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世紀末,我國東北地區(qū)靺鞨族的一支粟末靺鞨統(tǒng)一各部,建立政權(quán)——渤海國(圖1)。在其全盛時期地方五千余里,包括我國東北大部分和現(xiàn)在俄羅斯濱海地區(qū)及朝鮮北部一部分。擁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縣,人口達300萬左右,軍隊數(shù)十萬。它以相當發(fā)達的經(jīng)濟和文化稱雄于當時的東北大地,成為公元8——9世紀200多年間東北亞地區(qū)政治舞臺上最為活躍的王國,被譽為“海東盛國”。[1]然而,渤海國末期的滅亡又是那樣的突然和短促,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轟然坍塌,眾多文獻史料焚毀,如同曾有過的燦爛輝煌一起湮沒于歷史塵埃中。渤海國給后人留下的諸多不解之謎,更是為其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譬如有人說渤海國的文字如 “鳥獸之跡”,[2]唐朝的文武大臣都不認識,只有李白能翻譯。事實果真如此嗎?上京龍泉府遺址荒蕪了700余年,文獻失載,無人問津。直到清朝初年,當時流放于寧古塔一帶的文人發(fā)現(xiàn)了這座神秘的古城遺址,開始考察、探究其歷史年代。還發(fā)現(xiàn)了國學碑及帶文字的瓦片,此后引起了國內(nèi)外學者關(guān)注,并進行了整理和研究。
因渤海國跨三國地帶,也就使有關(guān)國家把渤海國的歷史納入本國歷史的重要序列,并在領(lǐng)土等許多重要問題上產(chǎn)生了認識的分歧和爭論,從而引發(fā)了曠日持久的國際性論爭。[3]所以研究渤海國漢字及其書法文化意義重大而深遠。
又鑒于渤海國地處我國東北邊陲,書法界專家、學者對渤海國書法的關(guān)注、研究長期被忽略,認為是小眾,甚至于鄙視和歪曲。本文試圖借助當代考古發(fā)掘、文獻等領(lǐng)域的調(diào)查研究成果,力求以全新的視閾觀照渤海國書法,從而更好地明晰、揭示與還原渤海國漢字書法發(fā)展的真實狀況。
圖1 渤海國疆域圖
渤海國與唐朝的關(guān)系比較特殊。要想研究渤海國書法,首先應(yīng)厘清渤海國歷史背景的嬗變以及與唐朝的關(guān)系。
隋文帝時至唐初,先后有粟末靺鞨酋帥突地稽及乞四比羽、乞乞仲象等率部眾及家屬徙居營州。營州是漢遼西郡故地,隋為柳城,唐為營州 (今遼寧省朝陽一帶)。該地有眾多的漢、靺鞨等族居住,成為多民族雜居區(qū)。先后遷至此地的靺鞨人直接接受了漢族文化的深刻影響,他們也跟隨當?shù)貪h人使用漢語作為交際語言。公元696年,即唐朝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營州地區(qū)發(fā)生了以契丹上層分子李盡忠、孫萬榮為首的反唐起義。徙居營州一帶粟末靺鞨人,在其首領(lǐng)乞四比羽和乞乞仲象的率領(lǐng)下離開營州東走,渡過遼水 (今遼河),奔向靺鞨故地。武則天為了籠絡(luò)靺鞨貴族,封乞四比羽為許國公、乞乞仲象為震國公,“赦其罪”。[4]但乞四比羽“不受命”,[5]拒絕封赦。武則天命令契丹降將李楷固 (時任玉玲衛(wèi)大將軍)和中郎將索仇 “擊斬之”。[6]此時乞乞仲象已病死,其子大祚榮繼父職,率靺鞨部眾及部分高句麗遺民繼續(xù)往東北奔逃,于天門嶺與追兵李楷固大戰(zhàn)而勝。與此同時,契丹、奚等轉(zhuǎn)附突厥,聯(lián)合抗唐,阻斷了中原到東北的道路。大祚榮乘機率眾到達牡丹江上游一帶,在東牟山下 (今吉林省敦化敖東城一帶)樹壁自固,筑城以居,建立政權(quán)。因其父曾受唐封震國公,他自稱 “震國王”,[7]國號 “靺鞨”。公元707年唐中宗派侍御史張行岌出使,招慰大祚榮政權(quán)。大祚榮接受了唐的招慰,遂派中子大門藝隨張行岌赴唐,被留為宿衛(wèi)。公元713年,唐朝派郎將崔忻 (《舊唐書》記載為崔訢)攝鴻臚卿“持節(jié)宣勞靺羯使”的名義,冊封大祚榮為左驍衛(wèi)員外大將軍、渤??ね?。自此,靺鞨政權(quán)“去靺鞨號,專稱渤海”。[8]三世王大欽茂于天寶末年 (約為公元755年前后)將王都遷至上京 (今黑龍江省寧安市渤海鎮(zhèn))。他在位56年,恭謹事唐,為政有方,唐廷 “詔以渤海為國”。[9]至第十三世王大玄錫時,被譽為 “海東盛國”,達到鼎盛階段。第十五世王大湮譔在國勢衰落之時登上王位。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乘渤海混亂之際,于公元925年12月下詔,宣布親征渤海國。次年正月,大湮譔投降。渤海國歷經(jīng)229年就此滅亡。公元926年2月,耶律阿保機宣布建東丹國,改上京龍泉府為天府城,冊皇太子耶律倍為東丹王,主持東丹國。公元928年,契丹遼太宗耶律德光強令東丹國南遷,龐大的上京城毀滅于大火,變成一片廢墟。
渤海國曾經(jīng)4次遷都,貞元十年 (794年),成王大華珇遷回上京龍泉府,此后一直作為首都 (先后兩次達160年之久)。上京龍泉府城址面積龐大,建筑形制與唐長安如出一轍,是當時亞洲最大城市之一。
綜上可知,回歸故地的粟末靺鞨人建立地方政權(quán),導致渤海境內(nèi)只能把漢語作為官方語言。漢語漢字成為唯一可以溝通渤海境內(nèi)各族的語言和文字。渤海國是相對獨立存在于東北的唐朝 “藩國”。以上這些都為渤海國書法繁榮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東北地方史研究專家李興盛先生認為,渤海國是肅慎族系后人靺鞨人至唐時建立起來的肅慎族系的第一個國家性質(zhì)的地方政權(quán)。[10]
向唐王朝中原地區(qū)學習,是渤海國文化繁榮發(fā)展的主要原因。早在高王大祚榮受唐王朝冊封的同年,就派王子大門藝入唐進獻和學習,公元714年又派諸生六人到中原學習。武王大武藝在位期間,遣使入唐學習竟達三十次之多。文王大欽茂比他的父祖更加積極地學習中原文化。他把輸入漢籍經(jīng)典當作遣唐使的主要任務(wù),從他繼位之初便遣使抄錄漢文典籍,“其王數(shù)遣諸生詣京師太學,習識古今制度”。[11]與此同時,唐朝派駐渤海國的長史,也對傳播唐文化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從出土的貞惠、貞孝兩公主的墓志內(nèi)容看,涉及的漢文典籍竟達十多部,由此可見一斑。而自大祚榮始,又恰逢盛唐經(jīng)濟文化高度發(fā)展的時期,漢文化的大量輸入,在中原內(nèi)地培養(yǎng)起來的人才日益增多,使渤海國同內(nèi)地達到了 “車書本一家”[12]的局面 (意思是渤海與唐原本是車同軌、書同文的一家人),極大地推動了文化的全面繁榮發(fā)展。從目前出土的文物可以斷定,渤海國文學、繪畫(貞孝公主墓壁畫)及書法等均獲得很高的成就,這充分說明渤海國文化已達到很高水準。
總之,渤海國長達229年期間,同中原唐王朝關(guān)系非常密切,廣泛借鑒吸收了唐文化后,逐漸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物質(zhì)和精神文化,使渤海國成為雄踞東北富裕而強大的政權(quán)。以漢字為載體的書法作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遠離中原的渤海國得到大力傳承與發(fā)展,其書法在大唐書法史上理應(yīng)同樣占有一席之地。
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渤海國書法已很是寥寥,僅有出土的兩方墓志、殘磚上的文字及官印等,未見流傳于世的墨跡。探討渤海國的書法,難得全面,但管中窺豹,也可從中窺見渤海國書法成就之一斑。
對出土的貞惠公主墓志和貞孝公主墓志,大多專家、學者從政治、歷史、文學等角度對此二墓志的內(nèi)容作研究,而從書法藝術(shù)角度的專題性研究甚少。筆者試從兩塊墓志的歷史文化意蘊、書法背景、書法特點、書體風格與價值方面作一評析。
1.貞惠公主墓志 (圖2至圖3)
1949年出土于吉林省敦化縣南約5公里處六頂山,是渤海國考古首次發(fā)現(xiàn)的石刻。墓志在甬道內(nèi)出土,呈圭形,石材花崗巖,出土時已裂為七塊,復(fù)原后高90厘米,寬49厘米,厚29厘米,正面鐫刻墓志文,周邊陰刻蔓草紋,碑首陰刻淺卷云紋。志文共21行,其中名稱1行,序13行,銘6行,末行為立碑時間,計725字。漢字楷書陰刻,其撰文、書寫、刻者均不詳。從墓志內(nèi)容考證,貞惠公主系渤海國第三代文王大欽茂次女。嫁后生一男,丈夫早死,獨居守節(jié)。渤海寶歷四年 (唐德宗大歷十二年,即公元777年)死于外第,謚號貞惠公主。寶歷七年 (唐德宗建中元年,即公元780年)陪葬于珍陵之西原。碑文記述了貞惠公主的出身、氣質(zhì)、容貌、教養(yǎng)以及出嫁、矢志守節(jié)等經(jīng)歷,是一篇典型的駢體文,從中可以看出唐文化對渤海國的影響之大。墓志現(xiàn)藏于吉林省博物院。
此墓志書法集北魏墓志、隋唐墓志筆法之大成,與 《刁遵墓志》 《崔敬邕墓志》這些洛陽風格的墓志用筆特征及字體形態(tài)非常接近。墓志風格類型應(yīng)屬端莊規(guī)整一路,如其他同類風格的墓志一樣,講究法度、規(guī)矩,崇尚端莊,體現(xiàn)著高貴、正統(tǒng)的上層建筑的審美取向。雖也以方筆入字,但卻不像龍門二十品那樣過于強化方筆形態(tài),顯得柔和而內(nèi)含筋骨。字形多取縱勢、略長,頗具姿態(tài),十分耐人尋味。以方筆予其骨、取其勢,輔以圓筆予其溫婉,俊俏堅挺,力遒氣足、神采飛揚。即使放之于北魏、隋唐諸墓志中亦應(yīng)屬上品。
2.貞孝公主墓志 (圖4至圖7)
1980年10月,在吉林省和龍縣龍水鄉(xiāng)龍水村西龍頭山上,發(fā)現(xiàn)了渤海國貞孝公主墓,墓室繪有壁畫,墓甬道內(nèi)出土墓志一方。墓志呈圭形,花崗巖石質(zhì),出土時完整無損,除個別字殘泐,其余字跡清晰可識。墓志高105厘米,寬58厘米,厚26厘米,正面鐫刻墓志文,周邊陰刻四道線為邊,最上又陰刻一道線作志文上部的邊。志文為漢字楷書陰刻,共18行,其中墓志名稱1行,序12行,銘5行,計728字,志文尾無立碑年月。其撰文、書寫、刻者均不詳。從墓志內(nèi)容考證,貞惠公主系渤海國第三代文王大欽茂第四女。墓志現(xiàn)藏于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博物館。
這是迄今渤海國出土唯一完整的墓志,因而更加彌足珍貴。貞孝公主墓志的發(fā)現(xiàn),是渤海國歷史考古的重大收獲。因貞惠公主墓志只有三分之一的字跡清晰,兩個墓志對照校勘,內(nèi)容有所不同的句子只有6句,因此據(jù)貞孝公主墓志去補足貞惠公主墓志斑駁難識的脫落文字,使貞惠公主墓志也能全篇可讀。故茲抄錄墓志全文如次,以備專家、學者參考。
貞孝公主墓志并序
夫緬覽唐書,媯汭降帝女之濱;博詳丘傳,魯館開王姬之筵。豈非婦德昭昭,譽名期于有后;母儀穆穆,余慶集于無疆。襲祉之稱,其斯之謂也。公主者,我大興寶歷孝感金輪圣法大王之第四女也。惟祖惟父,王化所興,盛烈戎功,可得而論焉。若乃乘時御辨,明齊日月之照臨;立極握機,仁均乾坤之覆載。配重華而旁夏禹,陶殷湯而韜周文。自天佑之,威如之吉。公主稟靈氣于巫岳,感神仙于洛川。生于深宮,幼聞婉嫕。瑰姿稀遇,曄似瓊樹之叢花;瑞質(zhì)絕倫,溫如昆峰之片玉。早受女師之教,克比思齊;每慕曹家之風,敦詩悅禮。辨慧獨步,雅性自然。□□好仇,嫁于君子。標同車之容儀,葉家人之永貞。柔恭且都,履慎謙謙。簫樓之上,韻調(diào)雙鳳之聲;鏡臺之中,舞狀兩鸞之影。動響環(huán)佩,留情組訓。黼澡至言,琢磨潔節(jié)。繼敬武于勝里,擬魯元于豪門。琴瑟之和,蓀蕙之馥。誰謂夫覅先化,無終助政之謨;稚女又夭,未廷弄瓦之日。公主出織室而灑淚,望空閨而結(jié)愁。六行孔備,三從是亮。學恭姜之信矢,銜杞婦之衰凄?;萦谑ト?,聿懷閫德,而長途未半,隙駒疾馳,逝水成川,藏舟易動?;浺源笈d五十六年夏六月九日壬辰終于外第,春秋三十六,謚曰貞孝公主。其年冬十一月廿八日己卯,陪葬余染谷之西原,禮也?;噬狭T朝興慟,避寢馳懸,喪事之儀,命官備矣。挽郎嗚咽,遵阡陌而盤桓;轅馬悲鳴,顧郊野而低昴。喻義鄂長,榮越崇陵,方之平陽,恩加立厝?;纳街蓸柹猿尚?;古河之隈,泉堂邃而永翳。惜千金于一別,留尺石于萬齡,乃勒銘曰:
不顯烈祖,功等一匡,明賞慎罰,奄有四方;爰及君父,壽考無疆,對越三五,囊括成康。其一
惟主之生,幼而洵美,聰慧非常,博聞高視;北禁羽儀,東宮之姊,如玉之顏,趭華可比。其二
漢上之靈,高唐之精,婉孌之態(tài),閫訓茲成;嬪于君子,柔順顯名,鴛鴦成對,鳳凰和鳴。其三
所天早化,幽明殊途,雙鸞忽背,兩劍永孤;篤于潔信,載史應(yīng)圖,維德之行,居貞且都。其四
愧桑中詠,愛柏舟詩,玄仁匪悅,白駒疾馳;奠殯已畢,即還靈轜,魂歸人逝,角咽笳悲。其五
河水之畔,斷山之邊,夜臺何曉,荒隴幾年;森森古樹,蒼蒼野煙,泉扃俄閟,空積凄然。其六
圖2 貞慧公主墓志拓片
圖3 貞慧公主墓志拓片局部
圖4 貞孝公主墓志原石
圖5 貞孝公主墓志原石局部
圖6 貞孝公主墓志拓片局部
圖7 貞孝公主墓志拓片局部
細觀貞孝公主墓志書法俊秀勁健,意態(tài)典雅,其刻工精細,透過刀鋒還可依稀辨析書寫者下筆筆鋒。通篇用筆輕松,痛快爽利,方圓兼?zhèn)?;結(jié)字疏朗,具俊秀之姿態(tài)??傮w風格多承魏體墓志、隋唐墓志之精華,細審之,個別字間或初唐虞世南之圓潤蘊藉,歐陽詢之嚴整俊朗、剛勁挺拔姿態(tài)。總之,書寫者汲取諸家之長并加以融會貫通,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風格。因文書豐茂,可謂渤海國書法之代表作。關(guān)于此碑書法風格李凌閣先生分析:“碑文的用筆是集大家而成的。有王羲之的用筆輕靈活潑,妍美流便;有歐陽詢的筆力險勁,俊逸瀟灑;還有柳公權(quán)的筆勢精悍,剛健峻潔?!盵13]李先生的觀點有牽強之處,使人難以茍同。說有王羲之、歐陽詢的筆法姑且不論,說有柳公權(quán)的筆意則純屬編造、歪曲事實。從貞孝公主墓志內(nèi)容可知,貞孝公主死于大興五十六年夏六月十九日 (即唐德宗貞元八年,公元792年),停柩待葬五個月,同年下葬。柳公權(quán)生于公元778年,渤海國人書貞孝公主墓志時柳公權(quán)才14歲,還未出道,31歲才進士及第。據(jù)此推斷渤海國人此前不可能學過柳公權(quán)書法,因而貞孝公主墓志不可能有柳公權(quán)的筆意。李凌閣先生的低級錯誤,究其原因,系其不明書理造成的 (他本人不是搞書法的)。值得警惕的是,當下很多學者還在其著錄中依然沿用李先生的論斷,而且有的史書,如魏國忠、朱國忱、郝慶云先生所著 《渤海國史》一書也引用此觀點,似成定論,竟以訛傳訛,貽笑大方。
1982年7月,為保護貞孝公主墓壁畫,在清理塔基處時發(fā)現(xiàn)了3塊文字磚,其中一塊文字磚刻有4個字。 (圖8)延邊博物館楊再林先生考證為 “會邦于廣”,[14]而延邊大學鄭永振先生考證為 “會幫千三”。[15]此文字磚長33厘米、寬16.5厘米、厚5.8厘米,在刻畫文字的一面飾繩紋,其余部分為素面,質(zhì)地與貞孝公主墓出土的其它磚一樣。何人書寫 (刻畫),有何用意已無從考證。觀此四字的點畫與結(jié)體屬于行書,其筆畫爽利,結(jié)體疏朗,氣勢開張,尤其 “會邦”二字尤見功力,書寫瀟灑流落,神采飛揚。
在上京龍泉府遺址 (現(xiàn)為寧安市渤海鎮(zhèn))出土的刻有 “上京”二字的殘磚, (圖9)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吧暇倍譃榈湫蜌W體之遺韻,其用筆精熟老到,點畫勁健爽利;結(jié)構(gòu)穩(wěn)重,法度森嚴,于平正中見險絕。此外,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刻有 “品位” (圖10至圖11)“客” (圖12至圖13)“立位” (圖14)等殘磚系典型的魏碑風貌。
清代文獻里關(guān)于上京龍泉府遺址碑文也多有記載。清初流放寧古塔的文人吳兆騫在其 《七律》詩的注解寫道:“……殿前有大石臺,國學碑猶存十字……”[16]流人張賁在 《白云集·東京記》里記載:“……掘地得斷碑,有下瞰臺城,儒生盛于東觀十字,皆漢文,字畫莊楷,蓋國學碑也。想象當時,建國荒漠,重學崇儒如是。”[17]流人之子楊賓所著 《柳邊紀略》也記載了上京龍泉府遺址的石碑:“往時存一紫石碑??滴醭?,大興劉侍御命人往觀,其人椎而碎之,取一角還,僅十三字,作四行,首行曰深契,次曰圣,次曰儒生盛于東觀,次曰下瞰闕庭。書類率更令,蓋國學碑也?!盵18]可惜此碑今已不存,我們無法看其原貌,不過從以上描述可推斷此碑書法風格系歐陽詢之遺風。
1960年,在今寧安市渤海鎮(zhèn)渤海國上京宮城遺址南門外東側(cè)出土一方 “天門軍之印”。 (圖15至圖17)此印為青銅質(zhì),印面5.3×5.3厘米,背部中間有一紐,扁平,中間有圓形穿孔,呈橋狀。正面陽文篆刻 “天門軍之印”,背面右側(cè)鏨鑿楷書小字 “天門軍之印”。無紀年與造工之款,這符合唐代官印的刻款規(guī)范。印文是以厚銅片制成篆書字形嵌入槽內(nèi),深達0.9厘米。據(jù)專家考證,渤海國上京宮城正南門稱 “天門”?!疤扉T軍之印”發(fā)現(xiàn)于 “天門”遺址附近,應(yīng)為守護天門的禁衛(wèi)軍,即天門軍使用的官印。印文系九疊篆寫法的初期,線條細挺,圓轉(zhuǎn)自然,印文和諧純樸,疏密適當,印文與邊欄呼應(yīng)自然,毫無刻意之感。尤其 “門”與 “印”字的處理匠心獨具,“門”字融入了一些大篆文字的元素,但呈現(xiàn)的依然是唐印篆文的獨特風格。印文雖稍嫌纖弱,亦不失和諧流動之氣韻。此印與唐代官印 “雞林道經(jīng)略使之印”“涪娑縣之印”“大毛村記”篆字風格相一致。“無疑是唐代官印系統(tǒng)中不可多得的一件藝術(shù)質(zhì)量較高的作品,這種極為成熟的、符合傳統(tǒng)印章美學的形式以及特殊的工藝制造方法 (盤條焊接工藝),沒有豐富深厚的印學文化積累,是難以為之的,從而也反映出當時渤海民族的審美觀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19]此印是國內(nèi)現(xiàn)存唯一的渤海國官印,現(xiàn)藏于黑龍江省博物館。
基于以上發(fā)掘文物與有關(guān)文獻來考察,渤海國書法水平是很高的,渤海國作為唐王朝地方自治政權(quán),其書法也是大唐書法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此外,在各遺址出土了大量帶有文字的板瓦殘片和陶器殘片,有的是戳印上的,有的是刻畫上去的,這些大都出自民間匠人之手,談不上有多高藝術(shù)水準。但這些足以證明渤海國使用漢字這一歷史事實,表明漢字在民間使用的群眾性、廣泛性和普及性。
值得提及的是,硯臺作為文房四寶之一,在上京龍泉府遺址出土了1件陶硯臺殘片 (圖18),臺面的一側(cè)刻有戴幞頭的人頭像。另有硯臺殘片11件,均未能復(fù)原,其中8件系 “堆房”遺址出土,3件出在官署遺址內(nèi)。這些都為我們研究渤海國書法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實物史料。
圖8“會幫千三”文字磚
圖9“上京”殘磚
圖10“品位”殘磚
圖11“品位”殘磚拓片
圖12“客”殘磚
圖13“客”殘磚拓片
前蘇聯(lián)學者沙夫庫諾夫在 《渤海國及其在濱海邊區(qū)的文化遺存》中,曾以馮夢龍的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為證,說 “渤海人有過一種玄宗皇帝的一些御用學者都不認識的字”。[20]要解決這個問題,讓我們來探析一下馮夢龍這篇小說的來源。
馮夢龍是我國明末著名的白話小說家,他編纂的 “三言”題材多取自前代雜記、傳說之類的素材,且經(jīng)作者加工改寫,內(nèi)容和情節(jié)都有較大變化,屬于小說體裁,不能當做歷史文獻。至于舊、新 《唐書》等史籍更無絲毫與此小說相關(guān)的記載??梢娦≌f中關(guān)于渤海文字的內(nèi)容純粹是馮夢龍?zhí)摌?gòu)的。因馮夢龍是小說家,所以我們不能以歷史學家的標準苛求他,更不能把他的小說當做歷史來佐證。有些學者卻仍然拿它當歷史,從中尋找出一些 “史實”。根據(jù)有關(guān)文獻和近年考古調(diào)查顯示,渤海人和中原人一樣,都使用漢字,“車書本一家”,根本不曾存在過什么如 “鳥獸之跡”般的奇怪文字,哪里還用 “謫仙”充當翻譯呢?
由于歷史文獻的匱乏,渤海國代表性書家已無從可考。今人曾撰文把見諸典籍的渤海國文學家、詩人稱為書法家,但文獻并沒有明確記載他們是善書者。渤海國后期裴颋、裴璮父子相繼擔任文籍院少監(jiān),是著名詩人,曾多次出使日本,與日本詩人菅原道真、島田忠臣等賦詩唱和。李凌閣先生從日本詩人的兩首酬詩中斷章取義,說 “日本詩人以 ‘筆下雕云’ ‘毫含婁誕’之辭贊頌裴颋、裴璮父子的高超書法藝術(shù),從中可以推斷二裴當是書法方面的高手”。[21]讓我們先探尋這兩個詞語的出處,“筆下雕云”出自大江朝綱詩 《和裴大使見酬之什》第四句 “筆下雕云不讓龍”,[22]其上一句是 “夢中艷藻雖吞鳥”,[23]應(yīng)當是贊揚裴璮的文采 (詩文水平)高超;“毫含婁誕”取自大江朝綱另一首詩 《贈筆呈裴大使》中第五句 “毫含婁誕松煙綠”,[24]即便是聯(lián)系全詩的內(nèi)容,也根本看不出是贊頌裴璮的高超書法。由此看來,說二裴是書法家只是李先生個人武斷,毫無事實依據(jù)。以上李先生的論斷今天談及渤海國書法時還依然有人在援引。即便是今人編著的渤海國書法史書也在引用李先生這一錯誤論斷。
通過以上梳理與研究,渤海國書法雖風神各異,但在總體風貌上受到魏碑風貌和唐代書風的影響,基本體現(xiàn)了渤海國書體多元化、書風多樣性、藝術(shù)水準較高的一面。渤海國書法大致有以下幾個特征。
以上提及,渤海建國者大氏及其部眾是在逃歸靺鞨故地建國的,此前,他們曾在營州及遼西一帶同漢族人交錯雜居,漢化很深,早已習慣于漢語的應(yīng)用。貞惠公主墓志與貞孝公主墓志是渤海國前期書刻的,其書體更多的是發(fā)乳北魏墓志書風,亦有書寫者的個人風貌。
從出土的墓志、殘磚來考察,是承襲北魏墓志、隋唐墓志、歐體等風格,有關(guān)文獻記載上京龍泉府的國學碑書類率更令,連出土的官印篆書風格也與唐朝官印如出一轍??傊?,渤海國的書法水平同唐朝書法一樣,是相當高的。李凌閣先生根據(jù)渤海國派出使臣出聘日本34次、日本回訪13次,認為渤海國書法 “也受到日本書風的熏陶”。[25]筆者卻認為受日本書風熏陶的可能性非常小,甚至沒有。理由是渤海國只派大臣去交流,而從未派出留學生像去長安系統(tǒng)的學習文化一樣赴日本留學。而且從現(xiàn)存的碑刻看絲毫未見日本書風的影子。
以楷書為例:兩方墓志雖都以魏碑墓志、隋唐墓志風格為總基調(diào),但其書風卻迥然不同,貞惠公主墓志以古拙為主,而貞孝公主墓志卻以俊秀為主; “上京”殘磚則是典型的歐體風范??傊澈臅L格是豐富多樣的。
唐朝書法家孫過庭認為 “題勒方畻,真乃居先”。[26]我們目前能看到的碑刻、磚刻上書體楷書居多。此外,也有行書,如磚刻 “會幫千三”等;草書如一些制坯者隨意刻畫在磚、瓦上的,只是未成體系,且較隨意;篆書如 “天門軍之印”等等。從以上基本反映了渤海國書體的多元概況。
圖14“立位”殘磚
圖15“天門軍之印”原印
圖16“天門軍之印”印蛻
圖17“天門軍之印”印背
圖18 上京龍泉府遺址出土硯臺殘片拓本
注釋:
[1]【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第二〇冊,卷219,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第6182頁。
[2]【明】馮夢龍編著:《警世通言》第九卷,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10月,第061頁。
[3]魏國忠:《<渤海王國100問題>序言》,王林宴編著 《渤海王國100問題》,白山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第1頁。
[4][5][6]【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第二〇冊,卷219,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第6179頁。
[7][8]【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第二〇冊,卷219,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第6180頁。
[9]【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第二〇冊,卷219,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第6181頁。
[10]李興盛:《關(guān)于<渤海國新論>的回信》, 《鏡泊風》2012年第二至四期 (總第100期)第220頁。
[11].【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第二〇冊,卷219,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第6182頁。
[12]【唐】溫庭筠:《送渤海王子歸國》, 《全唐詩》第十七冊,卷583, 《溫庭筠九》,中華書局1960年出版,第6756頁。
[13][21][25]李凌閣:《渤海國書法藝術(shù)初探》, 《牡丹江師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3期。
[14]楊再林:《貞孝公主墓的一塊文字磚》, 《博物館研究》1982年創(chuàng)刊號,第47頁。
[15]鄭永振:《渤海貞孝公主墓出土一塊文字磚訂正》, 《北方文物》2000年第4期,第39頁。
[16]轉(zhuǎn)引自王林宴編著:《渤海國問題百答》,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第175頁。
[17]轉(zhuǎn)引自王林宴編著:《渤海國問題百答》,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第176頁。
[18]【清】楊賓:《柳邊紀略》,李興盛、呂觀仁主編 《渤海國志長編 (外九種)》,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出版,第830頁。
[19]多文忠:《唐渤海國的 “天門軍之印”》, 《篆刻》2014年第2期,第22頁。
[20]王林宴:《“藩書”與渤海國書辨析》,轉(zhuǎn)引自王林宴編著 《說說唐朝的 “海東盛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第250頁。
[22][23][24]李興盛、呂觀仁主編:《渤海國志長編 (外九種)》,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出版,第654頁。
[26]【唐】孫過庭:《書譜》,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83年4月出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