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各國的政壇,幾乎都可以看到“社會民主黨”的身影。這支發(fā)源于19世紀40年代、以民主社會主義或社會民主主義為指導思想的政治力量,仍然承襲“左”派風范,而且其中許多味道讓中國人熟悉。
德國人的認真舉世聞名。反省上世紀30年代魏瑪憲政失敗的歷史教訓,他們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叫做:“有憲政,沒有憲政者”。
波恩憲政建立后,專門從每年國民生產(chǎn)總值中撥出百分之一,建立政治教育基金會,用以培養(yǎng)新時期的“憲政者”,這就是德國政治基金會的來源。
其中,右翼政黨“基民盟基金會”以阿登納命名,左翼政黨“社會民主黨基金會”以艾伯特命名,此外還有各個小黨的基金會,都是按照各黨在議會中的席位分配金額,監(jiān)督十分嚴格。比如,我太太以私人身份隨行,機票需本人承擔,每天要交納旅館加床費,有些場合的餐敘她不能參加,只能坐在車里等;有些餐敘邀請參加,飯后卻必須另交餐費。這些做法一開始讓人不習慣,但很快就能理解這是政黨政治相互監(jiān)督形成的規(guī)矩,再小的開支都要一絲不茍,才經(jīng)得起其他黨派和媒體的曝光監(jiān)督。
德國人的認真還體現(xiàn)在他們的工作效率。在那里訪問的日子,幾乎每天走一個城市,一天會談五次,一日三餐都不放過,要與相關(guān)人士“餐敘”。會談對象與地點都是在幾個月前排定,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時間精確以半小時計。出國前我看到這份時間表難以置信,若有一環(huán)脫節(jié),后面所有的安排都會打亂,況且我們不是靜止在某一城市,而是馬不停蹄斜穿德國全境,從法蘭克福、漢堡、柏林、魏瑪、埃爾富特、埃森納赫、科隆,一直走到邊境城市特列爾、薩肯布呂爾!奇就奇在每到一地,時間表上的會見者全都準時出現(xiàn),而且衣冠楚楚,一塵不染,沒有一點忙亂跡象。這樣的工作節(jié)奏累壞了我們這些中國學者,就想能有一個地方從容住下,放松幾天。這個地方時間表上確實有,是在科隆附近聯(lián)邦總部政治教育會議中心,我們戲稱為德國的“中央黨校”,可以停下來住三天。薄暮時分到“黨?!保聿秃蠓庞硽v史紀錄片《德國走向法治國家之路》,第二天一早圍繞這部電影立刻發(fā)生爭論,結(jié)果還是沒休息!
這是一部文獻紀錄片,回顧德國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魏瑪憲政的歷史進程:工業(yè)革命、勞資矛盾、議會辯論、街壘起義,最后結(jié)論:是階級斗爭推動了歷史前進,德國能有今天的法治社會和全民福利,是無產(chǎn)階級斗爭的結(jié)果。
面對德國這一階段歷史,中國人都會感到親切,我們不正經(jīng)歷著工業(yè)化、城市化以及現(xiàn)代化的陣痛?如何實現(xiàn)社會公正,如何建立民主社會——我們本來就帶著類似問題來尋找借鑒的。但對這樣簡單粗暴的歷史敘述,把復雜歷史簡化為一根筋——只剩下階級斗爭,我難以接受,甚至感覺時空倒錯,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中國:語言是熟悉的,鏡頭是熟悉的,連解說詞的風格也像每天晚上“新聞聯(lián)播”那位多年不變的女播音員口吻: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這就不是在解讀歷史了,而是在宣示“真理”。這也真讓我開了眼界,才知道過去在中國存在的僵化思維,原來在西方左翼也同樣存在,連語言都很相近,可謂天下左派是一家。
我無法掩飾對這部電影的厭惡,自然質(zhì)疑為什么會在德國看到這樣的東西?為什么還會有如此粗陋的紅色史觀,以階級斗爭為紅線,片面解讀歷史?我還想說,但最終沒有說出口的是:它不配用來作為今天歷史學討論的引子。
德國教授回答說,電影是1971年拍攝的,這是那個時代的普遍看法。當時為了福利國家造輿論,把民主法治簡單歸結(jié)為工人運動的斗爭結(jié)果,并不代表今日歷史學家的看法。他本人也不贊成這樣的電影。但是中國朋友既然想了解德國民主法治的形成過程,而有關(guān)那一歷史階段的紀錄片在這里只有這一部,故而拿來作為引子,能引起討論就好。
我們六人同行,思想傾向四比二。我和另一個朋友屬于“反方”,為少數(shù)。多數(shù)中國學者不同意我對這部電影的評價,結(jié)果內(nèi)部又發(fā)生爭論。此“釁”一開,以后則天天發(fā)生爭論,見一事爭一事,為德國問題爭,為中國改革爭,爭得面紅耳赤。主辦方為如此坦率的爭論而高興,認為這才是訪問成功的標志。最后一天分手前,我們內(nèi)部的“正方”朋友也很直率地提出意見:此行收獲甚多,惟一的遺憾是,為什么總見不到社會民主黨人?主人史迪凡博士聞言,莞爾一笑,終于抖摟出那天晚上的秘密:
啊,你們不是已經(jīng)看到了嗎?那部引起爭議的電影,就是社會民主黨人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