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亮

[摘要]漢代讖緯的神學性，使其與古代神話傳說具有天然聯(lián)系。在面對古代的神話傳說時，它采用兩種方式進行接受：第一種是對古神話傳說嵌入或闡釋，從而實現(xiàn)對它的重構(gòu)；第二種則是將古神話傳說擬寫到新的人物或場景中，以此建構(gòu)自己的神學譜系。古神話通過這兩種方式讖緯化之后，呈現(xiàn)出風格的華麗怪誕、譜系的整齊完備，但讖緯化也使古神話的特質(zhì)不斷喪失，最終導致它的衰亡。

[關(guān)鍵詞]讖緯；神話；重構(gòu)；擬寫

[中圖分類號]

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3541（ 2018） 03 - 0044 - 06

讖緯是漢代影響甚廣的一種神學思潮，起于西漢哀、平之際，大盛于東漢時期，成為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學說。作為漢代學術(shù)的顯著特色之一，讖緯的影響及于社會的方方面面，就文學來說，當時的濤賦、小說等都與其有聯(lián)系。作為神學目的論集中體現(xiàn)，讖緯注重通過離奇怪誕的感生、符命等事跡來彰顯天命，達到政治宣傳的目的。這種注重天命神意的思維模式，和以征兆、神跡詮釋世界的神話傳說具有相通之處。有鑒于神話傳說與讖緯的這種天然聯(lián)系，漢讖緯對于之前的古神話傳說持有何種態(tài)度，通過什么方式接受古神話傳說，古神話傳說讖緯化之后又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特點？這一問題便成為我們考察漢代讖緯時不得不注意的問題。近年來讖緯日益成為漢代文學研究的熱點，但當今學界多著眼于讖緯與辭賦、詩學及志怪小說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讖緯與古神話傳說接受的關(guān)注尚嫌不夠。有鑒于此，本文擬以此為主題加以一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一、漢讖緯對古神話傳說的重構(gòu)

所謂重構(gòu)，就是讖緯根據(jù)神學思維，對已存在的神話傳說進行一定程度的嵌入和闡釋。這一點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于它對“陷湖”傳說的改寫，“陷湖”是漢魏六朝時期在中國廣為流傳的故事，而且流傳過程中，它在主題和情節(jié)上也不斷變化?！痘茨献印m真訓》中載：“夫歷陽之都，一夕反而為湖，勇力圣知與疲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順風縱火，膏夏紫芝與蕭艾俱死?！睎|漢王充《論衡·命義篇》中說：“夫天下之大，人民之眾，一歷陽之都，一長平之坑，同命俱死，未可怪也。命當溺死，故相聚于歷陽；命當壓死，故相積于長平?！边@說明在西漢初期便有歷陽陷湖的傳說，且這一故事在兩漢時期廣為傳播。這一傳說在兩種典籍中因其主旨為討論人命運之無常，故對此事的記述較為簡略，只是一帶而過。直到東漢末期高誘注《淮南子》時，方有對它的詳細記載：

歷陽，淮南國之縣名，今屬九江郡。昔有老嫗，常行仁義，有兩諸生過之，謂日：“此國當沒為湖?！敝^嫗視東城門閫有血，便走上北山，勿顧也。自此，嫗便往視門閫。閽者問之，嫗對日如是。其暮，門吏故殺雞，血涂門閫。明旦，老嫗早往視門，見血，便上北山，國沒為湖。與門吏言其事，適一宿耳。一夕旦而為湖，勇怯同命，無遺脫也。[1] （p.160）

這一段文字對歷陽城陷的過程記述較為詳細，且有人物的對話和行為，本來捉弄別人的小吏最后反而被上天所捉弄，體現(xiàn)出一定的情節(jié)性。以這一情節(jié)為主干的故事，在漢魏六朝時期流傳較廣，《搜神記》記中記載的《由拳縣》，《水經(jīng)注》卷十衡漳水條下的“擔生”故事，南朝梁李膺《益州記》中的“邛都縣”故事，均為同一原型演變而來，足見這一母題故事在當時流衍之廣。其洪水泛濫，城陷為湖的故事梗概，或許是先民對于上古洪水記憶的遺存，而《水經(jīng)注》中的“擔生”和《益州記》中的“邛都縣”故事，則反映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此事又衍生出報恩主題。其實仔細考察古代的典籍，它與《呂氏春秋·本味》所載伊尹降生文字頗同：

有優(yōu)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烀人養(yǎng)之。察其所以然，日：“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日：‘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惫拭找烈2]（p.744）

伊尹降生的故事，在《楚辭·天問》“水濱之木，得彼小子”句中已經(jīng)被引用，這應(yīng)該是“陷湖”傳說在文獻上可以找到的較早源頭，結(jié)合這個故事的發(fā)展可以看出，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情節(jié)日益為人所虛飾，故事越也來越生動。

漢代也是讖緯神學興盛的時期，讖緯和神話間有本就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陷湖”傳說在流傳過程中也和讖緯產(chǎn)生關(guān)系，其中需要注意者為《搜神記》中《由拳縣》一則：

由拳縣，秦時長水縣……始皇時，童謠日：“城門有血，城當陷沒為湖?！庇袐灺勚?，朝朝往窺。門將欲縛之，嫗言其故。后門將以犬血涂門。嫗見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沒縣。主簿令干入白令。今日：“何忽作魚？”干日：“明府亦作魚?！彼鞙S為湖。[3] （p.438）

可以看出，和高誘敘述中質(zhì)樸的情節(jié)相比，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性大大增強，但與《益州記》“邛都縣”，以及《水經(jīng)注》中“擔生”故事的報恩性不同， 《由拳縣》一文中的讖緯色彩很濃。比較明顯的一點是，它引用當時童謠“城門有血，城當陷沒為湖”這種預言方式。童謠是漢代讖緯興盛時期經(jīng)常被采取的預言方式，《后漢書·五行志》中便記載了很多具有預言作用的童謠?！墩摵狻氛f：“《洪范》五行二日火，五事二日言，言、火同氣，故童謠詩歌為妖言。言出文成，故世有文書之怪。世謂童子為陽，故妖言出于小童?！盵4]（pp.922 - 944）可知童謠在漢人的認識中，本來就具有預言的性質(zhì)，是讖緯的有機組成部分之一。雖然這個故事中，陷湖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被推移到秦始皇時期，但故事中所體現(xiàn)出的思想觀念和認識，卻完全是讖緯興盛的漢時才應(yīng)有的。這種情況便屬于讖緯思維對已存神話傳說在情節(jié)上所做的嵌入。

除了情節(jié)變動以外，讖緯作為風靡漢魏的一種神學思維方式，也對古代的神話傳說有所闡釋，這一點在“陷湖”傳說中也有體現(xiàn)，《搜神記》載：

周隱王二年四月，齊地暴長長丈余，高一尺五寸。京房《易妖》日：“地四時暴長，占春、夏多吉，秋、冬多兇?！睔v陽之郡，一夕淪入地中而為澤水，今歷湖是也，不知何時。 《運斗樞》日：“邑之淪，陰吞陽，下相屠焉。”[3]（p.170）

這則文字顯為干寶捃拾漢人緯書中文字掇合而成，其中的《運斗樞》是指兩漢時期的《春秋》緯之一《春秋運斗樞》，而“邑之淪”無疑是指歷陽城邑淪陷為湖這件事，讖緯學家給出的解釋則是“陰吞陽，下相屠焉”，這是依漢代流行的災異譴告學說給出的解釋。地動、地陷的相關(guān)解釋，在漢代屬于災異譴告理論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樣的儒學主張，不僅豐富了漢代主流經(jīng)學思想，也成為漢代士人集體踐行的治國理念”[5]。相似的解釋在其他緯書中也有，《春秋漢含孳》日：“女主盛，臣制命，則地動坼，畔震起，山崩淪?！盵6] （p.3328）京房《易傳》日：“山崩，陰乘陽，弱勝強也?！盵6] （p.3332）“地裂者，臣下分離，不肯相從也?！盵6]（p. 3332）這里面無論是說“陰乘陽”，還是“陰吞陽”，都是陰陽不相調(diào)和的表現(xiàn)，所謂陰陽，按照讖緯學家們的認識，天為陽，地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君為陽，臣為陰，因此，無論“陰吞陽”或者“陰乘陽”，依照天人感應(yīng)的理論，都是政治上君弱臣強的一種反應(yīng)，故而無論是《春秋運斗樞》《春秋漢含孳》，還是京房的《易傳》里，都顯示出君不能制臣的政治隱喻。

這是漢代讖緯對已有神話傳說通過嵌入和闡釋進行的重構(gòu)，屬于這一情況的還有很多其他例子?！赌印し枪ハ隆罚骸俺帏B銜珪，降周之岐社，日：‘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痹跐h代的讖緯書中， 《墨子》中本來就有神話色彩的記載，也被更加地荒誕化和離奇化了，《尚書中候我應(yīng)》日：

周文王為西伯，季秋之月，甲子，赤鳥銜丹書，入豐郭，止于昌戶，王乃拜，稽首受，最日：“姬昌，蒼帝子，亡殷者紂也?！雹?/p>

本來簡單的赤鳥來至，啟發(fā)周文王伐殷的故事，在這里加入時間地點，并且還按照五行的順序，進行編排。說姬昌是蒼帝子，是因為在漢代人的讖緯系統(tǒng)里，蒼帝在五方中屬于東方，在五行系統(tǒng)中是木德系統(tǒng)圣人的感生帝，在歷史上屬于木德的圣人還有伏羲、帝嚳。可見《尚書中候我應(yīng)》中的神話故事，是漢代五行學說興盛之后，讖緯學家們采用原來神話傳說模式，進行一定程度的嵌入闡釋形成重構(gòu)。

二、漢讖緯對古神話傳說的擬寫

隨著漢讖緯之學的興盛，當時的讖緯學家還以陰陽五行為基本原則，對古代的神話傳說進行系統(tǒng)化。在此過程中，除了對已有的神話傳說進行重構(gòu)以外，他們還根據(jù)譜系的需要，通過擬寫的方式，構(gòu)建新的神話系統(tǒng)，并對其中的空白進行填充。和第一種的對已存神話的重構(gòu)有所不同，它更多的是以已存神話為參照物，將其復制到新的人物或場景中。

這一點比較明顯地體現(xiàn)于漢代讖緯學家對于古圣先王形象的塑造上，在今存的典籍中，東漢王符的《潛夫論·五德志》，比較典型地記述了他們按照五行原則所排出的先王譜系。在這個譜系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五行上屬于木德的伏羲，他的后嗣有帝嚳、后稷、文王，這個系列，都是屬于木德的古圣先王。按照五行相生的理論，木生火，所以，在伏羲之后的就是炎帝神農(nóng)氏，他的后裔有堯、劉邦，這些人全都是可以歸入火德系統(tǒng)的神話歷史人物。由火生土，接下來是土德系列，始祖是黃帝，他的后嗣有舜。由火生金，再下來便是金德系統(tǒng)，以少昊為始，后嗣有大禹，以及以大禹為始祖的夏朝諸王。由金生水，水德系統(tǒng)的始祖是顓頊，后嗣有契和商湯，以及以商湯為始祖的商朝諸帝。

在按照五行相生的原則對古圣先王譜系整飭的同時，由于這個譜系中僅有后稷、契、劉邦等少數(shù)幾個人，在典籍上明確記載有出生前后的神異性，而其他人則付之闕如，出于神化先王的需要，讖緯學家們便通過擬寫神話的方式，對這個譜系中的其他人進行神化，以使得整個譜系顯得更加完整和協(xié)調(diào)。如據(jù)《詩含神霧》和《孝經(jīng)鉤命決》的記載，伏羲出生的奇異之處是“大人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伏羲”。履大人跡而感生圣人，明顯是復制了木德系統(tǒng)中后稷降生的套路，而后稷降生的故事則因在《濤經(jīng)·周頌·生民》中記載而為人所熟知。

最為離奇的則是堯降生事跡之奇異。堯、舜、禹禪讓的傳說，在中國源遠流長，但是堯誕生前后的種種奇異，則是在漢代讖緯興盛之后被編造出來的，而且有著鮮明的目的性，《春秋合誠圖》日：

堯母慶都，有名于世，蓋大帝之女，生于斗維之野，常在三河之南。天地大雷電，有血流潤大石之中，生慶都。長丈形象大帝，常有黃云覆蓋之。夢食不饑。及年二十，寄伊長孺家，出觀三河之首，常若有神隨之者。有赤龍負圖出，慶都讀之：“赤受天運?！毕掠袌D，人衣赤衣，面光八彩，鬢須，長七尺二寸，銳上豐下，足履翼翼，署日“赤帝起成天下寶?！毖偃魂幱?，赤龍與慶都合婚，有娠，龍消不見。既乳，視貌，堯如圖表。及堯有知，慶都以圖與堯。[7]（p. 764）

在這里，堯的母親為慶都，她因為和赤龍結(jié)合，而有妊娠，最后產(chǎn)下堯，對于堯母的形貌，以及她與赤龍交感的場景，這段文字也描繪的活靈活現(xiàn)。我們?nèi)绻屑毧疾煲幌拢憧梢缘弥?，這個傳說也是在漢代五行學說興盛之后才產(chǎn)生的?！蹲髠鳌ふ压拍辍分杏涊d，堯之后有御龍氏劉累，因此，作為漢代皇室的劉氏便自認為是堯的后裔，但這一認識的形成已經(jīng)到了西漢的晚期。西漢在討論自己王朝在五行中的次序時，也曾有土德、水德和火德的爭論，到西漢中晚期以后，漢屬火德才成為最后的定論。在這個故事里，代表火德的赤龍和漢室的祖先堯混合在一起，可知這個故事至少到西漢中晚期才會產(chǎn)生。在《史記·高祖本紀》中，漢代的開國皇帝劉邦的降生，也有劉媼感龍的神話，和堯的出生如出一轍。此外，據(jù)《孝經(jīng)鉤命決》載，火德系統(tǒng)的始祖炎帝，也是他的母親任姒感神龍而生，顯見在堯和炎帝誕生的神話中，讖緯學家們是將劉邦誕生的神話復制到堯和炎帝身上去的。除了伏羲、炎帝、堯以外，其他遠古帝王圣人身上的神異事跡，無論是感雷電、大虹還是流星等，也是依照這種模式撰造出來的，這在讖緯盛行的當時是一個十分常見的現(xiàn)象。

除了為了整合古圣先王的譜系撰造神話以外，出于兩漢流行的祥瑞和災異譴告理論，讖緯學家們也生造了很多神話，以證明天人相感的及時不虛。 《國語·周語上》中載周內(nèi)史過日：“周之興也，鸑驚鳴于岐山?！表f昭注：“鸑驚，鳳之別名。”這是先秦時期鳳凰作為周朝興盛的象征而降臨的傳說。到了兩漢時期，為了將上古社會粉飾成理想盛世，鳳凰來儀的盛況在其他帝王的身上也紛紛被復制?！栋谆⑼ā肪砹斗鹬畱?yīng)》云：“黃帝之時，鳳皇蔽日而至，止于東園，食常竹實，棲常梧桐?！薄渡袝泻钗蘸蛹o》記載： “堯即位七十年，鳳凰止庭?！盵7] （p.423）而《雒書靈準聽》記載：“舜受終，鳳凰儀，黃龍感?！盵7]（p.1256）《說苑·辨物》中說：

夫惟鳳為能究萬物，隨天祉，象百狀，達于道。去則有災，見則有福，覽九州，觀八極，備文武，正王國，嚴照四方，仁圣皆伏。故得鳳像之一者鳳過之，得二者鳳下之，得三者春秋下之，得四者四時下之，得五者終身居之。[8] （pp.455 -456）

王充在《論衡》中也說：

儒者論太平瑞應(yīng)，皆言氣物卓異，朱草、醴泉、翔風、甘露、景星、嘉禾、萐脯、莫莢、屈軼之屬；又言山出車，澤出馬，男女異路，市無二價，耕者讓畔，行者讓路，頒白不提挈，關(guān)梁不閉，道無虜掠，風不鳴條，雨不破塊，五日一風，十日一雨；其盛茂者，致黃龍、騏瞵、鳳白[4]（pp.752 - 753）王。

可見鳳凰來臨是太平盛世的表現(xiàn)，因此，漢時的讖緯學家們，便紛紛造出黃帝和堯、舜時鳳凰來儀的神話。

除了統(tǒng)治興平的祥瑞以外，出于譴告警醒的需要，讖緯學家們還虛構(gòu)出一些王朝將要滅亡的征象，這些征象也是漢儒們按照自己擅長的五行八卦的譜系來排列的，比如，在《易緯是類謀》中，他們便按八卦和五行相配合的蹩腳方式，虛構(gòu)出當蒼帝滅亡時，是與之相應(yīng)的震氣不效，征異有鼠孽食人、虎龍希出等；赤帝滅亡時，則是離氣不效，怪異是石飛山崩、蛇馬怪出等；黃帝滅亡時，則是坤氣不效，征候有名水赤、大魚出、斗拔紀等，依次下來白帝滅亡時是兌氣不效，黑帝滅亡時是坎氣不效，并各有奇異的征候作為警示和譴告。這些災異其實也是根據(jù)《國語·周語》記載周幽王二年山崩川竭，以及《詩經(jīng)·大雅·十月之交》所記日食等作為周朝衰亡征異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虛構(gòu)擬寫出來的。

三、古神話傳說讖緯化的影響

漢時古神話的讖緯化，也對它產(chǎn)生影響。一是情節(jié)上的曲折離奇，體現(xiàn)出怪誕的特色；二是語言上的華美豐腴，有錯金鏤彩之風。二者的交互作用，也使得古神話傳說在漢代呈現(xiàn)出華麗怪誕的新面目。風格而外，由于人為的造作擬寫，漢代的神話譜系被建構(gòu)出來，使得古神話的體量大大擴充。這兩種做法雖然使得神話在漢時，表面上迎來繁榮昌盛，但是，造成古神話本質(zhì)的喪失，最終導致它的消亡。

（一）風格的華麗怪誕

作為東漢時期的顯學，讖緯對古神話大量重構(gòu)擬寫，使其呈現(xiàn)出讖緯化特色。對于讖緯文學，《文心雕龍·正緯》說：“若乃羲農(nóng)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劉勰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方面，歸納出讖緯文學的特點，一方面是內(nèi)容的怪誕，另一方面，是語言的夸飾。這一點用在讖緯化的古神話傳說身上亦無不可。古神話傳說讖緯化之后，呈現(xiàn)出奇異的特色，主要體現(xiàn)為情節(jié)上的曲折豐富、語言上的華麗繁富。如孔子修春秋，絕筆于獲麟，是歷史上非常有名的傳說，《春秋》記“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公羊傳》釋之云：

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然則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則微者也。何為以狩言之？大之也。何為大之？為獲麟大之也。何為為獲麟大之？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日：有麇而角者?？鬃尤眨菏霝閬碓?？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9]（pp.5112 - 5113）

這段話雖未免穿鑿，但尚較平實。漢代讖緯風行之后，以此故事為基點，生發(fā)出很多怪誕之說。首先，當然是因為孔子的玄圣身份，宣揚他為漢制作的奇異，《春秋漢含孳》載：

經(jīng)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赤受命，蒼天權(quán)，周滅火起，薪來（采）得麟?？鬃尤眨呵鹩[史記，援引古圖，推集天變，為漢帝制法，陳敘圖錄。[7] （p.815）

此記載雖有奇異，但并未過為怪誕，《春秋演孔圖》所載，則直令人瞠目結(jié)舌了：

得麟之后，天下血書魯端門日：趍作法，孔圣沒。周姬亡，慧東出。秦政起，胡破術(shù)。書紀散，孔不絕。子夏明日往視之，血書飛為赤烏，化為白書，署日演孔圖，中有作圖制法之狀。[7]（p.578）

與此相關(guān)的還有孔子修《春秋》的兩段記載，均被《搜神記八》所采錄。這兩段文字較前引所言更是踵事增華，一為：

孔子作《春秋》，制《孝經(jīng)》，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星磬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事北向?？鬃育S戒，向北辰而拜，告?zhèn)溆谔欤眨骸啊缎⒔?jīng)》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謹已備?！碧炷撕橛羝鸢嘴F，摩地，赤虹自上下，化為黃玉，長三尺，上有刻文?？鬃庸蚴芏x之，日：“寶文出，劉季握。卯金刀，在軫北。字禾子，天下服?！盵3]（p.80）

另一為：

《孝經(jīng)右契》日：魯哀公十四年，孔子夜夢三槐之間，沛豐之邦，有赤煙氣起。乃呼顏淵、子夏往視之，驅(qū)車到楚西北范氏街，見芻兒捶麟，傷其左前足，薪而覆之?？鬃尤眨?“兒來，汝姓為誰？”兒日：“吾姓為赤誦，名子喬，字受紀?！笨鬃尤眨骸叭曦M有所見耶？”兒日：“見一禽，巨如羔羊，頭上有角，其末有肉?！笨鬃尤眨骸疤煜乱延兄饕?，為赤劉，陳、項為輔，五星入井，從歲星?！眱喊l(fā)薪下麟示，孔子趨而往，麟蒙其耳，吐三卷圖，廣三寸，長八寸，每卷二十四字，其言赤劉當起，日：“周亡，赤氣起，火耀興，玄丘制命，帝卯金。”[3l（p.78）

這都是和孔子修《春秋》相關(guān)的讖緯記載，可以看出，從簡單的獲麟之說，演化為曲折離奇的故事，歷史傳說的本來面目幾不可糾詰。在此過程中，為漢制法不用說是貫穿始終的主旨，此外，事情的怪誕與詞語的華美也予人以深刻印象?？鬃幼鳛樘烀褚鈭?zhí)行者的形象被塑造出來，而這正是讖緯文本的典型風格。其他如孔子誕生之事，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僅言：“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于尼丘得孔子”，屬于直書史事的記載。至讖緯之中，一則日：“叔梁紇與徵在禱尼丘山，感黑龍之精，以生仲尼。”[7]（p. 1069）再則日：“孔子母徵在，游大澤之陂，睡夢黑帝使，請己已往夢交，語日：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覺則若感，生丘于空桑。”[7]（p.573）將孔子的誕生過程徹底神秘化了。漢代讖緯中與此相類的事例尚多，它通過增加情節(jié)、修飾語言的手法，不斷對古神話傳說改寫增益，施加影響。

（二）譜系的完善齊備

除了通過重構(gòu)對古代神話傳說進行改寫以外，漢代讖緯還通過擬寫，撰造出更多的神話，以便填補古神話周邊的空白，通過拼圖的方式將古神話體系整齊完善。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于當時的圣賢感生傳說。中國自古以來對于英雄人物多仰慕膜拜之情，對于他們的降生也多附會以種種靈異，《詩經(jīng)·生民》中對于周祖棄降生的描繪，是最為典型的例子。當時這種神話應(yīng)該不少，商民族的玄鳥起源神話和大禹降生神話，以及《楚辭·天問》體現(xiàn)的種種傳說，都是當時風氣的遺存。但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人們理性精神的發(fā)展，神話漸漸被歷史化，這些古神話傳說大多湮沒不彰，難覓其蹤跡。

西漢成、哀之后，讖緯之學興起。在天人感應(yīng)的神學思維與五德終始的歷史觀支配下，中國歷史成為五德更替的循環(huán)模式，每個帝王圣賢都有與其相配的感生神話。因為這種模式的需要，凡是列入圣王譜系的帝王，都被撰作出離奇的降生靈異，以保持整個系統(tǒng)的勻稱與完整。這類譜系于《潛夫志·五德志》篇體現(xiàn)得較為典型，它按五行相生的譜系，將古代圣王分為五組，每組約三到五人，描述了共約20位圣王降生的奇異。這種譜系化的組合方式，相對于漢代前期零星的圣王降生神話，無疑具有從點到面的突破。讖緯對于古圣王的降生書寫，具有明顯的人為痕跡，其擬寫手法已如前所論。另一個可以判定的證據(jù)是，《大戴禮記》有《五帝德》和《帝系》兩篇， 《五帝德》敘述了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等六位圣王的德行，所論同乎《史記·五帝本紀》和《夏本紀》的相關(guān)部分，仍是較為原始的歷史傳說，《帝系》則是論述古代圣王的傳承譜系。比較而言，《五德志》則是通過譜系化的方式，綜合《五帝德》和《帝系》的敘事手法，對圣王降生的奇異進行書寫，其中人為建構(gòu)的痕跡十分明顯。與《五德志》的簡略描述相比，十六國時王嘉的《拾遺記》前兩卷，可算是圣王奇異書寫的繁復記述，充分體現(xiàn)出漢人圣王書寫的豐富性。漢人通過大量的撰作，以譜系的方式構(gòu)建出圣王降生的神話史，客觀上形成對古神話傳說的擴充。這一番造神運動影響深遠，唐時司馬貞《史記索引》便以《史記》為不完備，另撰《三皇本紀》以補其缺，其所記三皇伏羲、女媧、神農(nóng)諸事跡略同乎讖緯之言，顯見是受到五德終始之說以及帝王感生理論的影響。

當然，事物往往具有不可忽視的兩面性，讖緯化雖然擴大了古神話傳說的影響，但它對古神話傳說的改寫、闡釋，也構(gòu)成另一種意義上的解構(gòu)。大量的讖緯文字被造作出來，使古神話傳說被淹沒在讖緯神學的汪洋大海中，漸漸失去光芒。同時，讖緯對古神話的大量重構(gòu)與擬寫，產(chǎn)生大批拙劣的神學撰作，這些連篇累牘的怪誕荒迂文字，也對古神話產(chǎn)生沖擊，使它們的藝術(shù)魅力受到損傷。魯迅說：“惟神話雖生文章，而詩人則為神話之仇敵，蓋當歌頌記敘之際，每不免有所粉飾，失其本來，是以神話雖托詩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銷歇也。如天地開辟之說，在中國所留遺者，已設(shè)想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見，即其例矣?！盵10]（p.16）此言雖就濤人而言，用之于讖緯與神話之間亦無不可。古神話的清新活潑之風，在讖緯化的過程中，逐漸被讖緯神學遮蔽，使其喪失活力，也導致它的最終衰亡。

總之，漢魏讖緯由于自身的神學特征，與古代神話傳說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在漢魏神學思維盛行的情況下，通過考察它和神話的關(guān)系，我們發(fā)覺對于原有的神話傳說，它有兩種處理的方式：一種是對原有的神話傳說，根據(jù)讖緯思維進行一定程度的嵌入和闡釋，實現(xiàn)對它的重構(gòu)，使這些神話傳說蒙上濃厚的讖緯色彩；另一種則是以陰陽五行學說為出發(fā)點，出于構(gòu)建神話譜系或神話闡釋的需要，通過對原有神話傳說的擬寫，編造新的神話來填充譜系中的空白。通過這兩種方式，古神話在漢時呈現(xiàn)出讖緯化的新面目：一是風格上日趨華麗怪誕；二是譜系日益完善齊備。最終形成讖緯與神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tài)，讖緯借助神話來樹立自己的權(quán)威，神話也憑借讖緯來加深自己的影響。神話的讖緯化一方面使它呈現(xiàn)出如《文心雕龍·正緯》所言：“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的新風格，另一方面，也使古神話傳說喪失了自己的特質(zhì)，導致它的逐漸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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