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海 燕
(山西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天文氣象雜占》(下文簡稱《雜占》)是馬王堆漢墓帛書的一部分,對于認(rèn)識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的斐然成就意義重大,對于認(rèn)識戰(zhàn)國秦漢時期語言面貌意義重大,從1979年10月公布以來,吸引了很多學(xué)者對其進(jìn)行研究,成果頗多。2014年6月,裘錫圭先生主編的《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下文簡稱《集成》)出版,該書中《雜占》部分的文字識讀、詞義注釋、文意解析建立在三十多年來的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上,代表了《雜占》最新的、全面的研究成果。從這些成果來看,《雜占》在字詞研究方面仍存在一些可商榷之處,現(xiàn)就《集成》中五條占文的釋義提出如下疑議。
劉樂賢《馬王堆天文書考釋》(下文簡稱《考釋》):此條可能是根據(jù)月暈的合與不合占測用兵吉兇。[1]107《集成》引劉注,以為“可備一說”,未作他解。[2]二五一
“合”在占測文獻(xiàn)中確實可以用來表示月暈之合,如《開元占經(jīng)·月占六》:“石氏曰:‘月暈一重,下缺不合,上有冠戴,旁有兩珥,白暈連環(huán),貫珥,接北斗,國有大兵,大戰(zhàn)流血,其分亡地,不出一年。”[3]196又:“《帝覽嬉》曰:‘月有雲(yún),暈不合,外有四倍璚,外有謀不成?!盵3]197
但此處之“合”恐非指月暈?!昂稀痹谖难灾谐S脕肀硎咀鲬?zhàn)雙方的交鋒,如《孫子·行軍》:“兵怒而相迎,久而不合,又不相去,必謹(jǐn)察之?!薄墩摵狻じL摗罚骸敖袼纬喙?,兩軍未合?!薄峨s占》中此條似與《開元占經(jīng)》中如下幾條表意相合,如《月占五》:“甘氏曰:月暈,戰(zhàn),兵不合,若軍罷。”[3]175又:“甘氏占曰:日月皆暈,戰(zhàn),兵不合?!盵3]176又《日占四》:“甘氏曰:日月皆暈,共戰(zhàn),不合,若兵罷?!盵3]86“不合”皆指作戰(zhàn)時雙方未交鋒,“若軍罷”之“若”可釋為“或”,“軍罷”即為“講”的結(jié)果。故《雜占》此處的“合”當(dāng)指雙方交戰(zhàn)而非月暈的相合。
《集成》未注,僅引顧鐵符、劉樂賢二先生觀點如下:顧鐵符(1988:229)引《開元占經(jīng)》卷八“日暈而珥”引甘氏說:“甘氏曰:‘日暈而珥,主有謀,軍在外,外軍有侮。”劉樂賢(2004:146)又補充兩條材料:《乙巳占》卷一“日月旁氣占第五”說:“日暈而珥,立侯王,人有謀;軍在外,外軍有悔?!薄段鋫渲尽肪硪话傥迨叭罩畷灐闭f:“日暈而珥,王有謀;軍在外,外軍有悔?!薄都伞芬詾椤罢f皆可參”,未作他解。[2]二八一
顧、劉二先生所引文獻(xiàn)確與該條高度一致,可以互相參看。但是三家都未對該條字詞進(jìn)行解釋。而顧鐵符先生所引是以“軍在外,外軍有侮”來對當(dāng)“軍在外,有悔”,以該條材料,似釋“悔”為“侮”,對“悔”的注釋不明確。從傳世文獻(xiàn)來看,顧先生所引《開元占經(jīng)》之“侮”當(dāng)是“悔”的訛文或借字,應(yīng)該確注為“災(zāi)禍”。以占測文獻(xiàn)來看,絕少看到以侮辱為占卜結(jié)果,而“悔”則常用來作為占測結(jié)果,與“咎”相類,表示災(zāi)禍。如《易·蠱》:“幹父之蠱,小有悔,無大咎?!薄豆騻鳌は骞拍辍罚骸帮嬍潮刈?,曰:‘天茍有吳國 ,尚速有悔於予身?!焙涡葑ⅲ骸盎?,咎?!?/p>
“矯燎”一語,劉樂賢《考釋》引顧鐵符《簡注》觀點:“矯,讀為‘皎’。一說‘矯燎’讀為‘繳繚’,即纏繞”,未加按語,[1]150說明是認(rèn)同顧注的?!都伞芬嘁櫧?,后加按語如下:“今按:顧鐵符後一說有理,‘矯燎’與糾繚、繚繚、繳繞等相近,皆為纏繞之義?!盵2]二八四按,“矯燎”恐非纏繞義,應(yīng)該解釋為彎曲。
劉樂賢《考釋》引《武備志》卷一百五十“日之變”說“日影如蛇,敗國亡家?!币耘c此條參照,其所引與帛書此條是同類占文,應(yīng)無誤?!都伞芬耍詾椤捌湔f可參”。比較來看,《雜占》表述為“如句(鉤)”,《武備志》表述為“如蛇”,句(鉤)和蛇的特征都是彎曲。
《說文·句部》:“句,曲也?!庇郑骸般^,曲也。” 又:“笱,曲竹捕魚笱也?!庇帧队鸩俊罚骸傲?,羽曲也?!庇帧娥诓俊罚骸隘Y,曲脊也?!?又《車部》:“軥,軶下曲者。”《說文》的這些注釋表現(xiàn)出了很強的系統(tǒng)性,從“句”得聲的字皆因其所代表的事物有彎曲的特點?!般^”為彎曲之物,且是彎曲物的典型代表,如《莊子·雜篇·徐無鬼》:“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guī)。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另如《南史·循吏傳·郭祖深》:“頗由陛下寵勳太過,馭下太寛,故廉潔者自進(jìn)無途,貪苛者取入多徑,直弦者淪溺溝壑,曲鉤者升進(jìn)重沓?!?/p>
“蛇”的初文為“它”,《說文·它部》:“它,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薄八钡墓盼淖肿中尉拖裆邚澢臓顟B(tài)。蚯蚓的形體似蛇而小,很多方言將其稱之為“曲蛇”,進(jìn)一步體現(xiàn)人們對該類動物的認(rèn)識。文獻(xiàn)中描述蛇的狀態(tài)時也多能反映這種認(rèn)識,如佛經(jīng)《楞伽師資》“如猴著鎖而停躁,蛇入筒而改曲”,注云:“猴著鎖喻戒制心,蛇入筒喻定自亂。智度論云:‘蛇行性曲,入筒即直。’”《漢紀(jì)·成帝紀(jì)》:“九月戊子,有流星大如瓠,出於文昌宮,光燭地,長四五丈,委曲蛇形,以貫紫微宮?!?/p>
《雜占》中“矯燎如句”、《武備志》“如蛇”都是形容日影彎曲。從文意看,其中“矯燎”即為彎曲義?!都伞匪信e的“糾繚”應(yīng)為本字,“喬”聲字與“丩”聲字可通用,古“驕、駒”通用,《詩·陳風(fēng)·株林》“乘我乘駒”,《經(jīng)典釋文》作“驕”,云“驕音駒”?!凹m”為“丩”的后起字,《說文·丩部》:“丩,相糾繚也。” “矯燎(糾繚)”本表示纏繞義,纏繞義與彎曲義相貫通,應(yīng)有引申關(guān)聯(lián)。山西多地方言中有“圪料”一詞,屬于常用詞,表示彎曲義,其本字難定,多用記音字表示,寫法不定,或“糾繚”當(dāng)為其本字。白平先生《“圪”非詞頭辨》中曾經(jīng)討論:“晉語方言區(qū)中的‘圪’并不是一個有音無義的詞頭,它應(yīng)該被看成是一群音近的詞的一個共同的語音形式。這些詞在歷史上可能并不完全同音,它們在今天的晉語中之所以都讀成了‘圪’,這是歷史發(fā)展的結(jié)果,其根本原因是由于語流音變,而雙音節(jié)詞語的連讀音變規(guī)律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被看做是詞頭‘圪’的這群音近的詞,在歷史上都曾有過它們各自的專字,往往也都曾單獨地使用過,……只是由于今天在晉語中把這一群詞都讀成了近似于‘圪’的音,而這個共同的語音形式導(dǎo)致了人們對它們的原始意義已經(jīng)看不清了,所以這才誤把它們一律看成了所謂的‘詞頭’?!盵4]93文中以列舉了十多個詞,證明 “棘、核、鍋、蝸、腡、羖、柯、蛤、茍、栲、胳、喉、窟、葫、囫、柧、龁”等字在晉語中由于雙音節(jié)詞語的連讀音變規(guī)律長期作用而讀成了“圪”的音。該文所舉事實清晰,論證有說服力,“矯燎(糾繚)”在《雜占》中表示彎曲義,當(dāng)是在晉語中被轉(zhuǎn)讀為“圪料”,遂至本字迷失。戚繼光《練兵實紀(jì)》:“薊鎮(zhèn)切近京師,議論即多,山川糾繆,有險可守,外有屬夷限隔,使我一籌莫展?!贝恕凹m繆”或可從地名為“圪料”得解,“圪料”一詞在晉語中也常用來形容山川迂曲不直,太原市萬柏林區(qū)有圪僚溝村、忻州市代縣有圪料溝村等,相同的地名不一而足,都是由于地勢彎彎曲曲而得名。
“矯燎(糾繆)”即晉語中的“圪料”,《雜占》“日景(影)矯燎如句”即日影像鉤子一樣彎曲。
顧鐵符《簡注》說:“云”下一字不識,疑是復(fù)字之誤。《乙巳占·云占》:“赤氣覆日如血光,大旱,人民饑千里”,與此意近。[1]150
劉樂賢《考釋》以為:細(xì)察照片,云下一字形狀與“覆”相差甚遠(yuǎn),不大可能是“覆”的誤抄。該字似上從“宀”或“冖”,下從“元”,或可釋為“完”。 從文義看,“完”可能是“冠”的簡寫或訛誤。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冠,引伸為凡覆蓋之偁。”《文選·東京賦》:“迺構(gòu)阿房,起甘泉,結(jié)云閣,冠南山?!毖C注:“冠,覆也。”[1]150
《集成》以為:劉樂賢說正確可從,“赤雲(yún)完之”與顧鐵符所舉“赤云覆日”相當(dāng)。[2]二八四
顧鐵符以為“赤云完之”與“赤云覆日”相當(dāng),劉樂賢認(rèn)可,將字形基本確定為“完”,并進(jìn)一步為“完”與“覆”的字際關(guān)系進(jìn)行溝通,《集成》肯定了劉的字形判定及顧的意義解釋。但是,將“完”字當(dāng)“冠”并解釋為覆蓋,似嫌迂曲?!堕_元占經(jīng)·日占二·日中有雜云氣》:“荊州占曰:赤雲(yún)貫日如建鼓,三年不雨?!盵3]64這條占文意義與《雜占》及顧先生所引《乙巳占》皆相同,只是表述時用的是“貫”。這樣,不同占書表達(dá)同樣占語時分別用了“完、覆、貫”,其中“貫”是古人描述天文現(xiàn)象時常用術(shù)語,《開元占經(jīng)》中用到“貫”表述云氣、星宿、日月等相交貫有四十八處之多?!案病币嘤惺褂?,相對來說,頻率遠(yuǎn)低于“貫”,《開元占經(jīng)》中用到二十處,但其中十八處是集中在同一條下,語境完全一致?!案病敝傅氖窃茪飧采w日、月、虹,沒有星宿日月之間的相交?!柏灐焙汀案病倍忌婕暗皆茪馀c星宿日月的相交,其區(qū)別或在于“覆”的云氣要更盛一些。而從傳世文獻(xiàn)看,無論是赤氣覆日還是赤氣貫日,占測結(jié)果都是發(fā)生饑荒,都可與《雜占》內(nèi)容切合。那么,《雜占》所用“完”字當(dāng)與哪個字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呢?如果以劉《考釋》與《集成》聯(lián)系的字形“冠”來看,則該句為“赤云冠之”,“冠”完全可以與“貫”通用,《文選·潘岳〈馬汧督誄〉》:“精冠白日,猛烈秋霜?!崩钌谱ⅲ骸鞍缀缲炄?。 冠,一本作貫?!?《晉書·武帝紀(jì)》:“太康元年春正月己丑朔,五色氣冠日。”“冠”皆當(dāng)為“貫”之借字。或者,“完”與“貫”之關(guān)聯(lián)本不須以“冠”作樞紐,“貫”與“患”同聲,《老子》“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作“貴大梡若身”,“患”“梡”通用[5]717,“赤云完之”之“完”或可直接視為“赤云貫日”之“貫”的借字。
劉樂賢《考釋》未收入該條?!都伞芬堕_元占經(jīng)》所引《荊州占》“飛星大如缶若甕,后皎然白,前卑後高,此為頓頑,其所從者,多死亡,削邑而不戰(zhàn)?!睘楸緱l占辭參照。此外主要集中對“昆屯”一語進(jìn)行解釋,以為《荊州占》所謂“頓頑”或即“昆屯”之倒,“昆屯”、“頓頑”或為迭韻連綿詞,它們所指代的是一種流星。[2]二七六
而“前後兌其行”《集成》未解, 此處恐?jǐn)嗑溆姓`?;虍?dāng)斷為“前後兌,其行前庳后高,白,……”,“兌”為“銳”之借字,是用來形容該流星的形狀前后尖銳的。
除《荊州占》外,與該條占辭一樣是對流星進(jìn)行相關(guān)占測的表述在傳世文獻(xiàn)中還比較多,不能一一列舉,舉二例如下:
《太白陰經(jīng)·占妖星篇第八十七》:“《經(jīng)》曰:‘妖星者,五星之餘氣,結(jié)而為妖,殊形異狀,多吉少,所見之分,必有災(zāi)害?!夹撬鶋嬛掠写蟊?。流星前赤後黒,客軍敗散。流星從敵營上來我軍,上鋭?wù)?,有間諜來説吾兵。流星尾長三四尺,輝輝然軍使也,色赤者,將軍使也。流星色青赤有光,尾長三四尺者,名曰天鴈,將軍之精華也,兵從星所擊者勝。流星色蒼白為使,赤,有兵,黒,將死。飛星如大甕,後大,暁然白,前卑後髙,所謂頓頑,大將死,邑削。飛星後化雲(yún)者,名曰大滑,流血積骨之象,枉矢類。流星色青,蛇形,如矢而枉道,所指將軍死?!盵6]
《開元占經(jīng)》引《文耀鉤》曰:“流星前如缶盆,後皎然白,其欲入時,施施如金散,此謂使星,其所入宿受福,期一年,遠(yuǎn)二年。”[3]759
從這些表述來看,都是先描述流星或飛星的形狀兼顏色,后說明其出現(xiàn)時吉祥禍福之果,中間或介紹其名稱。從本條來看,“行中天”介紹其處所,“昆屯”或即如《集成》所說是其名稱,或是對其形狀的描述,“前後兌(銳)”是對其形狀的描述,“其行前庳后高”是其行進(jìn)時的狀態(tài),“白”是對其顏色的描述,余語為吉兇之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