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培偲
“江南三部曲”中,格非一方面呈現(xiàn)中國百年烏托邦歷程下的愛情悲劇,另一方面塑造了一系列極具生命力的女性形象,本文以作品中女性身份的變遷為切入點,直指當下女性生存狀態(tài),并探究孤島主題中隱藏的格非的女性觀。
一、“江南三部曲”概述
20世紀90年代,經(jīng)過早期先鋒的探索,格非的作品開始回歸傳統(tǒng),關注人物自身的細節(jié),女性形象也一點一點從平面走向立體,新世紀的“江南三部曲”中,女性形象的飽滿度隨著格非作品中女性關鍵地位的確立而上升到了頂峰。
格非在這三部作品中以一個有烏托邦遺傳史的家族的行動軌跡,構(gòu)建出風云詭譎的民國、新中國成立初期與物欲橫流的當代三個時期烏托邦的假想與破滅。烏托邦的實現(xiàn)意味著革命或改革,而以此得來的權(quán)力沾滿著血腥味,格非選用自古帶著神秘色彩的“美女”角色,對這種暴力進行無聲的消解,從陸秀米、姚佩佩、龐家玉幾位女性的出走與回歸帶來的身份變遷梳理她們的生命歷程(見圖1),以女性形象的身份變遷為線索,探究愛情與孤島的命運如何像蠶繭一樣構(gòu)建一個個令她們自縛的生命困境,格非在闡釋愛情的同時,亦直指當下女性生存境況。
二、烏托邦的幻夢與破滅
在格非筆下,女性總是作為男性理想和物欲社會的犧牲者而存在,對待女性群體,烏托邦與它所反對的物欲社會似乎并無區(qū)別,一樣是青眼獠牙,以性為利器從身體向靈魂撕裂。在王觀澄建立的“烏托邦”花家舍中,陸秀米遭遇到土匪頭子慶德的強暴,身心遭受重創(chuàng)的秀米打開了情欲的門,卻也從此沉迷于自己強烈的精神創(chuàng)傷中;在事業(yè)單位的明爭暗斗中,被湯碧云陷害的姚佩佩遭到衣冠禽獸的秘書長金玉的強暴,姚佩佩殺死了施暴者,最終在無望的逃亡中被捕;招隱寺內(nèi),單純的大學生李秀蓉在與譚端午一夜性愛后被拋棄,譚端午留下的短詩直指李秀蓉“祭品”的性質(zhì),秀蓉愛情的失落和悲傷的鈍痛銷蝕了其女性純潔的生命力量,一年多后再見,她儼然是個功利社會的精英,而這一段短暫一夜情的精神傷害,也成為龐家玉和譚端午婚姻隔膜的一部分。
在《山河入夢》中,姚佩佩說:“而那片薄薄的、易碎的膜,就是我一生的縮影:其中除了恥辱,什么也沒有……”《春盡江南》中,龐家玉也在確診癌癥出走后,對譚端午說:“我的人生,現(xiàn)在看來,就是這么一個薄薄的膜。其中只有恥辱?!痹诟穹枪P下,女性的身體從久遠的以前就被烙下悲劇性的命運,與生俱來的器官仿佛是自然法則的約束,愛于女性而言是被同化的過程,而無愛的性對于女性而言則成了一種自外而內(nèi)的毀滅,身體破損的女性再難以維持心靈的純潔,如被錢大均玩弄的湯碧云最終選擇背叛自己的好友,為了前程讓好友承受己所不欲的災難,如早年以出賣色相度日最終被陸侃贖為小妾的翠蓮,也因為早年一個荒謬的預言與情欲為人所勾引,最終出賣了秀米。
三、格非筆下的純潔女性形象
與上述女性相反,格非也設置了幾個抵抗了男性侮辱的純潔女性作為“補充者”,保護了喜鵲、白小嫻和綠珠的純潔,饑荒年代,喜鵲沒有因為食物而輕易委身二禿子,最終她恬淡平和地陪秀米度過了后半生,也以與秀米不同的方式留下了自己的歷史,在作者假借史書的口吻記載時,隱隱約約能看出正是喜鵲“終身未嫁”保有的潔凈將靈魂中最純粹的才氣提煉出來,成就了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而白小嫻在與譚功達的戀愛中一直保持著清醒,在他失勢之后也沒有因為舅舅的教唆而出賣自己的良心誣陷他,她以這種堅守護住了內(nèi)心純潔的地方?!洞罕M江南》中,綠珠在面對虛偽的姨夫威逼利誘、軟磨硬泡時,她并沒有屈服,因此相較于龐家玉,她保留了更多的靈氣和美好,也不斷溫暖在婚姻中屢屢失意的譚端午,她最終定居鶴浦,過上踏實而樸素的生活。她們是幾個悲涼時代的幸存者,不僅是肉體,還有心靈。在格非筆下,只有保存身體的完整,才能夠保證心靈的純潔,但矛盾的是,只有那些破損的軀體與高潔的品質(zhì)結(jié)合時,才能實現(xiàn)連男性都無法實現(xiàn)的拯救的可能性,毀滅與創(chuàng)傷帶來的巨大能量是白小嫻等人無法獲得的,這也是格非想象中女性的矛盾與復雜。
四、格非筆下遭受身心重創(chuàng)的女性形象與“孤島理論”
在波譎云詭的命運交互中,這些遭受男性傷害的女主人公們越發(fā)顯現(xiàn)出一種邊緣化的傾向,她們過度地關注自己的精神問題和內(nèi)心需求,不管歷史洪流與社會規(guī)律,有時甚至忽略身邊血緣之親的人,她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活成了一個“孤島”。最典型的莫過于《人面桃花》中的陸秀米,沉浸在陸侃和張季元遺留下來的無煩惱的“烏托邦”世界中,“她想把普濟的人都變成同一個人……甚至就連做的夢都是一樣的”,而這種抹殺個性、強行大同的實踐在花家舍早已被證明只能成為“一座墳墓”,但在這個桃源夢中,她與自己的老師丁先生無聲決裂,與原先親近的母親形同陌路,甚至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沒有給過一絲母愛,而她以這種極其疼痛的斷裂為代價造出來的“普及地方自治會”“普濟學堂”最后也分崩離析,那堆被臨時聚合起來的烏合之眾各自散去,秀米的烏托邦最終成了困鎖她一人的孤島,印證了韓六與王觀澄的讖言:“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小島?!?/p>
在另外兩部作品中,格非亦多次提到“孤島理論”?!渡胶尤雺簟分?,姚佩佩作為單位不愿同流合污的“落后分子”,在功利的社會中為自己畫了一個孤島孤軍奮戰(zhàn)。愛上了譚功達的她更是希望能夠有一個獨立封閉的空間,能夠守護她最為純粹的愛情要求不為世俗所侵染,她與譚功達提到想要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生活,在譚功達調(diào)笑她沒有犯罪為何要逃時,姚佩佩臉色驟變說:“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會犯法?我這種人,或許生下來就是有罪的呢!”女性的身軀內(nèi)似乎自帶著一種原罪,而姚佩佩此時對自己未來無比準確的預言亦令人毛骨悚然,殺人與逃亡成了她的宿命,而這個世界終究不存在荒島,人活于世亦難以完全切斷與他人的聯(lián)系,她就像乞討的翠蓮一般,最后終究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命運的起點,她的逃亡路線畫出了一個孤島的形狀,而她終究在邊緣處打轉(zhuǎn),最后被命運的潮水淹沒。《春盡江南》的龐家玉亦然,她看似社會、家庭地位頗高,但其實兒子、丈夫、朋友都并不能理解她,甚至每一段關系都是一種沉重的壓力,她陷入了“他人即地獄”的處境中;于內(nèi)心而言,龐家玉在追求利益與刺激中亦將精神陷落貧瘠的荒地,無法到達的西藏圣地仿佛也是一種宿命的警醒。
但于格非而言,孤島又不完全是與塵世的斷裂和隔膜,自我放逐亦成了一種精神覺醒的過程,秀米在烏托邦的荒誕實踐后終于領悟日常中那些細碎的真實何其美好,姚佩佩在逃亡中完成了對譚功達令人感動與震撼的告白,龐家玉亦在最終發(fā)現(xiàn)被自己所拋棄的“秀蓉”時代中理想主義的點點珍貴光芒。
孤島是守護清醒內(nèi)心的最后一處壁壘,亦是封鎖內(nèi)心屏蔽現(xiàn)實的一道隔膜。它帶來靈魂的自由,又成為一個自縛的牢籠,孤島與愛情的主題并列展開之時,孤島的排外性與愛情的吸引力相互排斥,卻又共同向外抵抗世界的虛偽和骯臟,體現(xiàn)了格非內(nèi)心既敬畏純粹的愛情,認為它有著最偉大的力量,又從心底懷疑愛情,用種種錯過、別離去拆解愛情,種種矛盾相互抗衡之時,夾雜其中的悲劇意識散發(fā)出強烈的震撼感。
五、格非的女性觀
格非筆下的愛情有著強烈的烏托邦特質(zhì),而這種特質(zhì)在女性迥異的人生選擇和悲劇性的命運中體現(xiàn)得尤為強烈,它促使女性走上探尋理想的道路,愛情力量之大甚至對整個精神世界都有著一種顛覆性,它讓纖弱的女性承擔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困境,遠遠指向理想生活的彼岸。但是,愛情又將她們作為祭品獻祭給困境,以極致的毀滅換來強大的精神力量,而這種力量往往呈現(xiàn)出集中的向內(nèi)傾向,一點一點銷蝕著女性身上的現(xiàn)實性,這一切又昭示著烏托邦的虛無,這些女性“失敗者”存在的問題和生命的困境亦拷問著這個污濁虛偽的世界女性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而愛情與孤島的主題彌合成了格非內(nèi)心對女性的偉大想象:溫暖的愛情與極致的毀滅下,一個心處孤島的女子在歷史大潮與功利塵世中煥發(fā)出巨大的救贖力量。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