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劍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中國科學社作為近代中國延續(xù)時間最長、影響最為深遠的綜合性科學社團,會聚了當時學術界數(shù)千名精英,促成并參與了中國近代科學技術的發(fā)生發(fā)展。以往有關中國科學社的研究,大多僅*意到中國科學社社員們創(chuàng)造的歷史,殊少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歷史的同時,他們也研究歷史,尤其在科技史研究方面留下了不菲的遺產(chǎn),為后來的研究奠定了相當基礎,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開創(chuàng)了中國科技史這門學科。有學者通過統(tǒng)計發(fā)表文章數(shù)量、辦刊宗旨等,專門研究了《科學》雜志的科學史價值,以為《科學》發(fā)表的科技史文章不僅*重史料的考證與保存,也探討科技史的重大理論問題,內容完全可組合成一本綜合性科技史著作。[1]事實上,中國科學社的科技史研究并不局限于此,除報刊雜志文章外,還編輯出版了不少專門書籍;專門研究外,還有不少的通俗宣傳;文字外還有大量的口頭演講與實物展覽,活動多種多樣,形式豐富多彩。然而,中國科學社的科技史研究,至今未能得到起碼的整理,也沒有受到后來者的重視。這里僅選取幾個具有代表性的關節(jié)點予以介紹與分析,拋磚引玉,以引起學界關*。
除《科學》刊載相關科技史文章外,中國科學社也曾努力于科技史撰著與出版。1923年3月的一次理事會上,議決編輯出版“科學叢書”,共分四類,其中一類為“科學史及科學方法”,并推定任鴻雋、翁文灝、秦汾、胡剛復、秉志、茅以升、饒毓泰、竺可楨和過探先組成委員會。[2]這些委員中,竺可楨、茅以升是眾所周知的中國科技史研究先驅。1926年6月4日,理事會議決編纂《中國科學史》,分天文、地學、數(shù)學、理化、博物、醫(yī)藥、工程、發(fā)明等八章,“每章均請專人主持,俟編竣后譯成英文,使外人得以洞悉我國古代之科學”。[3]已有將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史進行整理總結,并向世界傳播、宣揚的愿望與雄心。上述決議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并沒有什么結果。此一時期,中國科學社在科學史方面的主要工作,是1924年6月將《科學》上相關科學家傳記文章集結為《科學名人傳》出版,以期引起社會的科學研究興趣。
時任《科學》主編王琎在《科學名人傳》序言中說:
言科學者,不難于枚舉各科學中所羅列之事實,而難于解悟其原理之真詮;不貴乎但知有何種發(fā)明,而貴乎并知何以有此發(fā)明。蓋明原理則事實之分類著而有所歸依,源委窮則進步之因果彰而知所效法矣。故研究科學者必須知各科學之歷史,藉以觀察昔日科學家之思想與方法……歐美各國,關于科學史之書,種類繁多,或為通史,總述各科學進步之大概;或為分史,分述一科學進步之狀況;或為傳記,以敘述大科學家生平之事略。其書之效用,各有不同。惟私人之意,以為傳記一類,其有益于學者特多。凡成偉業(yè)者必有偉才,或有偉量,古代著名政治家與軍事家為人所崇拜者以此,科學家何獨不然。彼成空前之發(fā)明者,茍非其人智慧超人,則必有堅忍不拔之氣,以助其成。吾人讀其事略,不但于其學術思想,得悉其發(fā)展之經(jīng)過,即對于其立身求學之道,亦頗多可采之處……吾國近日研究科學者漸多,惟科學名人傳記之書,尚不多觀。本社同人,久思從事編譯,惟皆因事不果。然其散見于《科學》雜志者,已有二十余篇……將《科學》雜志自一卷至八卷中所有之名人傳記,依年代之先后,匯為一冊,以便讀者之翻閱,藉以引起國內討論與研究之興趣云爾。[4]
王琎的述說,可謂切中了科學史的社會功用。1924年版《科學名人傳》收有伽利略、牛頓等30個科學家傳記,書前并附拉瓦錫、道爾頓、法拉第、達爾文、巴斯德、開爾文、拉姆賽、居里夫人等人照片。1931年8月,該書增訂再版,增加了后來登載的林奈、高斯、赫胥黎等人傳記,共35人。1933年5月又有三版,可見該書的受歡迎程度。自1934年7月開始,《科學》刊登該書廣告說:
溯自十八世紀以來,科學家哲人輩出,科學因之昌明日盛,洎乎今日,國家之盛衰隆替,胥于科學之進退轉移。科學之重要,于茲可見。現(xiàn)今建政方始,百廢待興,科學人材需用孔亟,青中學子急宜致力于原途。然方圓之制,規(guī)矩是賴,欲求成功,當以先哲為圭臬。本社有鑒于此,編有《科學名人傳》一書,歷敘科學名人三十余家立身之要則,成功之法規(guī),實為青年之良好模范。比經(jīng)再版,益事增搜,遠非初版可及。凡有志于科學者,不可不人手一編。全書凡三十萬言,附科學名人造像二十余幀。[5]
從1933年5月三版所收傳記作者、傳主等情況(表1)看,中國科學社社員們即使在科學家傳記撰寫上,也有專業(yè)上的分工要求,除楊銓、柳大綱外,其他基本上是由相關專家撰寫。如秉志、陳楨、胡先骕撰生物學家,經(jīng)利彬寫生理學家,王琎、張準翻譯或寫化學家。專習化學的任鴻雋撰寫了一系列“近世化學家列傳”,以拉瓦錫起首(因他以為拉瓦錫為近世化學“立不拔之基”),其后相繼有普里斯特利、卡文迪許、道爾頓、戴維等。
《科學名人傳》的作者有任鴻雋、楊銓、秉志、趙元任、唐鉞、王琎、胡先骕、陳楨、茅以升、經(jīng)利彬、李國鼎、劉咸、柳大綱等13人,既有任鴻雋、楊銓、秉志、趙元任、唐鉞、王琎、胡先骕等中國科學社創(chuàng)始人與早期領導人,也有李國鼎、劉咸、柳大綱這些年輕的后起新秀(柳大綱撰稿時擔任《科學》編輯部編輯)。任鴻雋撰著有10篇之多,楊銓也撰寫了6篇,他們兩人所撰已占總數(shù)一半,可見他們在此方面的用功與用力。從登載時間看,前八卷第1、2、5和8卷登載最多,3、4、6、7卷刊載相對較少,雖不知原因何在,但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中國科學社對科學家傳記在科學傳播與科學研究宣揚作用上的認知變化。
表1 《科學名人傳》1933年5月三版所收傳記情況一覽表
續(xù)表1
此外,唐鉞撰《策伯林傳》(第2卷第5期)、李儼撰《日本算學史家遠藤利貞小傳》(第3卷第11期)等人物傳記沒有收入《科學名人傳》中,而任鴻雋《居利夫人》似乎并非來自《科學》。
楊銓在法拉第傳中說法拉第“為學終身,無赫赫之位,無中人之產(chǎn),而守志安業(yè)樂逾王侯。孰謂科學中無樂土,是在學者自求之耳”[6]。詹天佑去世后,楊銓所撰的《詹天佑傳》(未收入《科學名人傳》)亦云:
綜氏一生,未嘗離工程事業(yè)……無赫赫之位,炙手之勢,及其逝世也,舉國識與不識咸興人亡國瘁之悲。嗚呼!其感人抑何深耶!夫以氏之學識經(jīng)驗,使充其能,所成就者又豈僅京張數(shù)百里之路哉。乃頻年干戈,政爭不已,卒至赍志以歿,不能如史第芬森、瓦特輩目睹所業(yè)躋國富強,此豈個人不幸哉,吾為中國惜也。[7]
楊銓這些對中外科學家如司馬遷“太史公曰”般言說,在在表明他對科學研究的宣揚和科學家個人的崇敬,希望以此引起國人對科學研究的興趣。
正如宋子良所指出那樣,《科學》登載的科技史文章并非僅限于科學家傳記,還有其他多學科科技史研究,且有“中國科學史料”、“有機化學百年進步”等???,專門記載科技史研究成果。
1935年適逢中國科學社成立20周年。理事會1934年2月就開始討論紀念事宜,1935年4月最終決議六條,其中第三條為“《科學》出特大號,多載關于中國科學社歷史及二十年來科學進步文章”。[*]其他決議有在南京開紀念會、重訂《中國科學社概況》、商請《申報》發(fā)刊紀念專號半張、發(fā)刊《科學的民族復興》、各地社友會舉行慶祝會等(《理事會第124次會議記錄》(1935年4月21日),《社友》第48期,第4頁)。1935年5月出版的《科學》第19卷第5期,發(fā)出征稿“啟事”:
本年十月,欣逢本社二十周年,本刊為預籌紀念起見,定于是月出特大號,用以記述二十年來世界科學之一般進步,及各門科學在吾國發(fā)展之狀況。每題專言一科,或一門,義取其專,但貴能以曉暢文字,述高深學理,篇幅以能簡短為上,所望國內外科學專家、本社社友,藉此機會,惠賜鴻篇,通述二十年來所研專科之進步及其發(fā)展,藉以啟發(fā)來學,兼資紀念,是所盼幸![8]
《科學》征文“二十年來之科學”,不限于國內科學發(fā)展,也希望對世界科學的發(fā)展予以總結。征稿啟事引起學界的極大關*與強烈反響,僅僅5個月,10月出版的《科學》紀念特大號就登載了不少相關篇章(表2)。除任鴻雋關于中國科學社發(fā)展史文章外,“紀念號”登載了天文學家李曉舫、物理學家王恒守、化學家曾昭掄、植物學家胡先骕、動物學家王希成、生理學家吳襄、地理學家張其昀、氣象學家呂炯等撰寫的相關各學科近20年來進步的論說,可見當時中國科學社與《科學》在學界的影響力(許多稿件由主編劉咸親自約稿)。當期編輯部啟事說:
本期為本社二十周年紀念特大號,承各方社友不棄,紛紛以各門科學二十年來之進展狀況紀念文字見投,或通論世界各該門科學之發(fā)展,或專述在吾國之狀況,鴻篇巨制,琳瑯滿目,編輯之余,無任感幸。其有因時間促迫,本期不及付印者,統(tǒng)由以后各期陸續(xù)刊登,一俟紀念文字齊全,擬匯印專集,以資永久,藉便讀者。[9]
此后,《科學》還相繼登載了物理學家嚴濟慈、生理學家盧于道、醫(yī)學家伍連德、氣象學家蔣丙然等的相關文章。其中張其昀文實在太長,從19卷第10期到20卷第9期,連載12期共218頁,20卷第9期還說“本章已完全篇未完”。也許編輯部實在“受不了”,借第20卷第10期為“七科學團體聯(lián)合年會專號”,終于將該文中斷,不再連載。
表2 《科學》發(fā)表“二十年來之科學”論文情況一覽表
續(xù)表2
1937年,中國科學社將《科學》發(fā)表的相關文字集結為《中國科學二十年》出版。劉咸在序言中說,該書所收15篇文章,“均出自本社社友之手筆,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及生物等科,無不包羅在內”,“實無異于一部二十年來之中國科學史”。也有一些主要學科,如數(shù)學、地質學等,“尚付闕如”。張其昀長文沒有收入,亦未說明原因。劉咸還說,這些作者“均系各該門學科之權威”。[10]誠如斯言,物理學嚴濟慈、化學曾昭掄、植物學胡先骕、醫(yī)學伍連德、氣象學蔣丙然與呂炯,他們都是中國近代科學本學科的奠基人之一,嚴濟慈、曾昭掄、胡先骕曾當選1948年首屆中研院院士,伍連德以“從事肺鼠疫研究工作,特別是發(fā)現(xiàn)旱瀨在其中的傳播作用”被提名為1935年度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候選人。這些科學家對本學科的發(fā)展有充分的了解,他們撰寫的科技史屬于“內史”成果,非一般“外史”研究者所能道及,自然是科技史研究工作者研究各學科最為重要的基本文獻。對于“外史”研究者來說,他們撰著時也充分*意到科學發(fā)展的外在社會條件與因素,提供了不少珍貴的材料,這里選取曾昭掄和嚴濟慈文予以介紹。
曾昭掄文洋洋灑灑四五萬字,先從歷史發(fā)展的縱向分中國古代化學、西方化學傳入中國、中國科學社的成立與中國化學研究的開始、最近化學研究的勃興及其原由四個階段;然后從橫向介紹中國化學的進步:化學研究概況(化學各分支學科,包括生物化學、有機化學、無機化學、理論化學和工業(yè)化學)、化學研究機構、化學教育、化學名詞審定、化學社團、化學刊物及摘要、化學工業(yè),最后還有將來展望。由其章節(jié)可以說,這是一本標準的科技史著作,不僅有縱向的歷史發(fā)展敘述、橫向的各分支學科發(fā)展情況,更有各種社會條件、環(huán)境和原因分析和總結。作為化學專家,曾昭掄對化學各分支學科的發(fā)展有著清醒的認知,例如他以為當時國內生物化學和有機化學最發(fā)達,前者以協(xié)和醫(yī)學院為中心。化學作為當時發(fā)展較快的學科,其原因不少,有些可能是后來的研究者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到的。除政局漸趨穩(wěn)定、教育經(jīng)費不再拖欠、政府提倡與社會助力等等,曾昭掄從親歷者的角度還指出兩個重要因素,一是1922年華盛頓會議后中國人自信心的恢復,“不若以前之盲然崇拜外人”;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更覺洋人之不足畏”,“此項心理上之改變,對于獨立的追尋學問,大有關系”。對于化學的快速發(fā)展,居然與華盛頓會議有關系,后來的研究者大概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第二,九一八事變后,“國人受強鄰之壓迫,益知非切實工作,盡力研究不足以圖存,故埋頭苦干者日益增多”?!皣y”也成為促進科學發(fā)展的動力。對于化學學科的未來發(fā)展,曾昭掄也信心滿滿:“吾人對于我國將來化學及化學工業(yè)之進展,在某種程度內,頗可抱樂觀?!盵11]
相較曾昭掄的鴻篇巨制,嚴濟慈文僅萬字有余。作為后輩,嚴濟慈以為他不是《二十年來中國物理學之進展》的最佳撰述者,但對于編輯部的約稿,“固辭未獲”,“只有勉力草成”。他指出吳有訓留學回國后在清華大學從事X散射研究,成果在《自然》發(fā)表,“實開我國物理學研究之先河”。然后,分物理教學演進、物理研究勃興、物理學會及其工作三個部分總結了二十年來中國物理學的發(fā)展。他列舉清華大學本科和研究部所開物理課程后說:“其籌設周詳,應有盡有,恐非法之巴黎,英之劍橋所能媲美。邇近我國大學畢業(yè)生,已有能在國內從事研究著有成績者,我國物理學之獨立,為期當不遠矣?!盵12]他列舉了1930~1935年間寄往美、法、英、德等國外重要期刊雜志發(fā)表的論文53篇,大多發(fā)表在《自然》、《英國物理學會會刊》、《物理評論》(美國)、《美國科學院月刊》、《法國科學院周刊》、《自然科學周刊》(德國)等世界一流期刊,可以想見當日中國物理學研究與世界前沿水平的接近程度。
這些專家們在撰寫相關學科發(fā)展史牽涉到自己的研究時,往往因謙遜避而不談,胡先骕所撰文章就這樣。劉咸作為學生自然深知胡先骕的貢獻,專門致函胡先骕討論這一問題,胡先骕回信說:
《植物學進步》文稿未提及骕個人工作,蓋在骕殊難自為評價也。若作*,有數(shù)點可以言及:(一)骕為起首研究中國東南部植物之人,對于中國植物之分布頗有貢獻。(二)編纂有《中國種子植物志屬》(英文本)一書,尚未付印,為治中國分類學之基本要籍,歷年后進植物學家皆利用之。(三)編纂《中國植物圖譜》,已出版者有四集。(四)創(chuàng)辦東大及科學社生物研究所、靜生生物調查所三植物標本室。(五)創(chuàng)辦廬山植物園。此五點總算有永久性之貢獻也。[13]
劉咸在胡先骕文末有長篇*釋,其首說胡先骕是中國植物學之領袖,“其功名事業(yè),蜚聲內外……惟二十年來吾國植物學之進展,在在與胡先生有關系,篇中竟未一字道及,謙謙君子,足以風世,惟是后之尋繹植物學史料者,未免有遺珠之憾”,懷抱尊重事實的信念,將胡先骕與中國植物學發(fā)展的關系,予以列舉,大抵與上述胡先骕回函相同。[14]
1945年中國科學社成立三十周年,雖召開了慶祝會,但因正值抗戰(zhàn)勝利復員等原因,直到1946年10月出版的《科學》第28卷第5期,其“編后記”才如是說:
從這一期開始,打算每一期登載一篇三十年來我國科學界的發(fā)展史跡,除了邀請各學科的友好執(zhí)筆以外,極希望國內專家踴躍賜稿。一方面為了本社艱苦支撐的三十周年留個紀念,一方面也想藉此以鑒往知來,靠了過去的失敗與成功,認清將來應走的路。[15][*]其實,1943年出版的《科學》第26卷第1期胡先骕《中國生物學研究之回顧與前瞻》、張孟聞《中國生物分類學史達論》、李良慶《中國藻類植物研究之回顧及其經(jīng)濟之重要》,第2期方豪《來華天主教教士傳習生物學事績述概》等也是非常重要的科技史研究作品。
雖然三十周年已經(jīng)過去,中國科學社還是要借助《科學》這個平臺總結三十年來科學發(fā)展史,與20周年紀念時“二十年來之科學”不同,這次僅僅關*“中國科學”,而且更看重鑒往知來的功能。當期刊登的是吳承洛所撰《三十年來中國化學之進展:為中國科學社成立三十周年而作并以紀念范旭東先生》。據(jù)吳承洛言,《科學》主編張孟聞早在中國化學會1945年重慶沙坪壩舉行監(jiān)理事會上就已約稿,當時吳承洛與范旭東兩人因化學會理事長相互謙讓而“不決”,坐中并有曾昭掄、張洪沅、高濟宇等“寫此文的好身手”。最終范旭東、吳承洛相互激勵,范擔任理事長,吳承洛擔任寫作。當年12月30日,張孟聞在祝賀新年時也曾向吳承洛催稿。當然,始料不及的是,該文刊載時,范旭東已因病棄世一年。([16],219頁)
1949年7月出版的第31卷第7期刊登了朱洗所撰《三十年來中國的實驗生物學》,起首如是說:
新近《科學》雜志編輯《三十年來的中國科學》,意在向一般青年學生展示我國近來科學進程的梗概,用意至善。張孟聞教授去年暑假起,就囑筆者寫一篇關于實驗生物學的文字。筆者在感奮之余,很想遵命,只因手頭材料不夠,即使勉強寫成,惟恐遺漏過多,難盡職責。后來又想首先收集材料,又因年來國內戰(zhàn)亂頻繁,郵遞不便,無形停擱,達一年之久。不料前二星期張先生忽來電話索稿甚急,羞無以對。只回答說:在這樣戰(zhàn)火包圍的危市中,你還要出東西么?他說:我們不管戰(zhàn)事如何激烈,活一天命,做一天事,“文集”已發(fā)排,快快把你的文章交來,就只等著你的文章了![17]
這些都說明稿件是張孟聞向各位作者約稿并催稿得來,正是因有張孟聞的催促,成效自然不錯(表3)。
表3 《科學》發(fā)表“三十年來我國科學”文章一覽表
續(xù)表3
由表可見,從1946年10月開始,到1951年5月《科學》出版增刊后宣告正式??癁橹梗瑪鄶嗬m(xù)續(xù)共刊載33篇文章,有些文章洋洋灑灑,長達數(shù)萬字,如吳承洛、涂長望等撰述;有些文章僅兩三頁,可謂點到為止。所涉學科自然遠超“二十年來之科學”,包括天文學、氣象學和長期天氣預報、地質學和地震、地理學、數(shù)學和數(shù)學史、物理學和理論物理、生命科學與工程等,特別是生命科學方面涉及植物學、人體寄生蟲、原生動物學、古生物學、真菌學、解剖學、畜牧獸醫(yī)、魚類學、生理學、海洋浮游生物學、植物病理學、中藥科學、實驗生物學,工程方面有冶金工程、無線電等,另有公共衛(wèi)生、營養(yǎng)學、農(nóng)業(yè)改造和新時代研究室歷史等。作者仍然是各學科專家,黃汲清、楊鐘健、王家楫、茅以升、羅宗洛、伍獻文等是1948年首屆中研院院士,吳承洛、戴運軌、李曉舫、李仲珩、李儼、張肇騫、洪式閭、陳遵媯、盧溫甫、朱崗崑、吳福楨、涂長望、任美鍔、魏景超、李善邦、盧于道、吳襄、鄭重、魏壽昆、張昌紹、朱洗、周培源、王竹溪、倪尚達、鄭集等都是各學科奠基人或領軍人物。
這些權威專家對其學科的發(fā)展有獨到而深刻的理解。吳承洛以為三十年來中國化學的進步,“有推動之力量,有實際之成就”。進步的原因,“要在重視化學教育”,推動力量重心為“化學學術團體與化學定期刊物”,化學工業(yè)是實際成就的一種表現(xiàn),學術貢獻則是化學各分支學科的發(fā)展。發(fā)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916~1926年為“完全化學教育事業(yè)已建立,化學名詞已在折衷使用,新式化學工業(yè)多方推進之時期”;1927~1937年為“高深化學研究業(yè)已開始,化學名詞已在統(tǒng)一過程,新式化學工程在新工業(yè)之建設亦已逐漸林立”;此后為“以國人自力之化學工業(yè)建設及研究與創(chuàng)造及其教育之開展,而從事運用他人在我國之化學工程建設,與其他學研究設備,以準備今后化學學術及化學事業(yè)與國防化學在我國穩(wěn)步發(fā)展”。他認為事業(yè)的發(fā)展,“在于人的因素居多:一方面要有良好之制度,一方面要有領導之人格。無論在純粹科學之研究與應用科學之研究,其進展也并應有綜合磋磨之學術團體”。([16],219,231~232頁)
黃汲清將中國地質學的發(fā)展分為兩個時代,民國建立以前為外國人包辦時代,此后是中國人為主體的“合理化”時代。后者不過30年,分為四個時期,1912~1916年為草創(chuàng)時期,1916年到北伐為發(fā)展時期,南京政府成立到抗戰(zhàn)前為“極盛時期”,此后為“艱苦時期”。他以歷史順序梳理各個時期的地質教育、科研與事業(yè)。因外國地質學家在中國地質事業(yè)上貢獻甚大,還專辟一節(jié)“三十年來外國人士在中國之地質工作”。最后有總結與感想,其中三點甚有意思:
(一)中國人從事地質工作為期雖不過短短三十余年,幸得少數(shù)先進創(chuàng)業(yè)倡導于前,一些后進中堅分子繼續(xù)努力于后,終得有此輝煌之成就。誰說中國人不能創(chuàng)辦科學事業(yè)?誰說中國人不能成為科學家?
(二)一種事業(yè)如已奠基,一種風氣如已樹立,則雖環(huán)境上發(fā)生困難,這種風氣仍不至于破壞,這種事業(yè)仍可繼續(xù)發(fā)展,如植樹然,花既開而實自結。
(三)上述定則只能在小范圍之內適用,就大范圍言,科學事業(yè)無疑的要受政治環(huán)境之影響。例如因為民國成立而地質事業(yè)得以創(chuàng)辦,因為北伐成功而地質事業(yè)發(fā)展到極盛之境,因為八年抗戰(zhàn)而地質事業(yè)之推進感到極度困難??梢娍茖W與政治是不可分的。政治如不前進,任憑科學家如何奮斗,收效一定甚微![18]
楊鐘健在黃汲清總結地質學三十年發(fā)展之后,也對三十年來中國古生物學的發(fā)展予以歸納分析,以為中國古生物學最大的缺陷是附屬于地質學,“僅成地質工作之副產(chǎn)品”,因此他希望古生物學未來的發(fā)展能獨立于地質學,有系統(tǒng)地大規(guī)模采集標本,拋棄“急功近利、圖巧取捷之風氣”,對“生物群之居數(shù)問題、生活環(huán)境問題、每一種之生長律及變異等問題”進行深入研究。([19],357~358頁)
茅以升所作《三十年來之中國工程》,與中國工程師學會30周年紀念刊巨著題名完全相同[*]由吳承洛負責編輯的中國工程師學會30周年紀念刊《三十年來之中國工程》1946年8月出版,可謂洋洋灑灑,前有翁文灝、陳立夫、曾養(yǎng)甫、韋以黻、淩鴻勛、胡庶華、吳健等序言,分工程、事業(yè)、行政與技術4個部分,收文50余篇,有1200余頁,是研究民國工程技術與工程事業(yè)的堅實史料。,因此該文重點關*“科學與工程的關系”:“凡工程發(fā)展,足以顯示我國科學進步者,擇其成就最大者錄之,以明二者消長之跡”。他以為近代科學輸入中國,“實以工程為媒介”,“所謂工程為科學之‘利器’者,可知利器為介紹科學之先聲,亦幸而有此利器,科學始漸為國人所*目”,“科學為工程之母,而工程實乃科學之前鋒”。他總結三十年中國工程的發(fā)展,認為下述五點值得*意:(1)中國工程起始深受國外工程師和款項影響,因而標準不統(tǒng)一;(2)土木工程有地方性和永久性,“往往數(shù)量龐大,必須就地取材”,所缺者“僅特殊之機電工具及高度冶煉之材料而已”;(3)機電工程及化學工業(yè)成品,特別是“特制機器大量生產(chǎn),或用精密儀器可制造者”,尚無顯著成績,“非我工程師不努力,而實受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之壓迫”;(4)“我國工程師最大之貢獻在能應時代之要求,自力更生,達成任務”;(5)中國工程科學相對世界工程科學而言,已有獨立地位。[20]
無論是黃汲清、楊鐘健還是茅以升,在述說本學科發(fā)展歷程之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中國學術已經(jīng)在世界學術之林占有一席之地,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當然,對于學術獨立于政治的吁求也是他們念茲在茲的。[*]當時對學術獨立的吁求,參閱拙文《學術獨立之夢:戰(zhàn)后饒毓泰致函胡適欲在北大籌建學術中心及其影響研究》(《中國科技史雜志》2014年第4期)。對于抗戰(zhàn)勝利后很快陷入內戰(zhàn),穩(wěn)定科研環(huán)境不得的局面,科學家們很是憂心。盧于道在《三十年來國內的解剖學》中總結說:“今日生活這么不安定,影響于精神、思考,使我們研究無法進展,其目前環(huán)境之下為尤甚”。[21]面對內戰(zhàn),楊鐘健也說:“吾有一堅強之信心,即我國局勢不能長此下去,必有澄清之一日。中國之一切科學必仍能繼續(xù)發(fā)揚……”([19],328頁)王家楫說原生動物學研究,“除分類調查以外,其他工作,十之八九,由國人在歐美實驗室中產(chǎn)生。國內學術機關,設備方面遠不及歐美之完備,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后國人欲提倡科學,不能徒事空言,必須設法充實各大學各研究機關之設備。否則非但原生動物學不能與歐美抗衡;各項科學在中國,皆永無發(fā)展之希望。”[22]
當然,對于計劃科學的興起,他們也有自覺,盧于道說:“國內解剖學各項研究,都是個別地無計劃地進行著。現(xiàn)在科學研究的趨勢,有具體計劃研究的趨勢,所謂Team Work。我們集體計劃,個別工作,如此人力財力,既可經(jīng)濟,并且拼合起來,可以完成一件非個人所能完成的工作”。[21]
中國科學社在總結中國科學發(fā)展30年歷史的經(jīng)驗中度過了政權鼎革,《科學》雜志也在這個過程中正式宣告退出歷史舞臺(1957年曾復刊,1960年再次???。但中國科學社并沒有因為《科學》的??艞壠淇萍际费芯?,反而將工作重點轉移到科技史研究方面。
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下簡稱“中基會”)編譯委員會曾編譯有書籍多種,交商務印書館出版,抽取版稅。1942年編委會解散時,議決所有“未了事宜”交時任中基會干事長、編譯委員會委員長任鴻雋全權處置。因此政權轉換后,任鴻雋還管理有不少的款項。《科學》1951年5月出版第32卷增刊后,正式??3S持明復圖書館的日常管理外,中國科學社基本上無事可干,于是專門設立中國科學史編輯室,利用中基會經(jīng)費組織編輯出版“現(xiàn)代科學叢書”、“中國古代科學史叢書”等。[23]1952年底《科學畫報》交給上??破諈f(xié)會后,撤銷中國科學史編輯室,組織編輯委員會,展開譯書及編輯小叢書工作,任鴻雋為主委,張孟聞為副主委。[24]計劃編撰“科學史料”、“科學文庫”、“科學常識叢書”和“科學譯著”四類圖書,編委會除任鴻雋、張孟聞外,還有王恒守、蔡賓牟、劉咸、程瀛章、顧世楫5人。[25]最終僅編輯出版了數(shù)種“中國科學史料叢書”、“科學史料譯叢”,其他“科學文庫”、“科學常識叢書”等沒有結果。
寫于1953年國慶節(jié)的“中國科學史料叢書總序”,講述了這套叢書的來龍去脈:中國科學社曾想援引20周年成例,將刊載《科學》的“三十年來我國科學發(fā)展”系列文章集結為《中國科學三十年》出版,作為“對中國科學界的一個微薄貢獻”。但因“上海已經(jīng)解放了兩年多,各人的思想上多少都有些進步”,作者們以為集輯成書,“實有修訂改寫的必要”。“然而大家都忙于崗位的業(yè)務,沒有時間容許重新改寫”,書也就“無法編印出來”。1952年,全國高等學校課程改革,學習蘇聯(lián)教學方案,明確規(guī)定“在實施教學中必須結合愛國主義教育,每門科學就得有每門科學在中國的發(fā)展史”。我國在科學領域里有燦爛輝煌的業(yè)績,“然而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籍中卻沒有一本全面性的科學史著作,連一冊簡史也沒有;即使是近代的中國科學略史,也還不曾有人整理出來過”。在這種新形勢下,中國科學社以為:
科學在中國有其過去的光輝史跡,現(xiàn)在有其更好發(fā)展的社會條件,就必然有其達到更美好成就的將來。將來科學的發(fā)展是以已有科學基礎為其出發(fā)點的,要是沒有一冊融會貫通、專門述記科學在中國發(fā)展的史書,將來的發(fā)展上就可能要走些不必要的彎路。為了適應這個迫切需要,重新鼓勵起我們的勇氣,再次要求朋友們在三十年來的總結性文字那個基礎上,重加修訂,來寫記科學在現(xiàn)代中國的發(fā)展史跡;如其可能,也希望能追敘幾千年來某一方面的整個史跡。因此,我們就著手編印“中國科學史料叢書”,并且分別為現(xiàn)代的與古代的甲、乙兩編。
編印這套叢書仍然是個不容易的事情。第一,我們所邀約的專家學者們,在此大規(guī)模建設的開端,更忙碌于本崗位的工作;第二,解放后的科學工作突飛猛進,有些部門工作所展開的局面,不但是規(guī)??涨埃沂敲婺咳?,即就搜集資料而言,已經(jīng)是個不容易的工作了;第三,我國的自然科學工作者雖然在各別專業(yè)上有其精通淹博(淵博的意思)的學識,但對于唯物辯證法與歷史唯物論的認識,大多數(shù)人還停留在初學階段,不能得心應手地運用新的觀點方法來處理所獲得的資料,所以很難做出執(zhí)筆的決心來?!悄┪覀兊却氯??不,我們認為不成熟的素材總比整個兒空白為好。退一步而求其次,即使像現(xiàn)在我們所編出來的“史料”也是極可珍貴的科學史料,可以給將來編寫中國科學史的著作人提供了經(jīng)過初步整理而現(xiàn)成可得的參考文獻。
這些史料的匯集和整理工作,主要是放在現(xiàn)代一段史跡上。不僅因為是我們身處其境,比較可以說得親切明白,而且就科學在中國的發(fā)展來說,也只是在現(xiàn)代才成系統(tǒng)、有規(guī)模,而且用學會的集體力量來共同推進科學,尤其是使有地域性的科學更緊密地結合上祖國的實際情況。……
我們今天所做的,只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開路工作,……我們決不以此為滿足。我們誠懇地希望大家更進一步的努力,就現(xiàn)在編印出來的史料基礎上,在不久的將來,能夠有全面性而理論完整的中國各門科學史編印出來。那末現(xiàn)在陸續(xù)編印出來的中國科學史料叢書就可以算作奉獻給將要產(chǎn)生而正在發(fā)展中的新的中國科學史的作者了。[*]每種“中國科學史料叢書”開頭都有這個總序,但因出版時間不同,文字有出入。這里以1954年11月第2次印刷的張昌紹書為準。從行文內容來看,執(zhí)筆人應該是任鴻雋。
中國科學社編撰出版這套叢書(表4),主要是為了響應國家教學改革,目標是為后來編撰中國各門科學通史甚至中國科技通史提供已整理的史料基礎。正如總序所言,這些著作為后來研究中國科技史特別是現(xiàn)代科技史提供了非常翔實的史料基礎,特別是像湯佩松、張昌紹、吳襄、鄭集等都是相關學科的親歷者與學科帶頭人,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非??上У氖牵@套史料叢書除李儼、羅英等人作品外,其他著作并沒有得到后來研究者的利用與重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實在辜負了中國科學社當初專意編撰這套叢書的“厚意”。
表4 “中國科學史料叢書”出版情況一覽表
當然,這是在特殊環(huán)境下撰寫的作品,自然帶有那個時代的烙印。如湯佩松在《現(xiàn)代中國植物生理學工作概述》“結束語”中說:
解放五年以來,科學工作者在黨和政府的愛護和教育之下,政治認識和哲學思想的水平在不斷地提高,并且通過學習蘇聯(lián)的先進科學理論,我們已初步建立了以米丘林生物學為指導思想的生物科學。在這樣一個基礎上,來回顧一下過去植物生理學的工作,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它們是在充滿了唯心論和機械唯物論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科學體系籠罩下進行的。因此我們對過去的工作加以評價時,應當結合我們本國的歷史情況以及當時的社會背景。但是更重要的,我們應當揭露和清算過去工作中的錯誤觀點和資產(chǎn)階級科學思想,并且繼續(xù)不斷地對植物生理學中的殘余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堅決無情的斗爭,不到完全清除決不停止。
湯佩松是少有取得重大科研成就的中國植物生理學家,他在回憶錄中曾總結說當時的“時光”“在政治上是學習、學習、再學習;在思想上是改造、改造、再改造;在工作上是改革、改革、再改革”。因他對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米丘林”理論教改等有抵觸,被調往上海中國科學院實驗生物所,可能正是在此期間被中國科學社約請撰寫該書。[26]即使對米丘林學說有抵觸的湯佩松在書中也不得不對米丘林理論予以頌揚,并在結束語中使用了這樣的政治術語,可見當日“政治上學習”、“思想上改造”的偉力。由此出發(fā),湯佩松以為“過去工作”有三個缺點:“不全面”、“不從基本問題出發(fā)”、“不聯(lián)系實際”。[27]值得指出的是,蔡賓牟在華東師范大學多次講授物理學史基礎上,與袁運開主編《物理學講義-中國古代部分》一書,在相當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中國科學社這套叢書的后續(xù)成果,雖然編者并沒有說明這一點。[28]
除“中國科學史料叢書”之外,“科學史料譯叢”至少出版了三種:第一種為蔡賓牟、葉叔眉所譯莫斯科大學物理學史講座教授季米賴席夫主編的《俄國物理學史綱》(上下冊),并附有錢三強《對于蘇聯(lián)物理學的認識和體會》,中國科學圖書儀器公司1955年1月出版。據(jù)譯者所說,譯稿曾得到許國保校閱,任鴻雋、張孟聞也多所指正。
第二種為《最近百年化學的進展》,由任鴻雋選譯英國Huchinson’s Scientific & Technical Publications 1953年出版的《一百年來的科學》中相關化學內容而成。原作者H.T. Flint,譯者署名庶允(即任鴻雋),科學技術出版社1956年3月出版。任鴻雋在《編者的話》中對他翻譯資本主義國家作品做了專門說明:
(1)科學歷史是整個的、是有繼承性的。因此,它的敘述也應是全面的、而且深入旁通的。無產(chǎn)階級決不拒絕接受人類過去所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而批判地吸收科學遺產(chǎn),是進一步發(fā)展科學的必要步驟……
(2)科學知識——用科學方法而獲得的真實知識,是有普遍性和一致性的,不因社會制度不同而有差別,但對于科學知識的解釋,卻因觀點不同而有基本的歧異。例如E=mc2這個公式,說明質量和能量都是物質在運動過程中所表現(xiàn)的兩種形式,是不同形式間的相互聯(lián)系。而資產(chǎn)階級科學界卻說成物質似乎“轉變”成為能量,這樣物質可能歸于消滅,完全脫離了唯物論的觀點……但是E=mc2這個公式在科學上是有價值的,應該給予介紹。
(3)我們知道,在蘇聯(lián)出版的俄文科技書籍,由歐美各國原文翻譯出來的也很多,這個事實正好說明了我們上面所說無產(chǎn)階級決無拒絕接受人類所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的意思……
任鴻雋說這么多,僅僅是為自己翻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而不是社會主義陣營科學著作尋找理由,可以想見當時他翻譯出版這書所受到的壓力與周遭的氛圍。
第三種為任鴻雋編譯的《愛因斯坦與相對論》,包括他自己撰寫的《愛因斯坦傳略》、巴勒特(Lincoln Barnett)《宇宙與愛因斯坦》及《愛因斯坦為巴勒特的著作所寫序文》,1956年12月由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
“史料譯叢”內容的選擇與翻譯,也反映了當日的政治氛圍與社會現(xiàn)實,與“中國科學史料叢書”一樣,除作為科技史史料解讀外,還可以作為當時社會歷史狀態(tài)標本進行解剖。新政權建立后,任鴻雋、秉志、張孟聞等中國科學社領導人想盡各種辦法維持中國科學社的繼續(xù)運轉,編輯出版了上述科技史著作,展現(xiàn)了他們那一代科技史工作者的韌性與工作環(huán)境的惡劣。
自1914年在美國宣告成立,到1960年在上海黯然退場,中國科學社在其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存續(xù)期間,苦心孤詣發(fā)展中國近代科學,對中國科技史的研究也成就非凡。上面僅僅掛一漏萬地介紹了中國科學社科技史研究的幾個關節(jié)點,其對中國科技史學科特別是各分支學科諸如數(shù)學史、物理學史、天文學史、生物學史、化學史等建設的具體貢獻[*]如捷克學者胡吉瑞(Jiri Hudecek)專門研究了《科學》發(fā)表的中國數(shù)學史文章,認為以宣揚西方近代科學為宗旨的中國科學社非常關*傳統(tǒng)中國數(shù)學史研究,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在建構數(shù)學史這門學科中,展現(xiàn)了中國的學術貢獻;二是當時中國科學家們希望以此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三是中國傳統(tǒng)數(shù)學能夠將現(xiàn)代科學與仍然享有相當尊嚴的考證研究聯(lián)系起來,因而是相當“安全的”歷史遺產(chǎn)(胡吉瑞《發(fā)揚國粹:中國科學社與早期中國數(shù)學史研究》,《自然辯證法通訊》2016年第3期)。,及其相關科學方法、科學精神、理論科學與應用科學、規(guī)劃科學與國家科學政策、“李約瑟問題”等方面的討論,還有待學界的共同努力。
中國科學社的科技史研究屬于科學家撰寫的“內史”著述,當然也不乏“外史”的探討,具有一般史學工作者著述所不具有的優(yōu)勢,是后來的科技史研究者特別是近代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史研究者可以利用與參考的重要資料寶庫。中國科學社在推進科技史研究過程中,涌現(xiàn)出李儼、茅以升、竺可楨、吳承洛、任鴻雋、王琎、章鴻釗、錢寶琮等一批前輩科技史家,開啟了中國近代科技史研究的大幕,取得了一批重要的科技史研究成果,為中國科技史這門學科的體制化奠定了相當?shù)幕A。非??上У氖?,他們的研究成果大多蒙上了厚厚的歷史塵埃,并沒有得到基本的整理,遑論很好的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