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維輝
(浙江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 浙江 杭州 310028)
寧波話表示“今天”及其前后日子的詞有:大大前日/頭頭前日;大前日/頭前日(即普通話的大前天);前日(子)/前末(子)(前天);上末(子)、昨末(子)/上日(子)、昨日(子)(昨天);即末(子)/今朝(子)(今天);明朝(子)(明天);后日(子)(后天);大后日/頭后日(大后天);大大后日/頭頭后日。
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探討這些詞的來源,請方家指正。這組時間詞以“今天”為中心,“今天”最常用、最重要,也最特殊,下面就從“今天”開始談起。
寧波話說“即末(子)”,老派也說“今朝(子)”,但很少?!凹茨钡淖x音存在自由變體:i55mi12/i55m12/55m12/i44mi24。加不加“子”尾也是自由變體。寧波下屬各縣市的讀音略有差異,但都屬同一個詞,后字的聲母都是m-[1]1137。如余姚:今日(基米)i44mi42;慈溪:今日(襪)ie44me43;鎮(zhèn)海:今(吉)末i3ma4;象山:今日(吉米)i33mi44;奉化:今日(吉密)ie5m2/今日(吉密)子ie3m245;寧海:今冥i33mi342/今日i32i342;定海:今日(吉密)i4mi4。
上面的記音和記音字并不完全準確。另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寧海兩個字都帶-尾,稍顯特殊,后字mi342的本字應該也是“日”,“冥”只是記音字*盛益民博士惠告:根據(jù)他的調(diào)查,寧海應該屬于臺州片。這個鼻音尾可能是“日兒”的合音,類似現(xiàn)象在臺州片較為常見。;值得注意的是“今日i32i342”的形式,后字與寧海南邊的三門、天臺、臨海一致而與北邊的各縣市不一致。二是定海今屬舟山市,歷史上曾經(jīng)是寧波的屬縣,方言同屬吳語太湖片甬江小片(或稱“明州小片”)。
吳語中的“今天”義詞大致呈“今朝”(北部吳語)和“今日”(南部吳語)的對立:
圖1 《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008“今天”* 曹志耘主編《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此處未展示地圖底圖,只給出相對位置圖。后同。
特殊的是,慈溪、鎮(zhèn)海、舟山、鄞州、奉化、寧海六個點說“今末=等”,不同于周邊方言。圖1中象山標的是“今天”,其實不對,也是“今末=等”[1]1137。它們都屬于甬江小片。因此“今末=等”是甬江小片的一個特征詞。雖然寧波的南邊有大片的“今日”分布,但“日”讀作m-聲母的只有寧波大市及舟山市(舊屬寧波)。這種音變形式是自主創(chuàng)新還是外來的?外來說顯然找不到依據(jù)。從音理上說,自主創(chuàng)新則是完全可能的,晉西南、魯西南、廣東珠三角及浙東的分散分布都應該是各自獨立創(chuàng)新的結(jié)果,而非傳播所致。
巖田禮先生指出:“〈今天〉古代不叫‘今朝’,而現(xiàn)在長江流域以及江西、福建西部等的方言則叫‘今朝’,這是由‘明朝’類化所致?!盵6]10本文認同這一看法?!敖癯痹诒辈繀钦Z中有廣泛的分布,寧波北面和西面的上海、紹興、蕭山、杭州、諸暨等地都說“今朝”,寧波也曾受到它的影響,早期傳教士資料中大都是“今朝”和“今日”兼說,如睦理遜(W.T.Morrison)1876年的記錄:“To-DAY,kyih-mih′今○日○;kying-tsiao′今朝”[7]484。趙元任先生記錄的也是如此:“級襪皆音,今朝”[8]107。只是在寧波話里“今朝”并沒有替換“即末”?!墩憬≌Z言志》所記的寧波話是“今朝(子)21io54(33)/今日(吉密)ie2mie54”[1]1137,實際上“今朝(子)”在當今的寧波話里是很少說的,在筆者的語感里,“今朝(子)”帶有一種不自然的、外來的、書面語的色彩,所以這兩個說法的順序應該倒過來。也就是說,從早期傳教士資料和趙元任時代到今天的一百多年里,“今朝(子)”非但沒有進一步發(fā)展以至取代“即末”,反而基本上從口語中退出了,“即末”還是牢牢地占據(jù)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但在寧波話里“明日”卻已經(jīng)被“明朝”徹底取代了(詳下),說明在語言里“今天”比“明天”更穩(wěn)定。湯傳揚推測:在北方地區(qū),“朝”系詞與“日”系詞曾并存過,但“朝”系新詞未能撼動“日”系舊詞的統(tǒng)治地位*湯傳揚《也論漢語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時間表達系統(tǒng)及其來源》,未刊稿,2017年。。寧波話“今日”與“今朝”的關系可以為此說提供旁證。何亮認為,“昨朝、今朝、明朝”系統(tǒng)曾經(jīng)分布廣泛,它源自南朝通語[9]594。如此看來,寧波話的“明朝”以及曾經(jīng)使用過的“今朝”的歷史層次應該是六朝以后,那么“即末”“上末”“前日”“后日”這些“×日”系詞的時間層次應該更早,至少早于六朝。
“上末”的“末”應該是“即末”的類推。巖田禮先生說:“〈昨天〉義的詞,山東西南部有若干方言說‘昨們(兒)’[u(蒼山)?!盵6]16筆者認為應屬于同類現(xiàn)象。寧波話“前天”說“前日(子)/前末(子)”,但前者更常見,“前末”也是“即末”的類推,不過“末”的類推力量在“昨天”中還比較強,到了“前天”就減弱了,所以“上末(子)”比“上日(子)”常用,而“前日(子)”比“前末(子)”常用。趙元任先生1928年記錄的寧波話“前天”義詞是“前日白子”和“前日”,沒有“前末(子)”[8]107,說明“前末(子)”可能是最近九十年中才出現(xiàn)的。據(jù)巖田禮先生研究,“前天”義的“前門兒”有少數(shù)存在,如山東棗莊:[himer][6]22。“前門兒”的“門”和寧波“前末”的“末”應該也是一樣的性質(zhì)。
鮑士杰先生說:“(杭州話)‘昨天(昨日子)’說‘上額子’,就連這最常用的詞兒,也難說出個道理來?!盵10]68杭州話說“上額子”,“額”當是受“上”字鼻韻尾的同化所致(-→-),紹興的“上伢日子a21ie233”似乎也可以這么看,跟寧波話“今天”說“即末”都是同樣的音理。
巖田禮先生指出:“……‘明朝’既在南方擁有廣大的分布領域又在山西南部持守一定的領域。據(jù)此能推導出來的一個推論是,歷史上曾有一個時期‘明朝’遍及大部分漢語方言地區(qū),不管南北?!盵6]10寧波話早期應該說“明日”,與同系列的其他詞一樣都屬于“×日”系;現(xiàn)在說“明朝”,顯然是外來的。從“明朝”的現(xiàn)實分布來看,這個詞應該來自北方,北部吳語有的地方說“今朝、明朝、后朝”,寧波如今則只有“明朝”而無“今朝”和“后朝”,可以證明“×朝”系列最早就是從“明朝”開始的,“今朝”和“后朝”都是“明朝”類推所致。
當代吳語幾乎都說“明朝”,只有金壇的“門天/門啊子”、黃巖的“天娘”和衢州的“木日”是例外[4]740。另可參看圖2。這可以印證巖田禮的以上推論:“歷史上曾有一個時期‘明朝’遍及大部分漢語方言地區(qū),不管南北”[6]10。寧波話在這一輪詞匯替換中未能幸免,“明日”也被“明朝”取代了。
圖2 《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009“明天”
何亮指出,“昨朝、今朝、明朝”系統(tǒng)的存在主要基于以下事實:
第一,方言中存在較為廣泛的“昨朝、今朝、明朝”分布區(qū),主要集中在江蘇南部、浙江大部、安徽南部、湖北東部、江西東部和東北部、福建西北等地的吳語、徽語、江淮官話、贛語中。山西、陜西也有零星分布。
第二,南北朝文獻中已常見“明朝”表示明天、“今朝”表示今天的用例。如:
(14)英沉吟未決,永曰:“機者如神,難遇易失,今日不往,明朝必為賊有,雖悔無及?!?《魏書·傅永傳》)
《詩經(jīng)·小雅·白駒》“縶之維之,以永今朝”中的“今朝”是今天早晨的意思,但南北朝已有表示今天的意思。如:
(15)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之陶淵明《游斜川詩》)
唐代及后代都有“今朝”表示今天的文獻用例。如:
(16)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唐·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9]597-598
何亮還指出:
巖田禮(2007)認為歷史上曾有一個時期“明朝”遍及大部分漢語方言區(qū),不管南北。這是很有見地的,因為雖然從現(xiàn)代方言看,“明朝”主要集中在蘇南、皖南、江淮一帶的吳語、徽語、江淮官話的一帶,但從歷史文獻看,上引各例作者多為北方人,《魏書》所記更為明確。巖田先生還認為現(xiàn)在長江流域以及江西、福建西部等的方言叫“今朝”,是由“明朝”類化所致。情況恐怕未必如此,上引南北朝“今朝”就地兼南北。[9]598
筆者認為巖田禮先生的觀點是正確的,“×朝”系列最初是從“明朝”開始,然后類推到“今朝”“昨朝”的。寧波話“明朝”已經(jīng)取代“明日”,而“今朝”未能生根、取代“今日”,這一事實也可以作為旁證。關于“昨朝、今朝、明朝”系統(tǒng),湯傳揚指出:
何文認為這一系統(tǒng)后來受到“昨日、今日、明日”系統(tǒng)的侵蝕。我們認為恰恰相反,是“昨朝、今朝、明朝”系統(tǒng)侵蝕“昨日、今日、明日”系統(tǒng)。這涉及不同系統(tǒng)的歷史層次問題?!白蛉?、今日、明日”系統(tǒng)比“昨朝、今朝、明朝”系統(tǒng)要早,前者在上古漢語時期就已形成,而后者在中古漢語時期才見形成。*湯傳揚《也論漢語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時間表達系統(tǒng)及其來源》,未刊稿,2017年。按:引文中“何文”指何亮《漢語方言[昨天][今天][明天]的時間表達系統(tǒng)及其來源》,載《中國語文》2017年第5期,第589-601頁。
湯傳揚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寧波話正是如此:“×日”系列是從上古漢語傳承下來的,只有“明朝”和“今朝”是南北朝以后從江淮一帶傳入的。
大前天和大后天在寧波話中的說法呈對稱格局:大前日/頭前日;大后日/頭后日。比較有意思的是“大”有“頭”的音變形式,這可能也是俗詞源起作用的結(jié)果:“大前天”就是“前天”的“頭”一天,所以又說成“頭前日”。而在寧波話中,“大”和“頭”讀音相近,在陽平聲字(“前”)和陽上聲字(“后”)的前面連讀變調(diào)的調(diào)值也相同(都是24),所以“大”很容易訛變成“頭”。“大后天”說成“頭后日”則是受到“頭前日”的類推所致,因為“頭”的理據(jù)在“頭后日”里是說不通的*盛益民博士惠告:紹興的情況是,大大前日~大大后日/大頭后日,后一個很像是“后”逆同化的結(jié)果。所以寧波的“頭后日”有沒有可能也是逆同化的結(jié)果?筆者認為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是這樣,那么演變途徑就是:“大后日”由于逆同化變成“頭后日”(頭、后疊韻),“頭后日”再類推給“大前日”,使之變成“頭前日”。。
大前天的前一天和大后天的后一天在寧波話中的說法也呈對稱格局:大大前日/頭頭前日;大大后日/頭頭后日。普通話似乎沒有相應的說法,這也是寧波話的特殊之處?!邦^”的理據(jù)同上。
后天在寧波話中叫“后日”,是很規(guī)范的早期說法,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綜上所論,寧波話“昨天、今天、明天”系列詞有如下幾個特點:
(1)中心成分有“日”系和“朝”系兩類,“朝”系只有一個“明朝”和半個“今朝”,其余都是“日”系。巖田禮先生指出:在這組時間詞中,屬最古老層次的是“X日”,他稱之為“A系統(tǒng)”[6]4。何亮也說:無論從歷史文獻還是現(xiàn)代方言看,我們都贊成巖田禮先生把“昨日、明日、今日”視為一個古老系統(tǒng)的觀點。從我們的考察及《漢語方言地圖集》可以看到,北方的甘肅、青海、內(nèi)蒙古、山西、山東,南方的湖南、江西、廣西等“昨日、今日、明日”都大面積分布(“明兒/昨兒/今兒”等加詞綴的組合屬于這一系統(tǒng))。甲金文已經(jīng)有表示今天的“今日”,“昨日”“明日”的用例則見于先秦文獻[9]595。因此總體來看,寧波話的這組時間詞是很古老的,“×日”系來自上古漢語,“×朝”系來自六朝。
(2)“×日”系有音變形式“末”,是早期“今日”的語流音變造成的,這種現(xiàn)象也見于晉西南、魯西南、廣東珠三角等地的一些方言,但在吳語區(qū),這是甬江小片所獨有的特征詞;“末”同時也類推到“上末(子)”甚至“前末(子)”,這在其他方言則比較少見。“即末(子)”和“上末(子)”“前末(子)”的具體形成年代已經(jīng)難以詳考,“前末(子)”也許是最近九十年中才產(chǎn)生的。
(3)從寧波話來看,“后天”是這組時間詞中最穩(wěn)定少變的一個成員,其他成員都有或多或少的變化,變化的動因有語流音變、語言接觸、俗詞源和類推等。
(4)研究方言詞匯史雖然可以運用歷史比較法大致確定各個詞匯形式的先后,但由于往往沒有歷史文獻可以印證,通常無法確定其具體年代。
(本文撰寫過程中承盛益民博士、何亮博士提供資料,盛益民博士還對初稿提出了中肯的意見,文章修改時多有吸收,湯傳揚博士也有所補正。文章曾在2018年4月2日復旦大學舉行的“漢語方言詞匯史研究的觀念與方法工作坊”上報告,承蒙與會學者討論指教。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