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光葦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電影經歷了羽翼豐滿的第五代導演集體“弒父”,再到90年代新生代導演集體“遠離弒父”而表現(xiàn)出父親的缺席、遺忘等狀態(tài)[1],近幾年,中國電影開始重新書寫父親,在影像敘事策略方面對父權的歸來有了新的改變。戴錦華認為,這是“父權的重建,男權的歸來,男權在敘事當中主體位置的重獲,是以一個防衛(wèi)型的,一個自我拋棄型的,一個自我批判的,一個不斷表示負疚和罪責的方式來重新結構他們的形象”[2]?!稓w來》中陸焉識刑滿釋放回到家中,不僅寬恕了當年舉報自己的女兒,而且還救贖了女兒的人生?!妒Ч隆分欣诐蓪捥ど祥L達15年的尋子之路,在這個過程中,他幫助修車小伙曾帥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兩人之間也建立起父子般的情誼。顯然,父親角色已不再是權力的施令者,在父與子的關系之中成為了救贖者、掌控者。
從《心迷宮》的“救子”到《暴裂無聲》的“尋子”,忻鈺坤導演延續(xù)著從現(xiàn)實主義角度講述父親與孩子的故事。兩部影片都試圖以重塑父親的權威為前提,但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又表現(xiàn)出父權的脆弱,因此結局都定格在父親沒落與無助的身影上,宣告父權的消解?!缎拿詫m》以單一家庭內部的敘事空間出發(fā)來表達傳統(tǒng)父權意識。既是村長又是嚴父的肖衛(wèi)國秉承著家長制下“父為子綱”的父權支配方式,當叛逆的兒子終犯大錯之后,他又表現(xiàn)出“父為子隱”的驚慌失措與無奈,最終與兒子一起去公安局自首。不同的是,《暴裂無聲》在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社會的時代背景下,將敘事空間擴展至階層與階層之間、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不僅塑造了身處不同階層的“多樣態(tài)”父親形象,而且展現(xiàn)了在資本主導下的現(xiàn)代社會中父權的現(xiàn)實狀態(tài)。
一、階層固化視角下的父親形象建構
新世紀以來,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呈現(xiàn)出收入分配失衡、貧富差距加大的態(tài)勢,社會階層的分化日趨嚴重,這也直接導致了階層與階層之間停滯流動的“固化”狀態(tài)。由階層固化引起的“富二代”“官二代”“窮二代”的現(xiàn)象,究其實質“反映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新生成的社會不平等結構開始代際轉移或者傳承,上一代的社會地位、物質財富和文化資源在向下一代傳遞過程中,出現(xiàn)了某種階層壟斷傾向”[3]。毫無疑問,階層固化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一代”父親的地位對“二代”孩子生存狀況的決定性影響,這也成為忻鈺坤導演建構多樣態(tài)父親形象的現(xiàn)實依據(jù)。
《暴裂無聲》中三位父親分屬中國社會的不同階層:礦工張保民來自農民階層,律師徐文杰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階層,弘昌礦業(yè)集團董事長昌萬年則是可以被成為“土豪”的私營企業(yè)主階層。礦工張保民家庭窮困潦倒,面對利益沖突之時表現(xiàn)為“能動手不動口”的暴力形象,這不由得讓人想起《盲井》中同樣兇殘暴力的礦工宋金明與唐朝陽,但不同的是,宋金明與唐朝陽通過暴力手段殺死“親人工友,騙取礦主錢財,一部分用來自己“享受”,一部分寄回家中供孩子讀書,他們表現(xiàn)出想要擺脫底層生活的強烈渴望。反觀《暴裂無聲》中張保民種種暴力行為,與工友廝打、挫傷同村好友的眼睛等幾乎都是在維護一己私利,這足以看出他早已習慣在底層社會中的掙扎,在斗毆中因為拒絕說話而咬掉舌頭更表現(xiàn)出他對自己底層身份的默認;基于國產都市電影長期以來所具有的犬儒化和虛無感[4]的中產階級形象,忻鈺坤導演在對律師徐文杰的建構方面加入了由于中年危機所引發(fā)的焦慮感。但與《泰囧》《夏洛特煩惱》等反映男性中年危機的國產電影不同,《暴裂無聲》中徐文杰的焦慮感并非體現(xiàn)在夫妻感情的“七年之癢”而是聚焦于妻子離開后,需要獨自撫養(yǎng)女兒的生活壓力。影片中徐文杰在試圖“又當?shù)之攱尅钡倪^程中遭到女兒的嫌棄,時常留有胡須殘渣的臉部特寫顯示出生活壓力給他帶來的疲憊。在金錢的誘惑與武力的威懾下,作為律師的徐文杰“知法犯法”,幫助昌萬年偽造證據(jù)、藏匿尸體,無不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懦弱形象;昌萬年對涮羊肉情有獨鐘,影片中用全景鏡頭展現(xiàn)了在可以容納數(shù)十人并放滿羊肉卷的餐桌中央他獨自享用美食的場景,接著,機器不斷切出新鮮的羊肉卷以及昌萬年不停咀嚼羊肉的特寫交互出現(xiàn),這一系列鏡頭不禁讓人想到在《大獨裁者》中將工人比做羊群的經典隱喻。昌萬年表面熱心貧困學校公益活動,實則依靠黑惡勢力霸占著一方礦場,黑白兩道通吃,無不顯示出虛偽與貪婪的資本“肉食者”形象??偟膩碚f,在階層固化的視角下三位父親反映了不同的社會文化心理特征,呈現(xiàn)出多樣態(tài)的形象建構。
《暴裂無聲》通過三位父親的多樣態(tài)建構,直接表現(xiàn)了當代社會父權意識支配下離散、回歸以及放縱的父子關系?,F(xiàn)代消費社會的底色仍然是父權社會,父親是家庭的核心,父親對孩子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人類倫理關系。忻鈺坤導演所要強調的不是父權的存在意義,而是去“發(fā)現(xiàn)男權的新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編碼系統(tǒng)及其借助政治、經濟力量自我彰顯的路徑”[5]。身處社會底層的民工張保民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外出務工,與孩子張磊長期處于離散化狀態(tài),這也逐漸形成了一種“流動性”父權。一方面,父愛的缺失消弱了對孩子的約束力,反而催生了孩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自主性,影片中張磊在自己的家中為小羊搭建住所,對奧特曼的崇拜也表現(xiàn)了他渴望長大成人的心態(tài)。另一方面,張保民簡單粗暴的行事方式,想必也給兒子張磊留下了“犯錯就要挨揍”的深刻印象,“流動性”父權對孩子的支配仍然起到震懾作用。這也給兒子張磊因為保護羊群而被昌萬年誤殺埋下了伏筆。徐文杰擁有體面的律師工作,但卻遭遇中年危機,與妻子離異并獨自撫養(yǎng)女兒徐欣嬡。這可以說是現(xiàn)代都市中產階級在母親缺席的窘境下父權意識的“被迫”回歸。一方面,影片中徐文杰給孩子講故事卻遭到女兒以“不像媽媽講故事的方式”而予以否定,足以看出都市中產階級父親角色的長期缺席使得父權意識的支配能力逐漸衰微的困惑與無奈。另一方面,徐文杰違背初心并擔任弘昌礦業(yè)集團非法采礦案的辯護律師,買通他人為昌萬年作偽證,并且在昌萬年的逼迫之下將被誤殺的張磊尸體隱藏在了山洞里,為了自保直到最后也不愿說出尸體的下落。這一切都源自為了能夠撫養(yǎng)女兒,并讓女兒能夠過上好日子,在懦弱外表掩蓋下的不擇手段促使父權支配能力的回歸。弘昌礦業(yè)集團董事長昌萬年的兒子在影片中并未出現(xiàn),但在對話中了解到他交代手下將剛剛切好的新鮮羊肉卷寄給在國外讀書的兒子,簡單的話語顯示出昌萬年對兒子物欲需求的放縱。雖說是放縱,但實則是“資本”父權利用物欲對下一代的牽制與規(guī)訓。在資本家的眼里金錢具有能使“鬼推磨”的神圣力量,從兩個層面來解讀:其一,孩子需要對父親絕對服從,只要孩子聽父親的話,就可以在國外吃到中國所特有的涮羊肉卷;其二,父親資本理念的傳承,孩子應該像父親一樣做一個“肉食者”,才有資格吃上新鮮羊肉卷。
二、孩子的“缺失”:脆弱的父權
近幾年,孩子的“缺失”成為國產電影重塑父權話語的主要敘事動力。一方面表現(xiàn)為孩子個體的丟失,像《親愛的》和《失孤》從“拐賣兒童”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出發(fā),呈現(xiàn)父親“尋子”的艱難歷程。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父子之間內部的“精神背離”,《老炮兒》中六爺為了拯救離家出走的兒子,不顧年邁的身體與“富二代”們約架,試圖找回做父親的尊嚴。傳統(tǒng)觀念中,父親處于家庭的核心位置,父與子構成了父權內部的實施者與接受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孩子不僅是父權的接受者,也是接續(xù)父權的繼承者。孩子的“缺失”造成父權接續(xù)的斷裂,同樣意味著對父親功能的消解。一時間,電影銀幕上脆弱父權的回歸似乎成為當今導演的集體認知。
在《暴裂無聲》中父權的脆弱性首先表現(xiàn)在家庭內部的不穩(wěn)定。張保民常年在外打工,妻子臥病在床,兒子張磊就肩負起照顧母親以及看守羊群的家庭重任,離散的距離,消弱了父親對孩子的監(jiān)管,這也為張磊被殺埋下了隱患。另外,徐文杰與妻子離婚,女兒徐欣媛便成為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同時,父親與母親的雙重角色給徐文杰帶來了沉重的壓力。
其次,“肉食者”昌萬年是造成孩子缺失的禍首,他不但誤殺了張保民的兒子,還綁架了徐文杰的女兒。因此,父權的脆弱性在《暴裂無聲》中還表現(xiàn)在強大外部力量的侵犯?,F(xiàn)代社會中,來自上層階級的資本霸權因為掌控了金錢,所以擁有了“為被統(tǒng)治者所自覺認同,并深信不疑的權力”[6]。這種權力好似一把“殘忍”的資本屠刀,任意宰割底層百姓。昌萬年勾結律師徐文杰為非法采礦作偽證,并在交易完成之后因為“找樂子”誤殺了張保民的兒子;這種權力又像是一把“無情”的資本利劍,脅迫中產階級共謀不軌。昌萬年逼迫徐文杰將張磊的尸體藏匿在無人知曉的山洞里,并命令手下綁架徐文杰的女兒,再次脅迫他交出犯罪證據(jù),尋求自保。很顯然,資本霸權形成了一種更為強大的“資本父權”,在物欲誘惑的驅使下,一次又一次的踐踏和撕裂脆弱的家庭私人父權。
忻鈺坤導演將目光聚焦于現(xiàn)實社會中,塑造了各階層多樣態(tài)的父親形象,并從孩子的“缺失”角度反映出當今父權的脆弱癥候??梢哉f,《暴裂無聲》打開了在現(xiàn)代社會語境下重塑父權的一個切入點,但在父權重建與社會生態(tài)平衡的考量中還稍欠火候,就像影片的結尾一樣,隨著山谷的暴裂崩塌,張保全徹底的失去了尋得兒子的可能,留給觀眾的也只有“無聲”的唏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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