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文俊
落筆時,江南正是梅雨季。
大概已經(jīng)兩周了,暴雨、小雨接踵而至,即便是不下雨的時候,也總有一層霧氣彌漫在空氣中,走在路上總覺得身上黏黏糊糊,衣服濕噠噠的;穿梭在申城的大街小巷之間,不由得心生一陣快快回家沖個涼水澡的渴望。
從淅淅瀝瀝下著雨的街道走進靜安寺的地鐵通道,走著走著,有一陣淡淡的白蘭香味傳來。循著香氣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位老婆婆坐在通道邊,賣白蘭和茉莉串成的手鏈。
雨中的這股暗香,把我的思緒拉回到今年5月的京都之旅。
就在3個多月前,我去了一趟京都。
說來慚愧,雖然本科畢業(yè)后曾經(jīng)作為學(xué)生在日本居住過半年的時間,大學(xué)時代也已參加過學(xué)?;顒釉L問過京都,但作為游客,真正花時間細細游覽、慢慢品味京都這座文化古都,卻還是第一次。
5月中旬,晚春初夏,京都的氣溫不高,每天都是不絕的霧氣和雨水。
這樣的天氣固然讓攝影愛好者們掃興不已,卻很好地烘托出了整座城市細膩、陰柔、不顯山露水的獨特古都韻味。
日語中有句諺語叫“從清水寺的舞臺跳下去”,意思是毅然決然地去做一件事情。雨水同樣無法澆滅我這趟探索古都的決心。到達京都的第二天早晨,我便啟程重游了清水寺,準(zhǔn)備順路去高臺寺游覽,然后一路步行至祗園。
沿著清水坂的下坡路走一會兒,路的右手邊便是產(chǎn)寧坂。再接著走一段路,便到了二年坂,豐臣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寧寧,在丈夫死后為其所建的高臺寺就在不遠處。兩坂之上,穿著浴衣的游人絡(luò)繹不絕,搭配著古色古香的街道,倒是也讓人賞心悅目。
漫步其間,七味鋪、茶具鋪、陶器鋪、漬物鋪里的貨物琳瑯滿目,既是店鋪,也是一幅了解京都人生活趣味的浮世繪。
走著走著,香氣涌動。隨著香氣尋去,一家京都有名的香鋪映入眼簾—松榮堂。
松榮堂之所以有名,固然離不開其300多年的悠久制香歷史。不可不提的是,1893年松榮堂通過在芝加哥世界博覽會上參展一舉成名,成為日本最早出口的商品之一。
探入店內(nèi),可見各個架子上陳列的各種香和香具,線香、錐香、香囊、香爐、盤香、香粉、香膏、香木等一應(yīng)俱全,而不同系列的香被不同樣式的包裝、以不同系列的命名給區(qū)分開來。
“金閣、京櫻、白云、清風(fēng)、五山、京松葉”,不同的香以京都季節(jié)和文化中的重要意象命名,既讓人羨慕京都人細膩的季節(jié)感知,也讓人感嘆店家對延續(xù)香道和香文化的滿滿誠意。
機緣巧合,在店里轉(zhuǎn)悠了半個多小時,聞了幾十種香之后,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最喜歡的是一種名叫“芳輪白川”的白檀線香。購置了兩盒以及一些香具以后走出店面,恍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日在店外燃燒的正是同種的“白川”線香。
也不知道是心理暗示,還是某種奇妙的緣分了。
談起日本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要說有什么特別突出的文化特點,大概不可不提對于季節(jié)變化的敏感,以及我們說起日本文化氣質(zhì)時,老生常談的“物哀”兩字。
“物哀”來源于佛教中的“無?!?,正因為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恒定的,就像櫻花短暫綻放而又迅速凋落,讓人感嘆美好事物的珍貴而短暫,才會讓人產(chǎn)生“珍惜當(dāng)下”的憐惜之情。夏天的煙火亦然,秋天的楓葉亦然,冬天的雪花亦然。
換句話說,風(fēng)物詩之所以美,大概因為它完全符合了日本文化中“活在當(dāng)下,同時為當(dāng)下有感而發(fā)”這一審美特質(zhì)。
這樣看來,比起茶道、花道、書道,香道無疑無限接近日本人的審美理念。
無論是線香、錐香還是盤香,經(jīng)點燃以后,讓人遐想萬千的,除了那源源不絕的香氣,更有那繚繞升起的青煙??澙@的青煙隨著空氣的流動不斷地扭動,讓人想起靈動自如的草書,灑脫飄逸,卻又永無定型。
如果是短線香,一般15分鐘左右便香燒殆盡,只留下香具里一條條的香灰以及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香氣。此時此刻,品香者的心中所想,要是借用浮士德臨死前的那句話,大概就是:
“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p>
日本人的生活里面,也有能夠留存更久的香物。
比如說,在圍巾、手帕等衣物制作的染色過程中便添加香料,讓其在出售時仍能帶有陣陣淡淡的香氣,使用者攜帶在身上的時候借著人體的體溫使香氣散發(fā),讓物品持有者在不知不覺中感到香氣圍繞,也起到安撫身心的效果。
而當(dāng)你走訪京都各地的老香鋪,除了家庭日常使用的線香、盤香,總能找到各式造型精美的香囊。除了以各色“和紙”精美包裹的用于衣服內(nèi)放置的香囊以外,還能看到根據(jù)季節(jié)的特色縫制的各色造型香囊。
作為夏季的特色,讓人印象深刻而又常常能看到的,便是帶著牽?;▓D案,或是形狀為牽?;ǖ南隳?。牽?;?,日語中寫作“夕顏”,在日本也被看作夏日風(fēng)物詩的代表之一。名字來源于該花黃昏開花,凌晨凋謝的習(xí)性。
在日本經(jīng)典名著《源氏物語》中,“夕顏”也是其中一名被光源氏鐘情的女子,只可惜在19歲被六條御息所的生靈害死。這大概是日本文化中“美好事物總是不可常駐”這一理念的又一注腳。
一般認為,香道大約在6世紀(jì),隨著佛教一起傳入東瀛。
根據(jù)《日本書紀(jì)》記載,在公元595年,一塊沉香木漂流到淡路島(今兵庫縣南部),島上居民試著將其與柴火一起點燃,發(fā)現(xiàn)其煙霧能夠飄到很遠的地方,覺得不可思議之際便把它遞交給朝廷。
而直至公元8世紀(jì)鑒真東渡日本,日本社會上層更多地接觸到佛教的同時,學(xué)會以香配合禮佛,才逐漸讓當(dāng)時的日本貴族把“香”當(dāng)作是唐朝文化教養(yǎng)的重要范式之一,不斷鉆研,使得香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也逐漸流行起來。
而“香道”與茶道、花道一樣,作為一門藝術(shù)成立起來,則是在禪宗當(dāng)?shù)赖溺爞}室町時代。
如今作為藝術(shù)而存在的日本香道,大概就像香囊、線香之于現(xiàn)代中國一樣,不是每個尋常百姓家都會有所關(guān)注或者有所使用。
日本香道仍然保留著濃厚的中國文化的影響痕跡。不論是香木、香料的選料,還是香具上的圖案,甚至是壓香灰時的手法,也仍與“陰陽五行”的理念相呼應(yīng)。
香道在日本傳承的歷史,讓我想起京都著名景點二條城內(nèi)著名的二丸御殿。殿內(nèi)無論是接待用的“遠侍間”,還是將軍與眾大名、老中們會面時使用的“黑書院”,都是一派飾有金漆的日式狩野派繪畫風(fēng)格;只有位于殿內(nèi)最深處將軍起居用的“白書院”,才飾有以西湖為靈感的水墨畫。
香道的內(nèi)核雖然無疑來源于中國,然而卻作為一種文化在日本獨特美學(xué)情景的供養(yǎng)下發(fā)揚光大。這既讓我感到些許自豪,同時也有欣賞和感激。
在日語中描述香道品香情景時,會有“香りを聞く”(這里的“聞く”在日常的語境中是“聽”的意思)這一說法,翻譯為中文,大概“品香”一詞比較合適。
雖然我沒能找到此說法的具體源頭,但細細品味,就像花道以花,茶道以茶作為載體一樣,香道以各色來自于中國、東南亞乃至世界各地的香木、香料為載體,而品香者需要五感通用,方能細細品味靜好而易逝的自然之美和時間的白駒過隙。
日本人“聽香”細品遠方的自然,我聞白蘭想起潮濕溫潤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