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午杰
摘 要: 元人夏庭芝作《青樓集》記傾世諸美,彌補了戲曲表演藝人記載過少的不足。然而當今眾多學者引用其作品研究中國戲曲理論發(fā)展史時,其歷史見解和考據(jù)態(tài)度值得商榷和反思,主要體現(xiàn)在評述《青樓集》的歷史定位、藝人的生態(tài)和文人與藝人的關(guān)系等方面。《青樓集》的研究應回歸夏庭芝著書之志,強化版本考據(jù)意識,正視古今差異,著眼于全篇定論,從而體現(xiàn)人文學科研究的科學性。
關(guān)鍵詞: 夏庭芝 《青樓集》 藝人 研究反思
夏庭芝,出身“文獻故家”,“素富貴且土苴富貴也”,“一生黃金買笑,風流蘊藉”,“不以財利、士進為念,終日交朋結(jié)友,優(yōu)游于文酒,寄娛于聲伎”。這樣的生活方式,可以說是淡泊,而稱其紈绔又未嘗不可。后遭烽火而落魄,僻居深村。夏庭芝之所以著《青樓集》,歸因于“寄托著作者繁華舊夢的情懷”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反映元代的社會景象和戲曲的發(fā)展圖景,則更算是意外之幸,而非其本意。夏所記藝人之生平、生態(tài)、姿容、技巧皆有諸多學者考究整理,鮮有新意,然而眾多學者研究此書時,其歷史見解和考據(jù)態(tài)度值得商討,筆者試從如下幾個方面回顧與反思當今研究存在的問題。
一、版本差異所致的存疑定論
葉德輝刊本《青樓集》所記女子凡117人,明確記載配偶名姓的有43人,母女共事者7例。明確從藝地區(qū)者67人,其中,大都31人。作者夏庭芝曾見面者3人,分別是張玉蓮、翠荷秀和米里哈。察書中所記與諸美相親之才子公卿,有明確作品者約二十多人,其間絕大多數(shù)為漢族?!肚鄻羌分忻鞔_記載結(jié)局的藝人一十有六,做回本行的4人,出家3人,善終者只2人。善終者中有一位劉婆惜,俞為民教授對其事跡評價頗為失準。俞教授根據(jù)《說集》本記載,在《元代夏庭芝〈青樓集〉研究》一文中指出:“‘自戶部尚書選用、除贛州路監(jiān)郡的全子仁,因看上了歌妓劉婆惜,判其與相好離異,而將她納為側(cè)室?!?/p>
由此看出,這位全子仁實屬流氓,但是參考別的版本,此事記載卻完全不同,葉德輝刊本中記載,劉婆惜因為私會他人被丈夫發(fā)現(xiàn),“決杖”,“劉之廣海過贛,謁全公……全哀其志,而與進焉”。席上劉主動提納妾一事,又續(xù)佳句,“全大稱贊,由是顧寵無間,納為妾室。后兵興,全死節(jié),劉克守婦道,善終于家”。
可見,劉全之事,在此本下,當為一段佳話。兩個版本的記載天壤之別。且《錄鬼簿續(xù)編》評價全子仁“資性聰敏,風流瀟灑,時人莫能及也。其居官,聲名赫然”。明人汪廷訥有雜劇《青梅佳句》記全子仁納劉婆惜為妾。這些記載都無法支撐《說集》本所述全子仁強占有夫之婦的一事。另外,俞教授在文中也承認“《青樓集》各本間文字有差異,其中《說集》本與其余各本間差異較大”,在劉婆惜事例上不加考證說明,直接采用《說集》本記載說明“元朝官吏寵嬖歌妓,沉溺聲色之樂”,未免有附會之嫌,有失公正。此處只是指出存疑之處,未定言,皆因版本差異難以考證,不敢妄下定論。
二、失真的藝人生態(tài)描繪
對于元代藝人的生存環(huán)境,夏庭芝有較為生動的記述。在夏庭芝的筆下,這些藝人往往風光無限,深受士夫公卿的賞識,生活必定也是令人艷羨。這些印象與當今的藝人形象相仿。但是學者們關(guān)注到的藝人生態(tài)往往是不堪的,強調(diào)夏庭芝是為“賤者末者”立傳。梁曉萍在《夏庭芝〈青樓集〉之戲曲美學思想》一文中提到“元代戲曲演員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其婚配、服飾、應試以及行動空間等都有著極其嚴格的規(guī)定”①。這也是很多學者的共同想法。
常見援引三條法規(guī)--第一,《元典章》規(guī)定“樂人只娶樂人”。第二,《元史·順帝紀》記載了當時對樂人穿戴打扮作的明確規(guī)定:“禁倡優(yōu)盛服,許男子裹青巾,婦女服紫衣,不許戴笠乘馬?!钡谌对贰みx舉志》明文規(guī)定:“倡優(yōu)之家,及患廢疾,若犯十惡、奸盜之人,不許應試?!敝鹨环治霰憧芍C強度不夠。首先,《說文解字》中,“娶,取婦也”。關(guān)于婚配的規(guī)定用的是“娶”,是針對男性藝人的規(guī)定,并未強制女藝人嫁給男藝人,當時的女藝人還是有選擇配偶職業(yè)的權(quán)利。例如天然秀“始嫁行院王元俏,王死,再嫁焦太素治中。焦沒后,復落樂部,人咸以國香深惜”。很明顯,即使天然秀改嫁過,且最后又做回本行,人們對她依然保有極高的評價,這與我們通常理解的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背道而馳。再者,在關(guān)于服飾的規(guī)定上,政權(quán)對從藝男女都有著裝限制,沒有單獨歧視女性藝人,這是其一。其二,在封建王朝,無論是誰的服飾都是受到限制的,從庶民到王公大臣,所著服飾皆有詳細的等級要求,不能僭越。對藝人服裝的限制并非針對藝人,而是當時社會正常的禮儀要求,人人都會受影響,難稱歧視。最后是關(guān)于藝人應試的禁令,這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當時的考試相當于當今的公務員考試而非教育類考試,是達仕之路。即使在現(xiàn)在的社會主義國家,公務員考試還是有嚴格的對于出身、健康、道德、知識、能力等各方面因素的考量的,那么怎能否定封建王朝對應試者提出一定限制呢?據(jù)元朝戶籍制度,籍內(nèi)人員使不得脫籍的,所以籍內(nèi)人員沒有應試的可能性,《元史·選舉志》明文規(guī)定:“倡優(yōu)之家,及患廢疾,若犯十惡、奸盜之人,不許應試?!备诱f明倡優(yōu)不在常規(guī)戶籍之列,所以倡優(yōu)的后代可以改行。之所以此條例提到倡優(yōu),是因為其身份特殊性,而非歧視。只是因為戶籍制度未能將倡優(yōu)排除出應試者之列。
以上是從邏輯上分析的,除此之外,政權(quán)的引導職能也是理解那些規(guī)定重要的因素。對封建王朝而言,農(nóng)業(yè)是根本,即使元朝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統(tǒng)治階級也深知此理。無論是藝人還是商賈,對于王朝來說都是不可放任的必然存在。不否認這兩種職業(yè)對天賦和勤奮的要求,但是兩者在當時都不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卻能極快斂財。如果政權(quán)不加限制,就會造成財富流動和社會價值觀的畸形。故封建王朝限制藝人和商賈的入仕之路,與歧視不并沾邊,只是為了引導民眾從事農(nóng)業(yè)、熱愛勞動,從而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維護統(tǒng)治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另外,從夏庭芝的《青樓集》可以明顯看出,盡管政府對藝人有諸多限制,但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并不差。書中百余位藝人在從藝階段沒有生活困苦的,這就很能說明問題。
三、夸大的藝人結(jié)局與技藝論斷
當然,也有很多學者認為這些藝人的結(jié)局比較凄慘,《青樓集》中確有相關(guān)記載。“小枝梅,郁郁而卒”,“楊買奴,憔悴而死”,“樊香歌、趙梅哥”皆紅顏命短,乍一看,著實讓人唏噓,難免學者會惋惜。但是由這些例子說明藝人多悲慘有點單薄。前文曾提到,《青樓集》所記諸美凡117人,明確記載結(jié)局者二十人不到,悲劇收場的更是不足十人,樣本太少,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難成定論。在看兩個尖銳的例子。一是樊事真金篦刺目,二是王巧兒毀膚守節(jié)。此二人,一個事得傳唱,一個世人稱述,算是成功了,但在學者眼里,她們是付出代價而未能改變命運。其間的理解差距就在于價值觀的隔閡,這也是中西方難以互相理解的關(guān)鍵所在。樊、王二人的事例都涉及封建時期最重要的價值觀——信義、貞潔,她們誓死守衛(wèi),正印證了那句“青樓皆為義氣妓,英雄盡是屠狗輩”。倘若她們是良家女,恐怕都能申請貞節(jié)牌坊,這是當時女子的至高榮耀,更何況她們還如愿地和愛人在一起。但在學者眼里,她們付出一切換來的只是小妾之位,很不幸。然而筆者認為事實不是這樣。首先,在封建王朝,男子,特別是官員三妻四妾很正常,當妾并不丟人。其次,作為一名藝人,正常只能嫁給平民,給官員當小妾是她們的上限,所以樊、王二人算是達到了上限,足矣。后世之人所謂不幸只是以“一夫一妻制”的現(xiàn)代婚姻觀強求古人,大忌也。
亦有人云,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輕視藝人,若官員娶了藝人或與其交好會被譏諷、攻擊,并以王金帶、金鶯兒之事為例。然而,《青樓集》所記藝人與官宦交好者甚多,明確嫁于宦門的二十人左右,受攻擊者只王、金二人,不免有夸大危害之嫌。
在女藝人的表演技藝方面,據(jù)杜桂萍描述:“夏庭芝在簡要概括了演員的表演特征后,往往迅即對其表演特色作出評價,這種評價是簡約的、概括性的,體現(xiàn)為一種慣性切入的話語模式,表達出他對名角藝術(shù)特征的欣賞和認同?!雹诘窃诠P者看來,夏庭芝對藝人的描寫只有個別較為形象鮮明,例如魏道道“勾欄內(nèi)獨舞[鷓鴣]四篇打散,自國初以來,無能繼者。妝旦色,有不及焉”,賽簾秀“中年雙目皆無所睹,然其出門入戶,步線行針,不差毫發(fā),有目莫之及焉。聲遏行云,乃古今絕唱”,張玉蓮“舊曲其音不傳者,皆能尋腔依韻唱之。絲竹咸精蒱博盡解,笑談亹亹,文雅彬彬。南北令詞,即席成賦;審音知律,時無比焉”,陳婆惜“在弦索中,能彈唱韃靼曲者,南北十人而已”,大都秀“其外腳供過亦妙”,其余諸美,無論生活還是表演技巧多是公式化的定義,難稱專業(yè)。其實這也是情有可原,夏庭芝只是一個公子哥,并非專業(yè)人士,他對戲曲的印象只是停留在青樓的見聞。另外,《青樓集》中夏明確說自己見過的藝人只有三位,分別是張玉蓮、翠荷秀和米里哈,其記錄只是淺薄印象,不能苛求太多。
四、反思:回歸著書之志
后世之所以憑現(xiàn)代史觀研究《青樓集》,是因為他們沒能正視夏庭芝著書之志,且只通戲理,而不明歷史、社會和統(tǒng)計之精神?;貧w到《青樓集》的寫作之初,夏庭芝在志中明確表示:“嗚呼!我朝混一區(qū)宇,殆將百年,天下歌舞之妓,何啻億萬,而色藝表表在人耳目者,固不多也。仆聞青樓于方名艷字,有見而知之者,有聞而知之者,雖詳其人,未暇紀錄,乃今風塵澒洞,群邑蕭條,追念舊游,慌然夢境,于心蓋有感焉;因集成編,題曰《青樓集》。遺忘頗多,銓類無次,幸賞音之士,有所增益,庶使后來者知承平之日,雖女伶亦有其人,可謂盛矣!至若末泥,則又序諸別錄云。至正己未春三月望日錄此,異日榮觀,以發(fā)一笑云?!笨梢娤耐ブブ皇菫榱擞涗涀约旱乃娝?,通讀全志也難見其對藝人之同情?!肚鄻羌泛芎玫胤从沉嗽瘧蚯嚾说纳蠲婷?,更加幸運的是,它填補了戲曲史和戲曲理論在藝人這塊空白的一部分。它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它的中立性,它是一本客觀記錄的目錄類的書??上У氖?,《青樓集》畢竟所記甚少,多數(shù)藝人的生平皆是不詳。夏庭芝承認“遺忘頗多”,希望“賞音之士,有所增益”。非常遺憾,后世“賞音之士”只以夏所記之個例附會臆測,只會階級之言而忘卻夏增益之愿,悲哉。
夏非先賢,志不在提高青樓女子社會地位。在夏庭芝的志中,他表達了只是記錄的初衷,所以夏與青樓女子的關(guān)系只維系在美好的回憶和一絲惋惜。說到過去文人對青樓女子的感情,是微妙的。文人同情青樓女子,卻又從骨子里看不起她們,在那個時代,如果有文人真的對藝人感同身受,那么他是個異類。對于達仕的文人,藝人是他們攀比的砝碼;對于失志的文人,藝人是他們抨擊時事的例證,在那個年代是常態(tài)。元以前,戲曲未能成為青樓女子的重要表演形式,文人也不會過多接觸戲曲。元以來,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喜樂舞的特點讓本身沉于市井的戲曲流行起來,青樓女子爭相學習。文人作為青樓的常客,自然會投熱情于戲曲的創(chuàng)作和賞析吸引藝人的好感,戲曲之風盛起。文化深受政治的影響,藝人也好,文人也罷,都是隨著政權(quán)好惡所引起的文化潮流流動的,有著同樣悲慘的命運卻無法相互理解,藝人傾慕文人的才華而惡其酸腐,文人愛賞藝人技藝而惡其情狀,這也是平民的不幸。
總結(jié)而言,夏庭芝所著《青樓集》究其本質(zhì)是一本由一位叛逆的富家公子在落魄后為了追憶舊夢而記錄自己的青樓回憶之書,本來是普通的作品,但是因為其記錄對象的特殊性,此書成為后世研究戲曲理論的重要參考資料。雖然物以稀為貴,然而目錄學類的書跟藝術(shù)品不同,即使稀有,還是要考究其所及內(nèi)容的真實性。不能拔高《青樓集》的地位,視其為權(quán)威,不考證版本出入,依賴極小量的事例,無視古今文化差異,強行為證明而采信,違背人文科學的科學性,要慎之又慎。
注釋:
①梁曉萍.夏庭芝《青樓集》之戲曲美學思想[J].山西師大學報,2014(1).
②杜桂萍.色藝觀念、名角意識及文人情懷——論《青樓集》所體現(xiàn)的元曲時尚[J].文學遺產(chǎn),2003(5).
參考文獻:
[1]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二)[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2]孫崇濤,徐宏圖箋注.青樓集箋注[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
[3]俞為民,孫蓉蓉主編.歷代曲話匯編(唐宋元卷)[M].合肥:黃山書社,2006.
[4]俞為民.元代夏庭芝《青樓集》研究[J].藝術(shù)百家,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