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中國美術與東鄰日本的關系殊深。關注、討論那些曾經(jīng)在日本接受美術教育,歸國后在中國美術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留日中國畫家的藝術實踐及其耐人尋味的人生形式的意義,已經(jīng)成為近現(xiàn)代中國美術史研究中的學術焦點。
廣東省中山人鮑少游(1892-1985)是20世紀初葉曾在日本接受從本科到研究生課程的系統(tǒng)美術教育,歸國后在香港度過漫長的美術教育生涯,學生遍布粵港及東南亞地區(qū)的中國畫家。香港畫壇很少有人不知道鮑少游及其創(chuàng)辦的“麗精美術學院”;但對內(nèi)地的美術史學者來說,鮑少游的名字,至今可能還相當陌生。
2012年12月18日,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成立100周年之際,鮑少游后人將四百多件鮑少游書畫精品悉數(shù)捐贈給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除代表作外,還有大量珍貴的手稿、畫稿、剪報等,都是研究鮑少游極為難得的第一手資料。1這批作品和資料的公開使得鮑少游逐漸走入公眾的視野。因為工作的緣故,筆者有幸接觸到這批珍貴的文獻——其中包括從未刊布的書信、手稿和繪畫資料,使我們更客觀地認識鮑少游在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所處的位置成為可能。
閱讀鮑少游,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其人生歷程廣泛涉及中日美術教育、中日藝術家之間的交往、美術價值觀的轉(zhuǎn)化和如何借鑒域外經(jīng)驗以促成傳統(tǒng)中國畫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型等等20世紀中國美術歷史發(fā)展中面對的重大問題。
遺憾的是,目前學界對于鮑少游的研究還處于早期起步階段,就筆者所收集的資料來看,對鮑少游的專文論述數(shù)量很少,目前只找到4篇,專著目前仍為空白。2003年1月8日,盧德銘先生在《中山日報》發(fā)表了題為《麗精美術 塑造美麗精彩人生——嶺南畫派杰出畫家、美術教育家鮑少游》的文章,是目前所見最早以鮑少游為寫作對象的文章。然而,該文主要是介紹鮑氏作為一位美術教育家所作出的貢獻,文章僅限于對鮑氏生平事跡的羅列,并沒有進一步深入的論述。且筆者發(fā)現(xiàn),該文在行文過程中有多處表述錯誤,如該文稱“鮑少游參與創(chuàng)辦嶺南畫派”,此說法與史實不符。鮑氏只是與嶺南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高劍父、高奇峰和陳樹人交好,他們常一起討論藝事,屬于同好交游的關系。再者,從鮑少游的活動年表看,不論從時間上還是地理位置上,都難以發(fā)現(xiàn)鮑氏與嶺南畫派的形成有契合之處。還有盧文稱“鮑氏從日本歸國后在北平、廣州、佛山等地任教美術”,此說法也與史實不符。類似的例子還有多處,不再一一列舉。之后對鮑少游的專文討論是朱萬章先生《鮑少游畫風探微》一文。該文是作者為2011年廣東省博物館舉辦的“妙筆神游:鮑少游書畫展”所作序言,文章通過對鮑氏山水畫、人物畫和花鳥畫風格的分別論述,同時結合鮑氏的求學經(jīng)歷和所處的時代背景,對其一生的畫風進行較全面的總結,論述比較深入。再者就是王嘉先生發(fā)表于《國畫家》(2013年第2期)的《暗香時拂徑 客思憶長安——鮑少游其人其藝》一文。該文把鮑少游的人生分為四個階段:求學階段、發(fā)展階段、提升階段和收獲階段,概括了鮑氏一生的重要藝術行跡和成就,可惜的是文章并沒有超出介紹的層面,缺乏深入的探討。此外,還有筆者撰作的《鮑少游的復興中國畫觀——以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長恨歌詩意〉組畫為中心》一文,該文發(fā)表于2017年第4期《美術學報》。文章試圖以鮑氏費時4年繪制而成的《長恨歌詩意》組畫為研究中心,探討鮑少游復興中國畫的主張的具體內(nèi)容,以及他如何將這些主張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付諸實踐。
除此之外,在朱琦先生的《香港美術史》(四川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一書中,著者對鮑少游和他創(chuàng)辦的麗精美術學院進行了論述,該文除了必要的介紹性文字外,提出的見解比較獨到,只是囿于篇幅,論述不夠全面和深入。
鮑少游 《長恨歌詩意—六軍不發(fā)無奈何》 中國畫151.5cm×84.4cm 1938-1941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美術史學者李偉銘先生對“嶺南畫派”精辟透徹的研究,尤其是對曾與鮑少游一同就讀于京都市立工藝美術學校的陳樹人的研究文章《在介入與超脫之間——陳樹人簡論》《筆墨因緣:陳樹人與日本美術的關系補正》2,以及研究專著《陳樹人:活躍在二十世紀前期的一位“新文人畫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對我們進一步研究鮑少游具有啟發(fā)意義。
毫無疑問,2012年鮑少游后人向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捐獻的四百多件鮑少游書畫精品以及為數(shù)不少的手稿、畫稿、生活照片為筆者提供了極為難得的第一手圖像資料。同時,捐贈中還有鮑氏生前收集整理的大量剪報資料,這些剪報不僅詳細報道了鮑氏和麗精美術學院的重要美術活動信息以及時人對他們的介紹和評價;同時還收錄了鮑氏多年來在報刊上發(fā)表的為數(shù)不少的文章,還有香港文藝界的相關活動信息。毋庸置疑,這將是鮑少游研究可以依靠的重要的第一手文獻資料。
鮑少游不僅是一位畫家,還是美術教育家,同時還是詩人、詞人,一生著述頗豐,文筆流暢,其對生平事跡的回憶文字散見于各類文章中,這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有利的條件。捐贈物中還包括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楊善深、劉海粟、徐悲鴻和梁寒操等人寫給鮑氏的信件,這無疑也是很重要的文獻資料。另一方面,鮑少游生前出版過的幾本著作:《錦繡河山詩集》(1946 年)、《麗精畫苑題畫詩集》(1966 年)、《故宮博物院名畫之欣賞》(1973年)、《鮑少游畫論集》(1978年)、《鮑少游詩詞集》(1979年)、《百鳥新詠:美術參考鳥類研究》(1982年)、《石濤與大千》(1985年)將是筆者寫作依據(jù)的關鍵資料。而曾經(jīng)出版過的鮑少游畫集:《鮑少游畫集·長恨歌詩意、水滸傳人物》(國立歷史博物館,1980年)、《鮑少游畫展·香港大學藝術系與馮平山博物館聯(lián)合主辦》(香港大學馮平山博物館,1981年)、《鮑少游畫集》(許習文編,嶺南美術出版社,2011年)也是不可忽視的資料。此外,由麗精美術學院同學會編寫出版過的幾本刊物:《精風·麗精美術學院國慶美術展覽紀念集》(1929年)、《麗精美術學院畢業(yè)紀念畫展特刊》(1957年)、《麗精美術學院畢業(yè)紀念畫展特刊》(1963年),以及鮑氏弟子黃惠貞編寫的《麗精美術學院金禧紀念師生聯(lián)合國畫展覽特刊》(1978年)無疑將是探討麗精美術學院相關問題可以依據(jù)的重要文獻資料。
2015年,在導師李公明先生的指導下,筆者完成了題為《“復興中國文藝”——以早期留日畫家鮑少游的教育生涯及其繪畫實踐為中心》的碩士學位論文。
在資料準備階段我發(fā)現(xiàn),不僅學界對鮑少游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流傳于世的文本資料對鮑氏的介紹也多有訛誤。有人說:“歷史學在本質(zhì)上以講故事為基本功。一流的歷史著作當然要超越純粹的敘事,通過敘事來提出和證明某種發(fā)人深省的觀點,或挑戰(zhàn)某種現(xiàn)有的理論和通行的見解。但是,如果連基本史實還不能搞清,任何理論和觀點都只能是無本之木?!?藝術史研究也是如此。因此,筆者對鮑少游的研究由兩個重要部分組成:首先,在掌握大量原始材料的基礎上,秉持實證的精神,對鮑少游的生平事跡進行復原;其次,在基本厘清鮑少游生平事跡的基礎上,從眾多的歷史細節(jié)中發(fā)掘出研究對象與20世紀中國美術史的發(fā)展的某種關聯(lián)性,經(jīng)由對特定時代中的個案研究進而了解一個時代,是本論文的另一個學術目標。
在談及馮鋼百、譚華牧、趙獸三人的共通性時,李偉銘先生總結說:“從求知的欲望和對中國美術未來的憧憬來說,他們也許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都是對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發(fā)展負有使命感的藝術家,都希望中國美術的發(fā)展能夠躋身世界藝林之列?!?通過對鮑少游生平的梳理,筆者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復興中國文藝”與鮑氏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關于鮑氏與復興中國畫之間的關聯(lián)性,學界一直鮮有提及,我認為這一點值得深入探討。研究將圍繞以下幾個問題展開討論:在當時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鮑少游何以想要復興中國畫?他設想通過何種方式復興中國畫?他又是如何將這些設想付諸實踐的?在此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鮑少游的留學經(jīng)歷非常關鍵。但目前為止,學界對鮑氏這段留日經(jīng)歷多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偶有學者引用鮑氏的回憶資料,也只是用來闡論其他研究對象5,對鮑少游早年留日經(jīng)歷進行專門探討的論題目前尚未出現(xiàn)。正因如此,鮑氏早年留日經(jīng)歷將是筆者要探討的一個重要方面。此外,筆者認為對鮑少游辦學經(jīng)歷和繪畫實踐的探討同樣重要。
筆者試圖采用歷史文獻考證法,對手頭掌握的原始資料進行辯證分析,同時結合歷史社會學的方法,探討鮑少游復興中國畫的志向與他的留學經(jīng)歷、致力美育和繪畫實踐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另外,涉及到藝術家作品的內(nèi)容,我認為可以借助風格分析的方法,同時結合對文獻資料的考證,進行盡可能詳實的闡釋,以期使敘述和論證更為豐滿。
首先,我認為應當盡可能真實地還原鮑少游留學日本的人生軌跡?;邗U少游20世紀初葉在日本接受長達九年的正規(guī)的現(xiàn)代美術教育訓練這一事實,筆者認為,留學日本時期不僅是鮑氏的繪畫修養(yǎng)的奠定階段,同時也是他確立復興中國畫的志向的時期。在日本的經(jīng)歷以及交游是促成該志向形成的重要因素。同時鮑氏留學京都的所學所聞也為他日后致力于復興中國畫提供了重要的知識儲備。其次,就鮑少游及其創(chuàng)辦的麗精美術學院展開討論。筆者認為,在香港創(chuàng)辦麗精美術學院并堅持辦學數(shù)十年是鮑氏為實現(xiàn)復興中國畫而采取的文化策略。其目的是一方面培養(yǎng)美術人才,讓更多有藝術才能的年輕藝術家也加入到復興中國文藝的隊伍中;另一方面則是培養(yǎng)普羅大眾對中國文化藝術的認同感,以期讓美的藝術觀念深入人心。麗精美術學院不僅頻繁地將作品通過展覽的形式面向大眾開放,而且積極地與社會建立聯(lián)系,其目的除了宣傳自身外,更重要的是向普羅大眾傳播藝術理念。最后,筆者試圖以鮑氏耗時4年繪制完成的《長恨歌詩意》組畫為研究重點,同時結合鮑氏創(chuàng)作該組畫期間在香港報刊上發(fā)表的重要文章,探討其復興中國畫的主張以及是如何將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付諸實踐的。
鮑少游 《長恨歌詩意—行宮見月傷心色》 中國畫151.5cm×84.4cm 1938-1941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
著名歷史學家列文森曾精辟地指出:“傳統(tǒng)之所以能夠維持‘傳統(tǒng)’的地位,其實存在著一個悖論——傳統(tǒng)是在演化和保存的二重奏中得以維持的,進行演化的是維護傳統(tǒng)者,而為傳統(tǒng)添上防腐劑的卻往往是反傳統(tǒng)者。因為反傳統(tǒng)者為了唾棄傳統(tǒng),會將傳統(tǒng)凝固在過去的時空,以示其不合時宜;維護傳統(tǒng)者為了使傳統(tǒng)生生不息,倒是會加以更新和修改?!?在歷史的洪流中,鮑少游無疑是扮演了一個傳統(tǒng)維護者的角色,為了使傳統(tǒng)煥發(fā)新的光彩,試圖對傳統(tǒng)“加以更新和修改”。毋庸置疑,鮑氏對中國傳統(tǒng)的堅守,源于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強烈的認同感。同時也不排除其早年在日本受到不公待遇產(chǎn)生的挫折感和屈辱感促使他投身到對傳統(tǒng)的整理和研究中。多年的留學經(jīng)歷讓他成為一個具有國際視野的藝術家,他立志復興中國畫,主張應先鞏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加以整理研究,進而繼承其精華;同時還提倡借鑒別國藝術的精華作為推進中國畫發(fā)展之參考。
在前文中,對鮑少游的研究現(xiàn)狀、研究意義,以及筆者個人的研究作了大致的總結和梳理,除此之外,筆者認為有關鮑少游研究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資料顯示,留日期間,鮑少游曾與當時日本文藝界名流如日本文人畫代表人物小室翠云、日本名畫家橋本關雪、日本著名小說家谷崎潤一郎等來往,他與日本文藝界的交游情況如何?他與這些日本文藝界大腕的交往,又是否對他的繪畫觀產(chǎn)生過影響呢?1920年鮑氏從京都市立繪畫專門學校研究院畢業(yè)后到1927年回國期間,一直在日本從事藝術活動,致力于宣揚中國文化和促進中日文化的交流,他有哪些具體的實踐?成效如何?鮑少游與同樣留學京都市立美術工藝學校的校友鄭錦、陳樹人所走的藝術道路有何異同?為何會如此?其次鮑少游與嶺南畫派諸畫家來往密切,有學者更將其歸入嶺南畫派,為何事實上鮑氏并非嶺南畫派的一員?鮑氏與嶺南畫派的交往情況是怎樣的?藝術理念上又是否有相似之處?鮑少游回國后與香港西洋畫家如陳福善、余本、李秉、李煜堂等人來往頻繁,他們的交往情況如何,又是否受到他們的影響?鮑少游與葉恭綽、簡又文、陸丹林、周士心、馬鑒、香翰屏等香港文藝界、政經(jīng)界名流交往,他們之間的交游情況又如何?還有鮑少游與丙申社、乙卯詞社等團體的關系也是值得研究的。限于篇幅,在此不一一列舉。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鮑少游豐富的人生閱歷,加上他深厚的文史修養(yǎng),使他在致力于藝術的同時仍然筆耕不輟。他寫作的諸多關于美學理論的研究、中日美術交流史的研究以及對同時代交往人物的品評文章,都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對后世的相關問題研究富有借鑒意義。
綜上所述,鮑少游作為一個曾經(jīng)活躍在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且又尚待深入研究的藝術家,其個案所蘊含的豐富內(nèi)涵不言而喻,有待后學繼續(xù)挖掘。希望本文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鮑少游 《長恨歌詩意—金屋西廂扣玉扃》 中國畫151.5cm×84.4cm 1938-1941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
注釋
1.張演欽、宋玲《鮑少游后人捐出400多件“傳家寶”》,《羊城晚報》2012年12月19日。
2.《在介入與超脫之間——陳樹人簡論》《筆墨因緣:陳樹人與日本美術的關系補正》兩文分別收入李偉銘《圖像與歷史——20世紀中國美術論稿》第186-213頁、第214-235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3.王希、盧漢超、姚平主編:《開拓者:著名歷史學家訪談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
4.《尋找“失蹤者”的蹤跡:譚華牧(1895-1976)及其繪畫》,李偉銘《圖像與歷史——20世紀中國美術論稿》,第345頁。
5.如李偉銘《筆墨因緣:陳樹人與日本美術的關系補正》,載《圖像與歷史——20世紀中國美術論稿》,第221頁。
6.Joseph Levenson,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轉(zhuǎn)引自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2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