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鳳
[摘要]當下詩歌批評大都被人情、理論或功利綁架,總體上呈現(xiàn)一種“空心化”趨向,無法如古代詩歌批評理論所強調(diào)的“以心會心”,由此詩人們對詩歌批評的信任與依賴陷入缺失境地,產(chǎn)生了“公信力的喪失”危機。如何逆轉詩歌批評“空心化”的趨勢成為挽救詩歌批評的當務之急,而做一個“有心”的批評者,重建一種“以心會心”式的詩歌批評則成為其可能路徑。
[關鍵詞]詩歌批評;以心會心;空心化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8)06-0045-05
近年來,網(wǎng)絡、手機等數(shù)字化媒體強勢進駐各個領域,開啟了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媒體的新媒體時代。在此語境下的詩歌批評形成白燁所概括的專業(yè)批評、媒體批評、網(wǎng)絡批評三分天下格局[1],這三種批評要么生搬硬套西方理論話語對文本進行肢解,堆砌半生不熟的西方學術名詞故作高深狀,導致批評的艱澀化、程式化,要么與市場合謀,將批評淪為“捧角”、推銷、炒作的策略,導致批評的商業(yè)化、庸俗化、泡沫化,要么由于網(wǎng)絡的匿名性和網(wǎng)絡平臺的普泛化而導致批評的隨意性、瑣碎化。這些詩歌批評由于大都被人情、理論或功利綁架,無法如古代詩歌批評理論所強調(diào)的“以心會心”,因而總體上呈現(xiàn)一種“空心化”趨向。既然詩歌批評大都“空心”“缺心”,詩人們對詩歌批評的信任與依賴也就缺失,產(chǎn)生霍俊明所說的“公信力的喪失”和“不可避免的危機”[2](pp.58-62)。如何逆轉詩歌批評空心化的趨勢,挽救詩歌批評?筆者認為,批評者應該做一個“有心”的批評者,重建一種“以心會心”式的詩歌批評。
一、詩歌批評的“空心化”趨向
面對當前的詩歌批評態(tài)勢,徐敬亞曾痛心疾首地指出:“沒有深厚的學術專著,沒有正常的批評交鋒,沒有與創(chuàng)作主體之間的交流——這三個層面的空白,使中國詩歌批評具備了空心人的一切特征。”[3](pp.27-30)確實,近年來,詩歌批評呈現(xiàn)愈益嚴重的“空心化”趨向,最鮮明的表征有標簽的泛濫、強制闡釋的盛行和批評功利化商品化的流行。批評者們喜歡貼標簽,然后在標簽的牽引下對作品進行“強制闡釋”,而非“閱讀”,而非心與心的碰撞,導致當下的詩歌批評越來越趨向“空心化”,很多批評都成為一些標簽的“論證會”,無所謂心與心的碰撞,讀者與作者的碰撞。
當下詩歌界標簽泛濫是詩歌批評空心化的重要表征。所謂“標簽”,是指“將某人或某物定型化或者歸人某一類,而不是將其視為一個獨特的個體”[4](p.6),具有類型化、定型化的特點,在認識路徑上存在一定局限。汪貽菡指出:“‘標簽化批評正是當下詩歌批評中難以根除的一種異象”[5](p.47),她敏銳地把握住當下詩歌批評的一個重要特征。當下正處于新媒體時代,而新媒體具有求新、求快的本體訴求,標簽正好具備新和快的特點,并具有吸引眼球、制造娛樂噱頭和新聞話題、提升關注度和點擊率等優(yōu)勢,與新媒體一拍即合,因此,新媒體以標簽吸引眼球和點擊率,各種詩歌標簽頻繁貼出,善于和慣于貼標簽成為新媒體不同于傳統(tǒng)媒體的重要傳播策略。在文學場域中,詩歌批評界的標簽化趨向是最為顯明的,已經(jīng)覆蓋了專業(yè)批評、媒介批評、網(wǎng)絡批評,一再掀起“標簽熱”,各種詩歌標簽琳瑯滿目,讓人應接不暇,如“70后”“80后”“中間代”“中生代”等以代際命名的標簽;“梨花體”“羊羔體”“烏青體”“嘯天體”“秀華體”等以詩人名字或其諧音進行命名的標簽;“下半身寫作”“新紅顏寫作”“新歸來詩人群”“打工詩歌”“北漂詩人”等以群體的共同特征命名的標簽;“女子詩報詩群”“揚子鱷詩群”等,以集聚地或傳播載體命名的標簽,“兩廣詩人”“山東詩人”“浙江詩人”“上海詩人”“四川詩人”等,以所在的地域或籍貫命名的標簽,各種標簽紛至沓來,接踵而至,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命名熱、標簽熱。標簽是大都根據(jù)一些外在表象和淺表特征而進行概括、命名,以個體特征代替群體,以特殊性代替一般性,不具普遍性和通適性,但詩歌界的標簽卻被批評者們肆意貼出,如此標簽化批評顯然是無法走心的,無法有心的參與,無法有心的感悟。其實,這些標簽是一些批評者預設的旗幟,一個標簽一旦確定下來,便意味著一定的話語權利和勢力范圍,批評者注重的是外在的“標簽”所表征的符號,是標簽后的話語權及由此帶來的名利,而非心與心交融的審美愉悅。
強制闡釋亦是近年來文藝批評界的常態(tài),詩歌批評亦不例外?!皬娭脐U釋”是前幾年張江指出并引起學界熱議的一個話題,他認為:“強制闡釋是當代西方文論的基本特征和根本缺陷之一”[6](p.5),事實上,強制闡釋也是當下詩歌批評界的一個基本特征和根本缺陷。詩歌批評面對的文本對象是詩,本是最有詩意的目標,因此,詩歌批評本應是批評文類中最有詩意的批評種類,然而,當前的詩歌批評卻面目全非,許多批評文章將本來極具詩意的文本套上各種理論進行肢解,結果是毫無詩意,倒成了一堆被“理性”所砍削后的文字骨頭。一些論者動輒征用一些文學領域之外的理論強行移植到所論的對象上,喜歡套用女性主義、存在主義、生態(tài)主義等各種主義進行闡釋,比如,一些論者在評論女詩人的作品時,一看其是女詩人,便挪用“女性主義”的各種理論闡釋她,給她貼上“女性主義的標簽”,然后到其詩歌中千方百計地尋找女性主義的蛛絲馬跡,以驗證自己所移植的理論。如阿毛被認為“更多的或許是伍爾夫式的抗爭給了她女性主義的暗示”[7](p.160),“阿毛從男女性別的質(zhì)疑、女性社會身份質(zhì)疑、愛情婚姻的質(zhì)疑三個階段,完成了自我的女性主義詩歌建構”[8](p.216),都是被批評家從女性主義角度做出闡釋。事實上,阿毛并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反而一直反復否定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在她看來,自己寫作就是了,不必刻意強調(diào)自己的女性身份,因此,她從不理念先行地從女性主義立場出發(fā)進行寫作,而是一直在繞開女性主義的理論,利用自身作為女性的性別優(yōu)勢和女性經(jīng)驗,展開自身與世界的對話,試圖抵達人類、民族的普遍命運的思考。筆者認為,一位批評者動輒喜歡給評論對象貼上各種主義的標簽,如評論徐俊國《鵝塘村紀事》時,給其貼上“存在主義”的標簽,生搬硬套存在主義對之進行闡釋,其實徐俊國跟存在主義沒有半點關系;在評簡明的詩時,她因為簡明曾經(jīng)是一個軍人便給其貼上“英雄主義”的標簽,還征用了“戰(zhàn)士英雄主義”“文化英雄主義”“現(xiàn)實主義”“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等各種主義,并生造了“戰(zhàn)士哲學”“佛學倫理”等詞語,但其實她并不理解這些主義的真正內(nèi)涵,完全是對文本進行生拉硬拽的肢解式闡釋,屬于典型的強制闡釋,“既不是文本的主旨話語,也不體現(xiàn)作者創(chuàng)造的本來或主要意圖”[6](p.6)。同樣,雷平陽的詩由于使用“昭通”“云南”等詞匯,便被批評者扣上“地方主義寫作”“地域性寫作”“草根寫作”“鄉(xiāng)土寫作”等理論進行闡釋。事實上,雷平陽詩中的地名不過是他詩意展開的一個支點,并無特別的地理含義,換成其他地名同樣不會損害詩意。正如雷平陽所說:“我心安處即吾鄉(xiāng)。其實,我真正寫故事昭通市土城鄉(xiāng)的文字并不多,而是有些事件、念頭,寫作愿望,我只能將其放到‘土城鄉(xiāng)智商才能更好地呈現(xiàn)出來”[9]。
此外,很多批評被嚴重功利化、商品化。不少批評者的批評立場不堅定,為人情綁架,朋友之間互相吹捧,或是拿紅包后淪為吹鼓手;有的批評者則將批評作為職業(yè)、作為生計對待,為職稱、為科研獎勵而做批評,甚至有“明碼實價”的收費評論。詩歌批評已經(jīng)淪為名利場,許多做詩歌批評的批評者對詩歌并沒有由衷的熱情和感情,只是由于職業(yè)需要,被迫從事詩歌批評工作,因此,許多批評者無法抵擋名利的誘惑而失去職業(yè)操守和學術道德。網(wǎng)絡詩選博客的版主鄭正西先生近年來提出“詩壇反腐”,他反駁批判了詩歌批評界的各種腐敗現(xiàn)象,對眾多批評者甚至著名批評家進行揭露與批評。且不說他的有些言辭與批駁是否完全正確,但其實陳超、徐敬亞、羅振亞、霍俊明、張德明、熊輝、劉波等人對這種現(xiàn)象都曾有過非常尖銳的批判,但詩歌批評生態(tài)并未好轉,許多評論文章完全是不著邊際的吹捧,脫離詩歌文本的真正價值,脫離詩歌事實,甚至有些批評者參加一些作品研討會,事先根本沒有閱讀過作品,他們都是“空中飛人”,出入各種研討會、座談會、筆會,完全沒有時間和精力仔細閱讀詩歌文本,于是拿著一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套話在每個會議上都改頭換面說一通。筆者認識一位所謂的著名詩人兼批評家,他幾乎在每個會議上的發(fā)言套路都是先朗誦一下被評論詩人的一首詩,接著說說自己的閱讀心得及與這位詩人的交往過程,然后時間到了發(fā)言完畢,其閱讀心得都是一些詩歌基本常識,是無論放在哪個詩歌文本中都可通行的套語。20世紀90年代,馮至曾指出,一些詩評家把神圣的詩歌批評變成了金錢和名利的派生物,而當下,這種情況見怪不怪,正如熊輝指出的:“某些詩歌評論的錢權交易愈演愈烈,很多詩歌評論成了詩人與評論者合謀的名利場。詩人抱著進入文學史的幻想,高薪聘人寫評論文章,高價購買版面發(fā)文章,投錢舉辦作品研討會;而評論者則收獲經(jīng)濟利益,還可以發(fā)表論文,并借研討會之名游山玩水,此舉豈不雙贏之美事?‘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評論者于是只有從‘褒揚的立場出發(fā)說些無關痛癢的廢話,詩歌批評成了與詩歌作品惺惺相惜的文字,致使批評失去了獨立精神和批判立場。”[10]筆者認識一位批評者,她不過是由于攻讀在職研究生班的碩士學位時,將詩歌評論作為碩士論文寫作方向,她獲得碩士學位并評上副教授后便在博客上公開而明確地標明:本人已獲碩士學位和副教授職稱,需要我寫評論的朋友必須按字數(shù)交費,顯然這是典型地將詩歌批評功利化、商品化。詩歌批評職業(yè)化同樣也是將詩歌批評嚴重地功利化、商品化,趙勇對此進行過深刻的揭露與批判,他認為課題與項目讓學院批評已變得越來越學術化,批評因此被削弱了“必要的思想鋒芒”,“學者失去了提出重大社會問題的能力”,課題與項目只是進入下一步申報系統(tǒng)的通行證,是接受評估的重要指數(shù),與批評和思想無關。這種學術體制的運作導致“學院批評的柔弱化與空心化”[11](p.14)。這些功利化、商品化的詩歌批評顯然是不可能走心的,詩歌批評的“空心化”趨勢在所難免。
二、“以心會心”式詩歌批評的呼喚
由于當下的詩歌批評嚴重“空心化”,缺心、失心,因此筆者呼喚重建古代詩歌鑒賞中那種“以心會心”的詩歌批評。“以心會心”是宋代姜夔提出的,他在《白石道人詩說》中指出:“《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盵12](p681)。他提倡的是讀者以自己之“心”會詩人作詩之“心”。清人姚文燮亦指出:“讀古人書者,必以心心古人,而以身身古人,則古人見也?!盵13](p.369)由于讀者與古人之間存在時間間距,“身身古人”常常難以做到,但“心心古人”卻是可以做到的。這是中國古代詩歌批評中極其強調(diào)的一種詩歌鑒賞理論,側重讀者之心與作者之心的交融交流和對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解讀者以設身處地的姿態(tài)在想象性的情境與心理狀態(tài)下與作者進行心神交會的溝通與交流,方能體悟出作品中的作者之心,體悟出作品真正的魅力。只有以心會心,才能理解、領會作者的思想感情。對此,清代學者浦起龍曾在《讀杜心解》中記敘一段“以心會心”的解讀過程:
吾讀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詮釋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攝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悶悶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來,邂逅于無何有之鄉(xiāng),而吾之解出焉。吾還杜以詩,吾還杜之詩以心。[14](p.5)
可見,“索杜于杜”,閱讀十年都不得要義;而索杜于別人的詮釋,亦不得要義,只有“攝吾之心印杜之心”,心心相印,以心會心,才能解杜詩之奧妙,讀懂杜詩之心,可見“以心會心”對于詩歌鑒賞的重要性。
“以心會心”與古典詩學中的“以意逆志”“知音批評論”一脈相承。孟子的“以意逆志”論強調(diào)批評者根據(jù)作品的具體內(nèi)容去分析、探求作者的“心事”,而劉勰的“知音批評論”,亦是要批評者知作者心中之音,解作者心中之志?!爸簟钡牡涔食鲎浴秴问洗呵铩け疚丁罚翰拦那贂r,若“志在泰山”,鐘子期就能聽出伯牙“巍巍乎若泰山”之志;若志在“流水”,鐘子期便又能很快聽出“湯湯乎若流水”之意。于是后人便稱鐘子期為“知音”。而“知音”一詞首見于《禮記·樂記》:“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边@里“知音”都完全是指音樂的鑒賞。后來,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將它用于文學批評上,指文學批評中“文情難鑒”之時的批評共鳴現(xiàn)象,是針對“音實難知”“知實難逢”“文情難鑒”而提出的重要命題。在批評關系的構成中,有批評主體(批評者、讀者)、批評對象(作品),知音批評論便注重批評主體通過批評對象探尋作者心中之志,并與作者心靈相通,發(fā)生共鳴。其實,“音”是人心的外在表露與傳達,《禮記·樂記》中便有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文,謂之音?!笨梢姟耙簟蹦松谌诵模侨诵闹邢才分樗嫉氖惆l(fā)和外露,是人心之動的結果。因此,“知音”的本質(zhì)其實就是“知心”。對此,《文心雕龍》的注者周振甫也闡釋過:“所以知音的含義,不僅僅是對作品的偏愛,還應包括與作家心靈的溝通……知音,就是知文情內(nèi)里的作者之心?!盵15](p.183)可見,“知音批評論”與“以心會心”一脈相承,都是強調(diào)讀詩者在讀詩時要對作品感同身受,需要心與心的直接交流,需要在虛擬性情境進行想象性重構。這種閱讀不需要語言的對接,而需要心靈的共鳴和精神的會通。
在當代詩歌批評中,如此重要的批評方法卻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無人使用,批評者們將詩歌批評作為人情公關、職業(yè)升遷、賺取名氣、紅包和外快的工具,使詩歌批評日益空心化、無心化,悲哉!
三、做一個“以心會心”的批評家
朱大可曾指出:“當下學院批評喪失了內(nèi)在靈魂,以及內(nèi)在超越的可能性,繼而成為行尸走肉?!盵16](p.33)其實,不唯學院批評如此,媒體批評、網(wǎng)絡批評都喪失了內(nèi)在靈魂,趨向了“空心化”。對此,劉波進行批判:“當下我們?nèi)狈φ嬲挥徐`魂深度的詩歌批評”,他還呼吁詩歌批評要有靈魂深度:“真正富有靈魂深度的詩歌批評,應該切入到優(yōu)秀的文本與詩人的內(nèi)心,去與它們進行交流和對話,以激活那些隱藏在詩歌中具有普適價值的詩意,重新讓詩歌走進大眾,而不是在為學術而學術的體制下走向絕路?!盵17](pp.31-36)他們都犀利而敏銳地指出當下詩歌批評的核心癥結。確實,當下詩歌批評喪失了內(nèi)在靈魂,需要“真正富有靈魂深度的詩歌批評”,那么如何讓詩歌批評具有內(nèi)在靈魂,富有靈魂深度?筆者認為,詩歌批評應該重建“以心會心”的詩歌批評,只有以心會心,才能真正實現(xiàn)讀者與作者、解讀者與文本的靈魂對接和會通。人皆有是心,心皆有是理,批評者需要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基礎上“以意逆志”,以達到與作者以心會心,最后成為知音,解出作者之心和作品之心,探得詩歌奧妙。
然而,以心會心、以心見心亦并非易事。劉勰便曾感嘆:“知音其難,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他在此指出“音實難知”和“知實難逢”兩大問題。其實,知音難,但并非音不可知。那么具體而言,如何以心會心?
首先,批評者們要將“心”交出來。只有將“心”徹底交出來,完全交給作品,才能與作品、與文本中的詩人之心“交心”。怎樣才是“交心”?筆者認為,首先應該放下功利心,為心松綁,松掉人情的束縛,松掉功利目的,松掉紅包的誘惑,松掉職稱、晉升的壓力,只有一種無功利的閱讀,才能真正體悟出作品的美與妙。正如魯迅在討論知識階級時所認為的“真正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18](p.190)。同樣,真正的批評家是不顧利害,沒有功利心的,如果想到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批評家。只有在無功利的狀態(tài)下,詩歌批評才可能成為一種“再創(chuàng)造”。徐敬亞面對可悲的批評生態(tài),曾重提詩歌批評中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我們?yōu)槭裁醋x詩?為什么評詩?”他認為:“不感動,對于讀詩,是天大的致命”,“我們讀詩,僅僅是因為只有詩中才有功利現(xiàn)實所缺少的‘精神意外”是因為詩中有人類慣常思維中所‘沒有和‘不確定的靈動,是因為詩中有一種使用最少的翅膀而進行最優(yōu)美飛翔的快感”[3](pp.27-30)。當下很多批評者讀詩并不是因為詩中有“精神意外”,有“靈動”,而是各-r-“鬼胎”,抱有各種功利目的,攜帶如此功利心是無法進入詩歌的,是無法品讀出詩歌美與妙的,是無法與詩人之心相遇而愉悅的。此外,批評者還需要松開理論的框束,將心從“理論”的各種“套”中解放出來,輕裝上陣,正如葉櫓指出的:“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家,首先不在于他運用什么樣的理論框框去‘套作品,而在于他從作品中發(fā)掘和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鮮的東西?!盵19](p.166)只有松掉理論的綁縛,才能不淪為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批評方式,而達到葉櫓所期待的“智慧個性化”批評。因此,批評者應該將詩歌批評當作一種“洗禮”儀式,進入文本之前放下一切功利心,放下各種理論框架,然后全身心進入作品,“吾之心悶悶然而往”,在品讀中與作者之心對話、交流和契通。如此,詩人之心才能“活活然而來”。如此,詩歌批評才是一種“有聲音有顏色有靈魂”的再創(chuàng)造,是一種與寫詩相近的“智慧活動”。
其次,批評家需要具有責任心和批評的擔當?!芭u家應當具有責任心和道德感,對社會負責,對讀者負責,維護科學的尊嚴及批評的客觀公允”[20](p.137)。而當下的一些批評,“吹捧”“哄炒”以及商業(yè)炒作已經(jīng)比比皆是,所謂的“新術語”“新概念”“你方唱罷我登臺,各領風騷四五天”的學術泡沫充斥著批評界,這主要是因為批評家的責任心已經(jīng)缺席,“文學藝術作品的身價,似乎不再是靠公正而有卓見的評論,而是靠帶有濃重的商業(yè)氣息的‘哄‘炒來評價和判定,報刊上還美其名曰‘包裝。在這種時髦的‘包裝思潮下,不僅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缺點甚至失敗,而且他的創(chuàng)作中優(yōu)點與成功,都很難為處在一種舒暢平靜的心態(tài)中的批評家公正到加以評論,從而導致了某些作家思想上忘乎所以的膨脹”[21]。批評的缺席,實質(zhì)上是批評家責任心的缺席,而詩歌批評如果要達到以心會心的境界,必得先有批評家之責任心,才能使其投入作品中與作者心靈交匯。
同時,批評者要將心放寬,具體而言,是要樹立正確的批評態(tài)度,擁有寬闊的心懷,避免“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等錯誤傾向。如果批評者本身對詩歌作品懷有根深蒂固的偏見,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作品的好?對此,劉勰曾指出古代的一些例證:
故鑒照洞明,而貴古賤今者餓,二主是也;才實鴻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學不逮文,而信迷偽真者,樓護是而已:醬瓿之議,豈多嘆哉
秦皇漢武,雖然“鑒照洞明”,但由于“貴古賤今”而使他們成不了“知音”;曹植、班固,雖為學者文人,“信偽迷真”,更成不了知音。這些人都受陋習影響,“使自己陷于狹隘偏執(zhí)之中,不能站在文學道體的層次上、站在文學流源的角度上、站在創(chuàng)作論、作家論、作品論的全局高度給作家及作品一個客觀的地位與評價,缺少一個文論家應有的博大精深、寬厚雍容的心懷”[23](p.43)。所以,正確的批評態(tài)度對于詩歌批評是頗為重要的。劉勰也指出應將“平理若衡,照辭如鏡”作為公正評價作品,中肯地品評得失的一種批評態(tài)度。當下的詩歌批評界,“崇己抑人”現(xiàn)象非常嚴重,很多批評者唯圈子是認,對跟自己有利益關聯(lián)、同一圈子的詩人便毫無底線地捧、吹,而對非本圈者,尤其是利益有沖突者極盡貶異打擊之能事?!百F古賤今”的現(xiàn)象亦非常嚴重,不少批評者在中國古典詩歌和新詩之間,態(tài)度是非常鮮明的,覺得新詩根本就不是詩,完全無法跟古典詩歌相提并論,總認為古詩超過新詩,拿古詩的評判標準來批評新詩,如此偏見和心態(tài),顯然是無法讀出新詩之妙的。他們攜帶如此偏見的根深蒂固去閱讀新詩,如何以心會心?“信偽迷真”現(xiàn)象同樣非常嚴重,新媒體時代不僅信息海量,且是一個仿真與擬像時代,偽迷情況更多,存在許多霍俊明曾批判過的“仿真批評”[2](pp.58-62),一些批評者缺乏耐心拎出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而只會人云亦云、拾人牙慧地跟風,不深入探察獲取第一手資料,不仔細進行文本細讀,卻拈住他人文章的片言只語進行想象和發(fā)揮,如此批評文章,如何去偽存真,在詩歌的大浪里淘沙?
此外,批評者需要“目瞭心敏”,擁有比較強的鑒別能力。劉勰認為:“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22](p.277),強調(diào)了鑒別力的重要性。當下不少批評者缺少鑒別能力,缺乏基本的批評底線和職業(yè)道德,面對一些口水詩的拙劣分行,不少批評者也跟著叫好,周嘯天的“不蒸饅頭爭口氣”之類的打油詩竟能獲得魯迅文學獎便是最典型的例證。一些猶如日記、流水賬記錄的分行文字竟然被刊登在《詩刊》《人民文學》等著名刊物上,還獲得各種獎項,眾多批評家竟然還蜂擁著撰寫評論,發(fā)表高論,顯然所具有的是“零鑒別能力”,缺少“目瞭心敏”的批評家基本素養(yǎng)。批評者沒有鑒別能力,推出的都是一些情緒垃圾、流水賬記錄,被垃圾、分行文字破壞了胃口,即使遇到好作品亦無法品出其好其妙,如何與真正優(yōu)秀的詩歌文本、詩人以心會心?因此,詩歌批評者需要“目瞭心敏”,擁有葉櫓所說的“第三只眼”[24](p.94),對浩瀚的詩歌之海進行去偽存真、披沙揀金的“真批評”,而非粗制濫造無效的批評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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