死刑的男人,他跟一個年輕的女人活得好好的。
茉莉?qū)幵赶嘈徘乜z說的,自己的爸爸早死了。
茉莉也有過開心的時候,那是李安華跟秦縵剛開始交往那陣子。那可能是她這輩子度過的最歡快的時光。
茉莉像草木一樣成長。
歡快的小河,清澈的激流,累加,積攢著浪花,浪花堆疊,濕的火焰低垂,想見到他。
因李安華而起的快樂,茉莉極力地壓制著,在聽到他的名字時,在他的眼神慈愛地向她飄來時。
一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那些乏味的面孔、讓人想掩鼻的氣味,那些重復的惡心、痛苦,都成為一股非凡的動力,讓她持續(xù)忍耐下去。
黃昏的風,掠過樹梢,掠過河面,在她的面頰上一陣陣溫柔地舔撫,剃掉的頭發(fā)很快就長出來了,茉莉的目的可能達到了,從稅務員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想要的東西,感受到一種虐心的滿足。
茉莉把襯衫扎在腰間,牛仔褲的褲口卷起一截,白球鞋上沾滿了泥土。她一個人時,想不起來抽煙,只有在人群里,在那些眼睛的注視下,就有想猛抽幾口的沖動,為了躲避跟人交談,是一種自我保護。
稅務員的一切,猶如一道光芒,不遠不近地罩著她,一條河,時時刻刻流竄在她身體里,無論她做什么。兩個月以來,茉莉只給他發(fā)過一條短信:
我很好。
稅務員回她,滿滿兩手機屏。稅務員在盡職盡責地幫秦縵、也幫茉莉那個很早就下落不明的親生父親教育她,試圖把她引到一個正常少女該走的正道上來。
兩個月里,沒有人提及他的名字,他的消息,像是被一陣冬天的大風給吹散了,隨著冬天遠逝了。
茉莉曉得他常去縣城。
我想請你,把我的衣服帶來。茉莉?qū)懴乱粭l短信。
又改。我夏天的衣服需要帶過來。
讓他來。不,別讓他感到為難。茉莉往前走,沿著一條小溪流,林子里的光線在變暗,剎那間很空,什么聲息也沒有。驀然,茉莉以為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啊——張嘴發(fā)出一陣短促的叫聲。為防止秦縵打電話過來,提前發(fā)了條短信,告訴她,她每晚都去那些好心的大夫護士們家里吃晚飯,每天都在堅持學業(yè)務,讀古典著作,就不用來電話了。
那些書里寫:他在她心里,占的地方太大了。那個稅務員,把茉莉活過的人生跡痕都覆蓋了。
不會再有別人,別的事物。
李安華走進秦縵和茉莉一起吃晚飯的房間,咧嘴一笑。他極少跟她們一起吃飯,他總是在單位的食堂吃過了,那是為了躲避茉莉。但他會在茉莉去上晚自習前幾分鐘走進來。
他的手掌在茉莉頭上拍一下,表示自己是個長輩,但茉莉能感覺到他身體里溫柔的流露,同時,那縷柔情從他的眼睛里不能被抑制地向她傳遞過來。他給她們提水,把煤氣灶搬到窗口的位置,把茉莉的床鋪挪得離開墻一點,這樣被褥就不那么潮了。秦縵做飯很倉促,茉莉瘦骨嶙峋的,他說吃那樣的飯,誰都長不好。茉莉跳起來,環(huán)抱住他的胳膊,像終于有了一個同謀。他在食堂里打幾份飯菜,叫她們母女倆過去吃。他去洗碗,給茉莉先洗好了水果,茉莉出門前,他將她的外套拎在手里,等她把頭發(fā)梳理好,幫她穿整齊,囑咐她,走路看著點,手電筒帶了嗎。他說這些時,滿臉嚴肅,像在生著氣。茉莉越來越磨蹭了。秦縵完全是生茉莉之前的懶樣了,也很遲鈍的樣,一點都沒覺察到茉莉?qū)畎踩A過分的依賴。
他給她們洗衣服,茉莉?qū)?nèi)衣藏起來。秦縵找出來隨手扔進洗衣機里,他洗過一次后,茉莉就不認為那應該是讓人害羞的一件事了。
他們談論那些書,茉莉很犀利。李安華偷偷讀那些茉莉提到的書,也給茉莉買。茉莉把他買的書全讀了。
茉莉稍直下脖子,就跟李安華的眼睛平齊,李安華不正視她的雙眼,他那標志性的嘿嘿一笑,極好地掩藏了自己,把一個撩人的漂亮女孩兒推遠一把,把一個得負有責任義務的孩童用力拉近一點。他觀察茉莉的頭發(fā),她長長的頭發(fā)永遠是他繞不過去的話題。剪一下吧,梳起來浪費時間。別剪太短了,難看死了。他豎起大拇指說,一個能讓頭發(fā)永遠保持清爽的女孩子,是讓人驚嘆的。
茉莉討厭成長。雙子鎮(zhèn)像蒙塵的不法分子,讓人心生逃離之心。
李安華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茉莉跟在后面,在二樓最東頭那間布滿著塵土味的房間里,他給她鋪好了床鋪,擺正了桌椅,書在桌子上排成了兩排。
閱讀真正的書,如同新鮮的空氣,如同找到了同類。
從后窗瞥了眼樓下,視野開闊,不錯呵,比我住的都好。李安華做那一切時,茉莉坐在前窗下的一張桌子上抽煙。
求你了,回學校去念書吧。秦茉莉記得她媽媽秦縵那張臉。茉莉猛抽完了那支煙,仰臉看著窗玻璃,她抖了一下。
李安華絮絮叨叨,勸茉莉戒了:
小小年紀,怎么有了這不良嗜好,你不知道,老抽那玩意兒,皮膚會變黑,人會變丑。
李安華把茉莉的衣服從箱子里取出來,一件件放到椅子上,去給柜子里鋪了幾張報紙,再把那些衣物放進去。
你媽還在生你罷考的氣,你理解一下,她一個人養(yǎng)大你不容易,你要是學習不好倒罷了,你說你,你看好嘍,可愛的襪子們,我放在這個抽屜里了,好找。記得給你媽常打電話,你不讓她來這就對了,我想,她要是來這,會不忍心走掉的,她心里到現(xiàn)在還不好過。
茉莉直起背,看了眼窗外,窗下有個花壇,里面很快就會開滿鮮花,幾棵景觀樹被修剪得很有姿勢,干枯的枝丫上已探出一抹鵝黃,前面一排平房門上,都掛了半截白門簾,上面暗紅的字標明那是注射室、化驗室。那些房間現(xiàn)在都作了它用,那些科室如今都搬到了這棟樓的一樓。二樓是職工宿舍。住院部在最后面的平房。再往前還是幾排平房,花壇旁邊停著幾輛車,李安華的車是白色的,新買的。李安華問茉莉母女,什么顏色的車好看,秦縵說藍色的好,茉莉說白色。李安華說自己也愛白色,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李安華常帶著秦縵到處走。用一天的休息時間盡可能到達某地,盡興后乘著夜色返回,然后繼續(xù)小鎮(zhèn)上乏味的生活。他本有機會調(diào)到城里去。秦縵想一輩子呆在雙子鎮(zhèn)上,她的前夫的影子到不了雙子鎮(zhèn)。李安華會凝神往秦縵的眼睛深處望,他會占滿她的頭腦再占滿她的身體。他們常在車里親熱,回頭裝得像是在野外勞作的灰頭土臉樣。
蚊帳一掛起來,房間里一下就讓人歡喜起來了,像個姑娘家的閨房了,布置完了,李安華也絮叨完了,茉莉一句話都沒說,坐在桌子上抽完了三支煙,煙灰兜在裙擺里。
李安華往床鋪上摸了一把,還少個電熱毯。
倆人一起去縣城買些日用品。李安華囑咐茉莉,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就按自己安排的來努力。
不管干什么,成為你自己很重要。
茉莉望向他的眼睛,他躲開了,正上坡,幾輛卡車堵在前方。過了半天,他又說,因為別人都有人做了嘛。
李安華把車停在百貨大樓的拐角處,下了車,等了半天。他俯下身來,從車窗里望向茉莉。
不去看看?
茉莉一個字都還沒說過。李安華先送秦縵同事的女兒柳小麥到粉絲廠報道,然后到衛(wèi)生院幫茉莉安頓行李。
有空找小麥聊聊天,你們兩個好奇怪哦,多年鄰居,怎么看著像仇人。
茉莉仍舊一個字都不說。
李安華一個人上百貨大樓了。
開著的車窗正對著一家美發(fā)店的玻璃門。
太陽斜移了一點。
李安華抱著幾只袋子下樓,打開車門。
茉莉不在車里。
放下那幾袋東西,李安華沿著那條街走了一圈,一家家店里進去探看。
不管茉莉做什么,李安華像秦縵一樣,早都習以為常了。但是,當再轉(zhuǎn)到車跟前來時,李安華一下驚呆了。剎那里,李安華以為車里坐了個陌生人。
李安華看了半天茉莉,關上車門,李安華咳嗽。李安華低頭咳嗽。
茉莉的頭皮白得發(fā)亮。茉莉剃掉了長發(fā)。
李安華忍住想狠狠揍茉莉一頓的怒火,他其實想替秦縵哭。秦縵如今連一絲憐愛都不能給茉莉,茉莉讓秦縵如一只驚弓之鳥,秦縵擔心,不定哪天,茉莉會拋下她徹底消失不見,讓她再也找不著。
茉莉把車里弄得煙霧繚繞,李安華便也想來上一支。
你想說點什么不?李安華看著車窗外的的一溜店鋪,玻璃門上都亮閃閃的??諝饫镲h著飯菜的味道。
茉莉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黃昏。
那會兒天還冷?,F(xiàn)在,到處都是生機了。茉莉摸摸自己的頭發(fā)。茉莉記著李安華努力想為她做點什么的眼神。
水岸到處是水。隨便在哪撅個井,都會有清流噴涌而出。茉莉現(xiàn)在四天也洗不了一次頭。沒有頭發(fā)遮擋的脖子里,被風吹得一陣陣發(fā)涼。
茉莉發(fā)燒時,他在水盆里淘了幾遍毛巾,走到床前來,敷到茉莉的額頭上。他身上一陣陣清爽的夏天清早的氣息,他頭發(fā)的味道。他摸了幾遍茉莉的額頭,他站在門邊,茉莉央他:不要叫她。他聽得出她很煩躁,高燒病人常會那樣,茉莉?qū)η乜z的脾氣向來火爆。但她那會兒的憤怒軟綿綿的,撒嬌般的。茉莉沒有機會撒嬌。茉莉常跟秦縵大喊大叫,要么一個人將聲音埋在被子里一通放聲大哭。
求你了,把我夏天的衣服帶幾件來。
茉莉終于把這條短信發(fā)出去。
嗨!靜悄悄的林子里,這一聲喊夠嚇破人的膽的。
茉莉猛直起背,抓抓脖頸處的頭發(fā),順便擦了把眼淚。
劉宇同一只腳踩在一塊石頭上,一只手支著下巴,玩味似地看著茉莉。
你總要跑這么遠來只為一個人哭一場嗎?劉宇同取出煙來。給,來一支吧。這個也許對你有幫助。借著遞煙,劉宇同走過來了。
茉莉沒接,那支煙掉地上去了。樹林里已暗下來了。茉莉往斜坡上疾走。她的脖頸處閃著一圈白光。
這林子里有狼,一個人還是少來吧。劉宇同吐了口煙,大聲地說。你知道柳小麥不?聽說你們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
茉莉沒回頭,幾步上了坡,來到公路上。一道道即將殘敗的黃金的光,照得她的剪影像個驚慌逃跑的男孩兒。
劉宇同跟在后面也上了坡,跟了一陣,茉莉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在前面走得飛快。
嗨,你放心好了,我只是碰巧從這里路過。
劉宇同停了下來,沖著天邊的一縷霞光噴了口煙霧,在夜晚到來前的昏冥光線里,茉莉的白球鞋一下一下交替著往前奔跑。劉宇同抽完了那支煙,往前走。
拐過橋欄桿給刷成白色的小橋,劉宇同沖著橋左邊的莊戶人家打了聲唿哨,不一會兒,幾個年輕小伙兒就聚在了橋頭上。他們嘴角的煙頭在漸漸昏黑下來的夜色里,發(fā)出一點一點的紅光??諝庾兊贸睗?,風吹得急了些,河水忽一下響亮起來了。
他們爭相跟劉宇同講茉莉的故事。
劉宇同有點恍惚,茉莉和小麥,仿佛是同一個人的兩面。
身不由己,生命的悲哀之處就在于此。
清早,周護士站在體重秤上招手喊茉莉。周護士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想讓茉莉參與她們做的每件事。茉莉站在秤上。那像是瞬間發(fā)生的,茉莉胖了二十五斤。
除了茉莉自己,沒有人會相信茉莉是真來學習怎么當護士的。屬于茉莉的生命尚有無限的可能。若要施以援手,對茉莉來說,會適得其反。喏,水岸便是李安華和秦縵聯(lián)合起來企圖把茉莉往正途上引的結(jié)果。他們托人給她報了所大學,茉莉說,你們自己去上吧。
茉莉?qū)W會了把小瓶子里的藥分別注入那些標明了姓名的液體里去,在手術室里,她敢呆在旁邊聽他們扯東扯西了,她克服了惡心眩暈,她坐在侯大夫身旁往病歷本上寫診斷結(jié)果,在電腦上幫侯大夫搜索一件大牌又便宜的衣裙,有人在樓下喊問,茉莉,那個病人今天的液體全輸完了嗎,茉莉走出去回答,感覺到愉快?;旌椭鴰追N樹木香氣的風,撲來蕩去,太陽光打在窗玻璃上,樓下,木槿花大朵大朵開放。那花朵隨著太陽的回落而閉合。
旋即,茉莉又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快樂。
門診的周護士索性讓茉莉替她工作了,像茉莉是專為她找來的一個助手。周護士才做了美甲,燙了頭發(fā),成天呆在宿舍里,要么就去衛(wèi)生所旁邊的超市串門子。她向別人伸著十指,喏,花了二百塊錢呢,后悔死我了。注射室里平時沒什么人,早晚會來幾個打針換藥的。猛會有急診病人,在過道里奔來跑去地打聽,茉莉從醫(yī)辦室跑出去,在后面的宿舍或是小街上到處找他們要找的大夫。大夫們不急不忙地從一個門里出來、從一盤棋中扯身,一面隨了茉莉走一面回頭喊,一會兒我來了再說,或是喊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女子,這是親切的一種稱呼,有對象了沒?
茉莉面無表情,也不答話。周圍的人跑來向侯大夫無意似的打聽,那個新來的實習生茉莉,是不是腦子有點不對勁,尤其,是茉莉突然間胖成那樣后。人們碰到的茉莉,目光是直的,從不會向?qū)γ孀邅淼娜斯照垡幌隆:苌僮屇愀杏X她是望著你的。
一回到樓上那間宿舍,茉莉就把前后的窗簾都拉上,樓是新樓,不許生火。平房的宿舍里,一派家常的煙火之氣,像是雙子鎮(zhèn)醫(yī)院那兩排平房的宿合一直延伸到了這里。茉莉?qū)⒈车衷陂T上,那條河在她身體里輕緩地流動,那是一種記憶,如今又只成了一種感覺,甚或只是她自己內(nèi)心創(chuàng)造的某種支撐著她的東西。重復多少遍,仍是強烈,絲毫不會減損,如果是一縷光,那光就一直亮著,即使是她在做另一件事。當她投以溫柔的感情去關注時,它猛會加強、變亮,讓她的生命體驗到溫暖、美好。人的生命竟可以這樣繁復糾結(jié),人的感情竟可以如此柔弱寬廣,即使是憂傷,那憂傷也是一股引人向往的繩索。
十八年的生命所經(jīng)歷過的,好的壞的,后來累加起來,終要把她軟綿綿地放倒,他們現(xiàn)在已然熟悉了茉莉,寡言安靜,可能腦子有那么點“不正?!?,倒也在為了某件事而努力,完全不同于她初來時,他們對她的判斷:嬌慣,縱容,不檢點,古怪,渾身是惡習,總歸是跟這些東西聯(lián)系起來的。這些是茉莉從白永業(yè)那里曉得的。
夏天漫長炎熱的日子早已經(jīng)到來,水岸四周,高樓更遠一些的地方,除了平整的莊稼,就是一片片讓人賞心悅目的森林帶。空氣和景色皆怡人。一幢幢越來越升高的大樓破壞了田野里的某種完整和諧,它們填充了空曠,也擋住了陽光,一個世外桃源逐漸地變?yōu)橐粋€刻板的猶如抄襲而來的小城。
對面正在興建一個藥材加工廠,樹木被砍伐,莊稼被破壞,推土機發(fā)出讓人無法忍受的嗓音。茉莉每天散步的路線被一輛輛卡車和從地下挖出的土堆堵住了。
茉莉現(xiàn)在每天都要從那所中學門前過,白永業(yè)手里端著一本書和一盒粉筆急匆匆往辦公室走,看見茉莉,他停下來,向她友好地招招手。白永業(yè)得空就去醫(yī)辦室里跟人閑聊,一邊將一雙眼睛在茉莉身上飄來晃去。
這天落了雨,茉莉出門時忘了帶傘,還沒走出多遠,雨就大了起來。她站在中學門房的房檐下避雨,茉莉走來走去,不時看見那間辦公室的窗戶。她走了幾個來回,再次停下來時,看見白永業(yè)在窗戶里沖她招手。
茉莉走進了那個大門,順著臺階走到那個辦公室門外,白永業(yè)在窗戶里打著手勢,茉莉看見房門從外面鎖上了。她試了下,鎖掛在上面,卻沒鎖,她打開那個門鎖。
白永業(yè)沒解釋這是怎么一回事,茉莉也沒問,白永業(yè)請她進去喝杯熱茶。
但他沒給她倒茶,他把她擠靠在門上。
茉莉先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里一陣發(fā)燙,一陣痛感涌上來,她才明白自己的手掌揮得過于迅疾也過于用力了。如果給茉莉五秒鐘思考,她斷不敢揮手打人的。
白永業(yè)摸了把臉,吸了口氣,那雙眼睛里絲毫沒有憤怒,而是茉莉無從猜測的東西堆加起來的一股火焰。
還想來一下不。白永業(yè)說,他的眼睛讓茉莉又想揮手。茉莉終于聽出了“誰還不知道誰呢”的意味。
天啊。像是一個沉睡的人,終于被人給吵醒了。心像一顆石頭,由著自己的重量下墜。
茉莉原以為,這樣無礙于人,就可以是一輩子了。
廣場的空地上,女人們在跳舞,三兩個男人夾在中間,茉莉看到了侯大夫。茉莉的心越發(fā)地下沉。周護士向茉莉招手,大聲地喊她的名字。
走過去,到她們中間去,這一個夜晚將有簡單又真實的快樂。
茉莉由著雙腿把她拖到了宿舍。
李安華沒給茉莉打過一個電話。沒發(fā)過一條短信。
李安華在縣城開了七天會,那幾天他都住在父母家,最后一天,他去山腳下的那所房子里瞧了瞧,開窗通了一陣風,察看了電源水道,衛(wèi)生間里掛著一件秦縵的睡衣,他取下來放到衣櫥里去。他和秦縵偶爾過來住幾天,茉莉離開后,他感覺到秦縵明顯才放松下來。
李安華抱著腦袋在床邊邊上坐了一會兒。他不曉得秦縵是不是看過他的手機。茉莉發(fā)給他的短信,他留著。
小臥室的床頭,放著半包煙。這個房間,是茉莉自己設計的風格。裝修這房子時,茉莉14歲,大叫大嚷著要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但房子裝好后,茉莉就住過那么幾天。鏡子里,幾只化妝品的瓶子亮閃閃的,鏡子上方原來有一張茉莉的照片,不知何時不見了。秦縵也很少來,主要是為了避開縣城那些舌頭長的人,那些人刨根尋底的問話秦縵無以應對,到縣城來辦事,晚上急匆匆就回小鎮(zhèn)去了。
猛當?shù)匾宦曧?,李安華仔細聽了聽,這點聲響,讓各個房間的空闊猛疊加到了一起,灰塵在透進來的太陽下跳舞。他想起茉莉即興的舞蹈,當他說可惜了不去好好學時,茉莉說,得了吧,我真正去學那個了你們又會看不起我。你說為什么???你們會說我腦子笨,學不了別的,我非得讓你們大吃一驚的,請不要小瞧了我秦茉莉哦。
茉莉越長大,越放棄自己。
李安華將那半包煙拿起來,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他想著抽煙的茉莉,看不見的毒素會慢慢浸漫到那具年輕得讓人嫉妒的身體里去,李安華想來上一支。他和秦縵都不抽煙。秦縵發(fā)現(xiàn)茉莉抽煙,在李安華跟前哭,卻跟茉莉什么也沒說,假裝不曉得這回事。
李安華想到那位他從未謀面的茉莉的父親。
他站在那個窗口發(fā)了會呆。給秦縵打了個電話。
秦縵不肯調(diào)到縣城去。李安華是獨子,父母想在他們退休之前把他安頓好,對他找了一個大他那么多的女人這件事,父母盡可能地大度。他母親頭一次看到茉莉時,悄悄叫了聲老天啦。他母親想說的話至今都沒有說出來。
把車開出那個小區(qū)大門時,一股令人暈眩神迷的情愫讓李安華心腸柔軟,眼神迷離,那如同是一間陽光燦爛的房間,如同是他身心里的空洞會被填滿,那是一種不一樣的渴望。操,他拍了幾下方向盤。從盤旋路盤旋而過,經(jīng)過一座大橋,車子很快就拐上了去往水岸的路。
沿路那遮天蔽日的林蔭讓人愉悅,不時一幢建筑露出它的尖角,眼看著這片原始之地就要與城區(qū)接壤。
人的野心,是一匹自己所不能了解和相處的獸。
堵了半小時車,前方在施工。想想這世間,這里,那里。我們拼命工作,為了買那些我們并不需要的東西,造那些并不真的需要造的東西。
一輛大卡車老遠就發(fā)出一串驚鳴,李安華往右拐了拐,天氣悶熱,看了下時間,已近正午。他把車停在路邊,在返回去買兩份盒飯和帶茉莉回縣城吃午飯之間猶豫了片刻,也許,他會說服茉莉跟他到父母家去吃。如果茉莉拒絕,他就以給他們幫什么忙為由,不管怎樣,李安華想帶茉莉去吃一頓好的。
車子又開動了,干脆把侯大夫和跟茉莉一起工作的人都請出來,一起去外面吃,也許茉莉還需要買新衣服日用品,或只是想隨便在哪逛逛。這般計劃時,李安華心里涌動的是一個父親的憐惜和快樂。
李安華很清楚,茉莉只會呆在宿舍里。李安華的感覺和意識浮浮沉沉,當車子開進衛(wèi)生所那個大門里去時,周大爺沖李安華擺了下手。
李安華把車停在空闊安靜得異樣的院子里,一個巨型的花壇旁邊。
跨上樓梯時,李安華暗中板了板臉,整整衣服。側(cè)身往那個窗簾低垂的窗戶里瞄了眼,一邊咳嗽一邊敲門。
李安華敲了十多分鐘。他打茉莉的電話。
衛(wèi)生院里靜悄悄的,遠處那排病房門前一個人影都沒。李安華下樓,來到前院。
周大爺確定沒看見茉莉出門。你再去敲,娃娃家,睡得死。我把鎖掛上面,你出來了再給掛上就好。周大爺將兩扇大鐵門拉攏,掛上一把大鎖,回家吃午飯去了。
李安華又上樓,繼續(xù)撥打茉莉的手機。
喂?像是從地洞里終于傳來一個微弱的聲息,又像是極為虛冷的灰里,一閃星兒地那么亮了一下,眼看著又要暗下去了,李安華厲聲叫,茉莉!
李安華舉著手機,在那個刷成乳白色的門前走來走去,過了好半天,門終于開了。
老天,茉莉?你怎么了?
茉莉搖晃了幾下,重又跌過去,軟癱在床鋪間。她身體的重量在床鋪上形成一道凹槽。
李安華看到拉開的抽屜,抽屜里那幾只打開的藥瓶子。
正午的陽光正全力透射進窗戶里來,屋里悶熱難耐,李安華感覺額頭的汗水浸入了眼眶,他把她抱起來時,茉莉的手推了他一把,馬上又綿軟地垂下去了。
沒那么玄乎,你費不著那么緊張。
茉莉半睜著眼,眼里似乎含著某種他所不理解的笑意。茉莉果真在笑。我只是看它們五顏六色的好看,哈,看,我沒事。只不過睡得太沉了,像石頭砸到水底下去了。
猶豫間,茉莉從李安華的臂彎里滑出去了。李安華不知所措地站著,任由汗水浸在了眼中。
幾點了?茉莉似乎像是從一場深遠的醉酒中完全清醒了過來。她坐起來,轉(zhuǎn)頭去看那只抽屜。慢慢就記起來了,藥盒子里五顏六色的藥片她分別吃了幾顆,那會兒茉莉想的是,它們會殺死一部分記憶——她打算好了要棄掉的那部分記憶。
李安華打開門窗,將臉盆里的清水潑灑到地上去,一陣涼風透進來,他才松了口氣。天啊。他暗地里像他母親那般叫了聲。
茉莉,我們得好好談談。李安華拉了把椅子,放到床跟前。
你能把我從這讓人窒息的屋子里帶出去嗎。茉莉爬起來,閉了會眼睛,她的臉頰看上去灰白灰白的,眼睛底下一圈兒黑紅色,李安華不敢朝那張臉望。
他再次想到茉莉的父親,他正站在門邊上,望著他這個女兒。這番假想令李安華一陣心酸。他站起來,走過去,把茉莉抱在懷里,猛猛地喊了聲,茉莉。倒是把茉莉嚇到了。
李安華從衣柜里翻出幾件衣服,看了看床上的茉莉,又回頭去翻了一陣。茉莉挑選了一件無袖長裙,白底子上一朵一朵暗紅的木棉花。李安華走出去,茉莉?qū)㈤T掩上,換好了衣服。茉莉出來,看見李安華站在樓梯口,背過身去,俯身向著她。
如果你想跟我談我的肥胖,現(xiàn)在就可以談。
茉莉掂量著李安華背不背得動如今的自己。她曾經(jīng)跟他打鬧,李安華把她輕易就從后背摔到前面去了。摔完了,才像曉得她是個女孩子,不經(jīng)他那么猛力地摔似的紅了臉向她道歉,茉莉沖李安華討一頓好吃的才肯罷休。
李安華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茉莉。剛才那一通驚嚇,他已沒了心思跟她嬉笑。李安華偷瞄了兩眼,有點不相信茉莉胖成這樣了,他倒愿意相信那是茉莉吃了過量的藥物暫時有的浮腫。
茉莉似乎不僅僅是胖了,重點是,她那雙眼睛變了。
李安華記不起來了,茉莉曾經(jīng)大笑時的樣子。
不知為什么,李安華忘了,他們就在衛(wèi)生院里,他應該馬上去推開某個門,把茉莉引到大夫那里去??伤饽钍?,帶著茉莉趕緊離開這里。
李安華聞著空氣里植物的氣息,某種樹木有一種獨特的香氣,在風里時隱時顯。一陣風來,農(nóng)家肥的氣味淹沒了那陣香氣。衛(wèi)生院破舊簡陋,像一個大雜院,各種農(nóng)具隨意地堆放在樓下的空地上。李安華沒法想像茉莉在這里的工作和生活。
李安華背了茉莉下樓,一直把她背到車跟前。
茉莉?qū)⒛橆a和一只手掌貼在他的背上,熱哄哄的鼻息,熱哄哄的手心。
李安華走過去打開那對鐵門,將車開出去停在路邊上,下車,再去拉上鐵門,把鎖掛上去。
李安華上車時,看見茉莉在喝他留在車上的半瓶礦泉水,太陽照著的那張臉灰灰的,沒有光澤,李安華又下車,后備箱里翻騰了一陣。
堅持一下,馬上到了。開出那條小街,李安華轉(zhuǎn)了向。我在縣城開會,今天最后一天。
我知道。茉莉看著車窗外。
李安華看了茉莉一眼。笑了笑。他的心始終懸著。
現(xiàn)在,茉莉總算是知道了,對李安華來說,那很難。就如同她要把那幾瓶藥片兒全吞到肚里去。
我想吃大餐。茉莉用李安華的眼睛看看自己,她把整個座椅都占滿了。茉莉能感覺到自己叫人難堪的重量,她希望李安華大聲嘲笑她。
李安華愣了愣,臉頰旋即舒展開來。好啊,今天帶你去吃個夠。
從明天開始,我要減肥,不許笑話我哦,我說到做到。
茉莉。李安華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顫抖,他突然又不知自己要跟這個女孩子說什么。
剎那的迷恍,李安華渴望茉莉能對他講,全講出來。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漫長的生命開始的時候,頭一次喜歡上一個人。
現(xiàn)在,李安華感覺得到,茉莉一直在努力把自己從一片黑暗的深淵里拖拽上來。
李安華看到太陽照亮了遠處的河水,樹林間一陣悸動,瞬息又平靜了。
茉莉瞇著眼睛,那翻暮氣沉沉的樣子,跟她的年齡不符。
李安華的心慢慢地回落到了它該在的地方。
茉莉,我覺得,你看哦,我是這么想的,李安華咳嗽了下,看了一眼茉莉。斟酌著一個最為妥帖的句子。
上一個學校,學一樣技藝,青春那么短,那么短,煙花一樣,燦爛那么一下,嘭,就完了,呃,是不是。
你是想說,你不能容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著我成為一個混混。茉莉替他說道。
說出上半句,馬上接上精彩對白的玩法,他們一直玩得那么合拍。他忘了,她早就不跟他那樣玩了。
李安華記不清那個時候,茉莉上高二,還是高三,突然變得沉默,莫名其妙就大發(fā)脾氣,不顧別人的難堪。她當著秦縵的同事讓他下不來臺。
李安華也不曉得,茉莉變胖的那個過程,獨個兒承受著多么豐厚的黑暗。一個愛美的女孩子胖成了這樣。要在過去那些歲月,他可以問,嗨,你遇到了什么,說來讓老大聽聽?或者,嗨,需要老大出手嗎?她們把他稱作老大。老大就是能解決一切問題的人。
我忘了,你一直比我懂得多,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李安華沒在開玩笑,但茉莉聽出了一貫的玩笑味道。
我知道,我現(xiàn)在知道自己了。茉莉說。
那好比,明明是一條布滿靚麗燈彩的小徑,你偏要吹熄那燈的光芒呵。
我是不是個很壞的女孩。老大。茉莉看著車窗外。
茉莉,我從來都認為,你是個很特別的人。
我很抱歉,給大家?guī)聿簧俾闊?/p>
車子猛拐了下,李安華腦子里忽然空白一片。
茉莉歪在座椅上,又睡了過去。袖口把她的胖胳膊勒出一圈紅印兒。她的頭發(fā)又長出來了,那頭黑發(fā),不管短了長了,總給人一種野性的美。那美,現(xiàn)在引人心生柔軟的難過。
李安華又看見茉莉那個從未曾謀面的父親。
李安華把車窗打開一點,風一下猛烈地從車窗里撲進來,他又關上了,去望茉莉。
那張年輕蒼白的臉上,無聲地流下一行淚來。
李安華伸出手,那只手僵在空中。她是那樣年輕,即使變得那么胖了,仍是那樣姣好,如同這夏日。李安華把那只手收回來,輕按在方向盤上。
他想告訴茉莉,其實她胖了更好看。
大叔。開快點。我想我還是去醫(yī)院咨詢下好。
那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對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小姑娘來說。李安華現(xiàn)在知道了。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柳小麥毫無征兆地敲開了茉莉的房門。
當小麥那張破碎的臉猝然顯現(xiàn)在燈光下時,茉莉曉得了,是一起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