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在大連上小學。蘇聯(lián)紅軍進駐旅大，八路軍從山東趕來，所以能夠看到東北解放區(qū)哈爾濱出版的《東北畫報》。在《東北畫報》里，我看到了不少署名張仃的漫畫。配合時政的漫畫中，那些夸張變形的日本人、美國人的臉、手、皮靴……都讓我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喜不自勝，怎么看也看不夠。那個時候小地方的小孩喜歡畫畫，僅有的營養(yǎng)資源就是報紙、雜志上的漫畫和連環(huán)畫。什么油畫、素描……絕對是聞所未聞的天方夜譚。張仃這些經(jīng)過程式化處理的人物造型，對我就形成了先入為主的藝術啟蒙。以致后來看到了劉繼卣連環(huán)畫《雞毛信》中的寫實至極致的人物刻畫，總覺得不如張仃的漫畫人物好看?！稏|北畫報》刊名四個字，也印象深刻，端莊大方而別致優(yōu)美，后來得知也是張仃設計的字體。

到了1957年，我考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萬萬沒想到的是，久已景慕敬仰的大畫家張仃竟是我的授業(yè)導師。而且，五年攻讀過程中，我一個普通的青年學子，居然還有幾次與張仃老師近距離甚至是零距離接觸的機會。因而得到不少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具體入微的指導、教誨，這些寶貴的傳道解惑，決定了我終身的藝術進取方向、目標。

1958年，為配合當時的國內(nèi)政治形勢，張仃老師作為副院長，在全院范圍里組織了一次宣傳畫的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活動，動員全院師生一起參與。在工藝美術學院里，很多專業(yè)的老師和學生，并不善于創(chuàng)作此類為政治服務的招貼畫。于是，裝潢系師生和有很多才子的染織系三年級，韓美林那班，就成了主力。我這個剛上了半年課的一年級學生，也被趕上了架，而且居然還中選了一個稿子。

這批為配合當時國家政治形勢作的印刷品招貼畫，每張畫的主題就是一句政治口號，其實就是國家正式文件中的一個條文。大約是因為作者都是工藝美術學院的，很多畫面和當時通行的蘇聯(lián)式政治招貼畫大不一樣，沒有那些半身工農(nóng)兵舉胳膊、握拳頭的姿勢動作。這里號稱政治招貼畫的很多畫面，工藝美院的師生們畫成了一幅幅優(yōu)美的風情小品。我的那幅，是有關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內(nèi)容，沒辦法和別人一樣抒情。我在天安門的上空畫了一只很大的和平鴿，正展翅飛翔。這倒也都是當時鋪天蓋地的常見公式化、概念化的圖形符號。這樣的題目若是十年后畫，應該是一個大拳頭或是一個大鐵錘沉重地砸下來，表示專政的強大威力。但那時，用鴿子表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專政能夠得到認可，可略見新中國成立初期與后來兩個年代的認識差異。

我那時剛從外國語學院轉(zhuǎn)學過來，只上了一學期的課，畫過幾張石膏像。這種未入道的粗淺訓練，真的是連一只鴿子的造型也畫不出來。張仃老師，那時他四十一歲，看到我為難，就過來坐下，一手鉛筆一手橡皮，幫我修改。圓圓的頭，左翅在上，右翅在下，模仿前不久畢加索發(fā)表的第一只和平鴿的動態(tài)。但在脖子上加了一個中國圖案的項圈，這脫胎自洋人的鴿子就變成中國的鴿子。是不是可以理解作“洋為中用”的一次淺層次的實踐？

這批政治招貼得到天津美術出版社的積極配合，他們當作是急迫的政治任務，用最短的時間印刷出版，在全國到處張貼，可謂風風火火。在三十幾幅作品中，我那幅或許是最差的一幅。但到底我只是個十九歲的一年級學生，能夠正式出版面對社會，而且畫稿得到多年崇敬的大畫家的親自指點和修正，足夠我快樂好幾年了。

張仃老師一生組織過三次集團規(guī)模的繪畫創(chuàng)作。第二次是在1964年，在工藝美院師生到河北農(nóng)村參加“四清運動”時，為宣傳那時的政治口號，結(jié)合當?shù)孛耖g傳統(tǒng)的演唱藝術手段，組織全院師生畫了一批面積超大的大洋片，并配上歌詞文字，給當?shù)乩相l(xiāng)演出。其時我已畢業(yè)參加工作，大洋片的事只是有所耳聞，細情并不清楚。

第三次，是在1978年，張仃老師主持首都國際機場的壁畫群的集團創(chuàng)作。除了本院師生，還延聘了院外的畫界青年俊秀。十幾幅面積宏大的機場壁畫，在社會上、畫壇內(nèi)外產(chǎn)生了重大轟動，并載入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人們至今記憶猶新。此時我在中央美術學院壁畫專業(yè)供職，在作自己的壁畫的同時，也密切關注機場壁畫的創(chuàng)作全程。這一次機場壁畫的集團創(chuàng)作，可能是在配合社會的需求。而前兩次，則八成是出自張仃老師本人的最初創(chuàng)意。

老師的心胸、器量，不滿足于通常畫家潛心個體勞作的狀態(tài)。在有可能借力于職位方便時，他一定抓緊時機，組織一次大規(guī)模的集團創(chuàng)作。集眾人的智慧、群體的力量，完成一大批數(shù)質(zhì)皆優(yōu)的成品。這大約是他面對社會的一種人生責任感，或者也是潛藏心底的一種事業(yè)成就感。

上次政治招貼畫完成不久，又有一次招貼畫征稿。國際學生聯(lián)合會馬上要在北京開一次理事會，共青團中央在工藝美院學生中征求歡迎理事們來京的招貼畫稿。我趁上次招貼畫入選的余熱尚溫，又畫了一個稿子應征。一架鋼琴上，黃白黑三手聯(lián)彈，音箱里飛出幾只白鴿。一目了然地表達了和平和團結(jié)的立意。此畫構(gòu)思其實來自一幅波蘭人作的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的招貼。原畫是一只羽毛筆畫出了一個姑娘的速寫側(cè)面像。我用橫向轉(zhuǎn)移的辦法，把畫畫變成彈琴，把姑娘頭像變成白鴿，把羽毛桿上的萬國旗放在一排琴鍵小小的立面上。畫稿得到老師們和同學們的首肯，但我又遇到白鴿和三只手的造形障礙，我畫不好。陳叔亮副院長的兒女都學音樂，給我提出糾正，說彈琴的手腕不可以上下翻動，只能直挺向前。張仃老師也說，寫實的手，畫成黃顏色給人恐怖的感覺。又是張仃老師親自動手，修改了三只手和一群白鴿的形狀。然而，此稿無疾而終，團中央沒有采納此稿，而是用了一幅二年級同學的畫稿，一只手舉著一束花。我的畫稿，畢竟經(jīng)過一番精心的構(gòu)思過程，找到了對前人的好畫學其精髓而避其形跡的途徑，又能得到老師們的肯定和具體指導，因此為自己的能力提升而十分滿意，何須在意采用不采用。

我在三四年級時當了兩年多學生會秘書。除了瑣碎的辦公室日常雜務，大量的工作是為學生會的每一次活動畫海報。軍旅出身的姚發(fā)奎是學生會主席，工作熱情及效率都特別高，舉辦了很多活動，晚會、畫展、講座、春游……我十分高興地為每一次活動畫海報。因為我所學商業(yè)美術專業(yè)的功課恰恰有一門就是廣告，正好借此機會做大量的專業(yè)練習。我的平日積累，跑圖書館得到的一些對廣告畫的認識：立意怎么樣，構(gòu)圖怎么樣，圖形怎么樣，色彩怎么樣，以及怎樣以格局之出新別致吸引讀者，等等，這下子就有機會盡情施展。自己構(gòu)思構(gòu)圖，自己涂色繪制，自己張貼到操場。不必向任何人請示，不必任何人批準。絕對是一個個人經(jīng)營的“自由王國”。

不料麻煩也就出在這里。入學以來的幾年一直在鬧政治運動，有各種名目的批判。人們的政治嗅覺鍛煉得特別敏感。我的一些著意出新的海報構(gòu)思，與社會通行的政治宣傳畫、報刊題花有很大差距，就常常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遭到非議，提出譴責：“什么時候了？還搞這些資產(chǎn)階級形式主義的玩意兒！”姚發(fā)奎作為主管，沒少跟著受牽連。他無奈，找張院長明斷是非。張仃老師每次都從樓上辦公室跑到操場來，親自查看，然后做出決定。大多數(shù)都得到肯定，只有個別的被否定。

比如一幅周末舞會的海報，下面一排畫的是樂隊的上半身，中間一排寫的是廣告句文字，上面一排畫的是跳舞人的下半身。張院長看過，說了三個字：“有點黃。”于是，取下，算是槍斃。我心里卻清楚，跳舞人物雖是下半身，但衣著整齊沒有暴露，姿態(tài)端正也不妖冶。張仃老師作為院長，要做全院各個方面的上下左右平衡，不能總向著我。所以，我也沒在乎這偶爾的否定，到底還是肯定的多，而且，我最看重的是，畫出來的更多。槍斃個三兩次，算得了什么！有了這么多的練習機會，比什么都強。

1960年前后，國家處于經(jīng)濟困難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管理有所松動。工藝美院老師們一改“反右”后的噤聲，開始講起課來。首開局面的，一是龐薰琹老先生對裝潢系學生講的《漢畫》，一是張仃老師對全院學生講的《形式法則》。公開宣講形式美，并且系統(tǒng)化為“法則”，做量化解析，在當時舉國上下藝術創(chuàng)作以政治內(nèi)容為最重要目標的形勢中，無疑是一次膽大妄為的“逆反舉動”。這是多少年來國內(nèi)任何其他地方聽不到的兩門課程。但在學生中，卻是學業(yè)成長中的一個重大啟蒙。這套形式法則，是老師在前人創(chuàng)立的條文基礎上，填充列舉了一些中國圖形，使學生聽來頗覺親切可信。別人什么感覺且勿論，在我，則一定是振聾發(fā)聵的收獲，而且成為終身學術研究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條重要起跑線。1988年撰寫出版的《繪畫構(gòu)圖導引》，2011年撰寫出版的《邊·位·場·勢·美——繪畫章法解析》，其中視覺美感部分的基礎思考，就是來自于老師的這兩次講課。我這兩本書，在重視繪畫章法組合之形式美的年輕學子那里，都得到積極的反響，認為是能幫助直通佳境的有用穴位和訣竅。

差不多與此同時，全國物資普遍匱乏，紙張、油墨都供應緊張。很多報紙雜志因此?？踔脸蜂N。工藝美術界、裝飾美術界唯一的一份刊物《裝飾》雜志，也是中央工藝美院的學報，創(chuàng)辦沒有幾年，已經(jīng)為全國的事業(yè)發(fā)展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信息和營養(yǎng)，深得舉國上下從業(yè)大眾的廣泛喜愛。此時也難免停刊厄運。人們頗感傷心，工藝美院的教授們也連連嗟嘆。這時，身為院長的張仃老師突然找來學生會主席姚發(fā)奎，要他辦一份學生的學術壁報，取名沿用《裝飾》二字。由院外出版的無奈變?yōu)樵簝?nèi)職權范圍內(nèi)的開發(fā)，這種巧思豈不就是“院外損失院內(nèi)補”？而且完全放手由學生自己去做，正可以鍛煉、提升學生們思考、寫作、編輯的能力，也是為將來事業(yè)的發(fā)展培養(yǎng)人才。

不料姚發(fā)奎竟任命我當主編，我居然也毫不猶豫地接下了，立即走馬上任。組織編輯部，全院十幾個班每班出一個編委；確定壁報場地，在教學樓的門廳，與門外操場上的《衛(wèi)星》黑板報迎面相覷；發(fā)布征稿啟事，立即得到熱烈響應。稿源充盈，幾期下來，從無斷稿之患。有幾百字的課業(yè)中的即時小感想、小議論，也有幾千字的初具規(guī)模的學術論文，難得的是，還有鄭重其事針對社會權威人士的幾萬字大討論、大雄辯。這樣的長文章，要用五六十張稿紙抄寫，一期壁報的版面貼滿了也容不下，只好摞在一起像一本書那樣掛在板子上。這樣長的文章，還真有人站在那里一頁一頁地耐心翻閱。總算是不枉作者、編者一番辛勞，不枉張仃老師一番籌劃、一番信任。

我身為主編，對于來稿只要水平相當、無大毛病，就一律不改動，直接發(fā)稿，由美編貼到板子上。那時都是我一人定稿，從來沒有呈送稿件給學生會主席姚發(fā)奎和副院長張仃，請他們批準，完全沒有衙門意識。而他們也“用人不疑”，一概從來不過問，只是袖手旁觀而樂觀其成。

我現(xiàn)在，揮筆作畫之外，時而敲鍵撰文寫書，時而聚眾操辦活動，從沒有犯怵為難。是不是因為此前學生時有過一番這樣的練習？

平時接觸中，無論課上課下，常能聽到張仃老師以坦蕩直率的片言只語表述自己的藝術見解，包括對時下、古代著名藝術家的褒揚和不屑。他每當說起敦煌、永樂宮的壁畫，民間的木板年畫、剪紙窗花、藍印花布、扎染圖案……說起貫休、陳老蓮、石濤、石溪、齊白石、黃賓虹、張光宇、李可染……都是溢于言表的推崇、尊敬、鐘愛之情，必然給學生以強力的感染。他珍藏一冊黃賓虹的焦墨山水小冊頁，常在學生面前披露，欣然出示自己焦墨山水的師從衣缽。我們也曾親耳聽到他的一些負面評論。流傳很久幾乎被當作標準像的一幅杜甫畫像，是名滿天下的JZH先生所作。老師說，畫了一個小市民。另一位寫意花鳥的大師CBD先生的畫，老師認為，畫里沒有筆墨。裝潢系學生看不懂某位任課老師的畫，老師予以解疑釋惑，說他的水彩畫比社會上有些影響的XSF先生畫得好。作為初入茅廬的學生，當然還無法得知其中所以，道理何在，但的確能激發(fā)我們?nèi)ニ伎?，去分辨，幫我們的腦仁溝廻在振蕩中逐漸成長、壯實。

張仃老師也曾有過不為學生理解和認同的極“左”舉動。他上水墨寫生課打分時，凡是黨員學生一律5分。理由是掌握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共產(chǎn)黨人，能夠做好一切事情。其余學生則依成績好壞從4分往下排。后來得知，同時期的中央美術學院，給學生作業(yè)打分，對于不問政治埋頭畫畫的“白專”學生，要比實際成績降1分，即最高分數(shù)只能是4分。兩個學院竟然步調(diào)相同?？磥恚共坏美蠋煟@不是他的個人發(fā)明，而是上面的統(tǒng)一安排。

1962年，我們這班畢業(yè)時向張仃老師專程告別。他對這些即將離校的青年人說了一句話：“對你們這一班，我們沒有教你們什么，但也沒有給你們設下什么框框。” 我們乍聽此言，不禁一愣。后來仔細想想，在理。但也須一分為二。

的確沒設什么框框。作為裝潢系的畢業(yè)生，本應成為設計師。但時過境遷之后，很多人與設計無緣。這里且舉同班同學為例，做些記述。姚發(fā)奎的彩墨山水，以濃烈的裝飾風區(qū)別于同時代的周圍其他水墨畫家。丁紹光的重彩人物，接了師長二張的裝飾風衣缽，在國外轟動幾十年，獲得出類拔萃的成功業(yè)績。史春珊改途室內(nèi)裝飾，專業(yè)著作不斷問世，足有一尺多厚，成為國內(nèi)這個范疇的領軍人物。我本人出息不大，也由擺櫥窗的商店美工，變成一個畫壁畫的。雞窩里孵出一群鴨子，正是由于當年母校的教學沒給我們設什么框框。

在表層具體技藝的傳授層面，那時工藝美院的教學確實遠不完備。沒有以本院特有的學派特色為立足點，編制出系統(tǒng)的周到的課程設置、訓練方法、師資配備……很多課程沿用國內(nèi)所有美術學院的統(tǒng)一辦法，畫那些三面五調(diào)子的契斯恰科夫式素描作業(yè)，那些陽光色、環(huán)境色之類的印象派色彩作業(yè)。然而，也的確還有若干課程，如《形式法則》《中國歷代裝飾風格》等，這些外面絕對沒有的課程，成了我們這些早期畢業(yè)生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平時老師們作業(yè)輔導中的糾正偏差，聊天時的閑言碎語，還有條分縷析、表述周到的學術報告，這些超出表層技藝的指點，深浸學生心中，形成明確的概念圈定和方向引導，當然是更為可貴的重要教誨。

我們讀書時，以工藝美院老師們?yōu)轭I軍人的光華路學派，還在朦朧中。但老師們的作品與社會習見大為不同，學生們心里清楚。

張光宇先生的插圖、壁畫，龐薰琹先生的水彩畫、油畫，雷圭元先生的漆畫，鄭可先生的人體速寫，祝大年先生的重彩畫、壁畫，等等，都是言傳之后形跡明晰可鑒的身教。張仃老師，后來的壁畫《哪吒鬧?！?，營建了有如莫高窟唐代經(jīng)變圖的宏大場面，又以不厭其詳?shù)亩鄬哟螌ΨQ組合以及組合類型的多樣處理，得到了現(xiàn)代風采的張揚。左下方天王府中五短身材的家將狀似畫家自畫像，正向遠處的英雄哪吒拱手致敬，則是全畫畫眼，揭示了未肯明示的隱秘心曲。他歷來崇尚以可視的畫面圖形傳遞自己心中的特定感動和思考的繪畫理念，這次的《哪吒鬧?！肥且淮慰桃舛晒Φ膶嵺`。以自畫像亮身于自己的畫作中，直述自己的氣胸、境界、抱負、風范，在張仃老師的作品中，這類風格的還見之于另外兩幅作品。其一，是20世紀60年代初的一幅古代文人肖像畫；其二，是20世紀的一幅焦墨山水。前者，雖是光頭、辮子，學生們一看眉眼、姿態(tài)，就知道，這是老師的自畫像。后者，在瀑布細流的右側(cè)，山石溝壑的皴擦筆跡中隱約有老師的側(cè)面像，那鷹鉤鼻子非他莫屬。緊貼瀑布的左側(cè)，還有一個側(cè)面像，也在山石溝壑的皴擦筆跡中。二人似乎在面對面親切交談。那個人是誰？

仔細拜讀了老師們的這些作品，理解到真正的藝術，表層圖形中所涵納的情感和思考之深沉、高標，較形色之熟練和超拔的炫耀，更為緊要。不禁想起張仃老師常在嘴邊念叨的一句話：“不要只注意技巧?！?/p>

舉凡這些實例，未必每一幅都能在社會上產(chǎn)生多么重大的影響。但大家也逐漸明白，展場和市場的喧嘩與真正藝術的距離，原是一種不拘人意而另有標準的客觀存在。所以，學生們?nèi)允欠罾蠋煹淖髌窞榻K身楷模。

老師們既有言傳，也有身教。點點滴滴、陸陸續(xù)續(xù)地給歷屆畢業(yè)生留下不可磨滅的長久印記，為學生的繪畫創(chuàng)作明確地奠定了超脫自然與現(xiàn)實形跡、以裝飾風為起點的藝術進取方向。

光華路學派，是20世紀30年代即見雛形的面目與眾迥異的一種潮流。到了20世紀50年代，弄潮諸公相對集中于北京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開始了繪畫創(chuàng)作之外的理論建設、教學實踐和隊伍組織。張光宇先生幾十年的各類畫作數(shù)量弘恢，具有醇熟超拔的獨特面目，是這個學派的藝術旗手。龐薰琹先生晚年苦心孤詣撰就的一本二十萬言的《中國歷代裝飾畫研究》，是這個學派的理論綱領。而張仃老師，身為統(tǒng)領學院全部事務的副院長，對學派滋生發(fā)展的困難處境有清醒而警覺的認識。以“裝飾畫”自命，不觸犯天條，也不觸犯別人的既得機遇，不與主流爭利。這是個夾縫中游走自如、進退方便的策略之舉、權宜之計、藏身之處。老師還以延安出身的革命經(jīng)歷和資格行“政委”之責，為學派保駕護航，努力使大家的行為和作品做到政治正確。嚴格戒避授人以柄的政治紕漏，躲開可能不期而至的覆滅厄運。

我與張仃老師的師生之間，還有一次意外的交臂因緣，這里不可不記一筆。

1978年，十二年的文化荒蕪徹底結(jié)束，國家出現(xiàn)百業(yè)俱興的光明局面。中央美術學院和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都在積極網(wǎng)羅人才，補充教師隊伍。央美行動快，5月份就開始著手對我的引進，7月份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了。這時，工藝美院的袁運甫和喬十光兩位老師突然親自蒞臨我供職的東風市場美工組，告訴說，張仃院長要調(diào)我回工藝美院。我當然愿意回母校工作，此前曾活動三次都沒有成功。但現(xiàn)在，天上掉下餡餅，我卻不能狼吞虎咽了。央美馬上就要下調(diào)令了。袁老師說，讓張院長對江豐同志說一下，請他們放手。我說，那得快去說，三兩天內(nèi)調(diào)令說到就到。他們倆立即返回，要我明天聽信兒。我第二天起個大早，慌里慌張換了幾次公交車從西單趕到東郊袁老師家。一進門，袁老師立即說，張院長說了，讓張世彥到中央美院去吧！老師發(fā)了話，一錘定音，去向明確了。我心里立即有如石頭落地，一掃昨天至今的倉皇失措、坐立不安。那時我的主要感覺是，我的老師心胸開闊，沒有非把自己的學生留在身邊不可的想法。

但是幾十年后，我開始思考光華路學派的成長過程并著文兩萬字時，突然有所頓悟。若是當年張仃老師不放我去央美，我雖有以前的光華路五年攻讀，卻沒有其后的校尉胡同二十年供職。沒有這樣獨特的兩棲經(jīng)歷，可以絕對肯定的是，我一定沒有資格、學力、勇氣探究這個命題，沒有可能做兩個學派的比較研究和初步述評。

張仃老師，在國家藝術事業(yè)的發(fā)展進程中，立足于個體畫家之上、之外，善做宏觀大局的戰(zhàn)略性觀照、考慮、安排：在三次大規(guī)模集團創(chuàng)作的策動、組織之中；在對學生創(chuàng)新實驗的培養(yǎng)和支持之中；在信息、人力等各種資源的發(fā)掘、規(guī)劃、調(diào)配之中；在獨步千秋的光華路學派的建設之中；在縱貫古今橫通中外之繪畫藝術理念的樹立之中……

根據(jù)我的見識，當代的優(yōu)秀藝術家中，在精湛絕倫的繪畫作品之外，還具有與張仃老師同樣的高遠視野、堅韌魄力并實行周到部署的雄才大略，委實沒有很多人。以至于今天，我情不自禁地，十分虔誠地，膽大包天地，袒露我的心中秘辛，在張仃老師法相莊嚴的顱頂之上，冠冕以“偉大”兩個字。諸位朋友以為然否？是否怪我冒失出軌、嘩眾取寵？

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