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君
要用農民的思維方式去思考
《同舟共進》:我了解到您在增城紅花地村長大,2008年從廣東教育學院畢業(yè),手持教師證,原本可以去做一名老師,但2009年起,您就回到增城石灘鎮(zhèn)擔任村官,一做就是兩個任期直到2015年期滿。年輕人都渴望進城打拼,而您當時明明有機會走出農村,為何選擇回去,家人支持您的選擇嗎?那時您是怎么認識“村官”這個職業(yè)的,擔任村官6年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冼潤霞:2008年畢業(yè)時,我其實已經在廣州一家銀行找到工作,后來偶然見到增城招聘大學生村官,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一個愿望。我長大的紅花地村位于增城、惠州、東莞三地交界,交通不是很方便,讀大學時,村路都還是泥路。記得有一次,大二的時候,我從家里趕回學校,當時村里還沒通公交車,只能搭順風車出村,這趟順風車是一輛滿載小朋友的校巴。恰巧那天大雨滂沱,車子行駛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十分顛簸,嚇得小朋友哇哇大叫。當時我就想,都已經2005年了,居然還有這么落后的地方。紅花地村是一個自然村,常住人口大概400人,當時從屬的行政村是龍地村,常住人口大概2500人,兩村之間被廣深鐵路隔開,紅花地村的發(fā)展相對滯后。常年有幾百人生活的村落居然連一條硬化路都沒有,所以我想,有朝一日,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回去推動村里修一條路,讓大家出入平安。
家人是比較支持我這個決定的,畢竟我是回到自己家鄉(xiāng),離家也近。壓力主要來自村里的熟人,他們覺得我畢竟好不容易考出去讀了大學,現(xiàn)在又重新回到農村,一些人難免誤會:你是不是在外面書讀得不好或是找不到工作之類的,怎么還倒退回來了。
對于村官這個職業(yè),其實我當時心里也
沒底,不太清楚到底是做什么的??吹皆龀怯姓衅福揖蜕暇W查資料,了解到國家原來在2008年就出臺了針對村官的政策,浙江一帶也已經有了第一批大學生村官??吹綄Υ骞俟ぷ鞯慕榻B,我想自己是在農村長大的,現(xiàn)在只不過是回到成長的地方工作,應該不難,后來發(fā)現(xiàn)當時自己的想法還是比較天真。在村里面生活,身份是一個村民,只要遵守法律法規(guī),你可以自如活動,但作為一名村官,在村里工作就要為村民著想,為他們干實事,得到他們認可。
回想起在沙頭村擔任村官的經歷,一開始,在最基本的說話方式上,我都花了一點時間去適應。為什么連說話都要適應?因為村民講話是很通俗的,直來直往,有時甚至還會開一些得罪人的玩笑。那時我剛畢業(yè),沒什么社會經驗,又是一名女村官,聽了這些玩笑會覺得不舒服。后來理解了,這就是村民慣常的說話方式。這是在工作環(huán)境層面的適應。其次,讓大家認可我的工作也經歷了一個過程。有一次,沙頭村要出資幫村民統(tǒng)一登記購買養(yǎng)老社保,農民的社保有5個檔次,為了讓他們利益最優(yōu)化,我就幫他們購買了最高檔次,村民買最高檔次,政府也相應買最高檔次,日后的保障也最大。但由于這些錢不是馬上可以返回到他們手里,有的村民就不理解,有一個平時和我關系還比較好的村民甚至打電話給我,說如果我?guī)退I最高檔次,就去法院告我。他覺得我損害了他的利益,他只想出最少的錢去買,寧愿把錢留在自己口袋里。后來我又跟他解釋了很久,加上他身邊親戚朋友的影響,他才最終想通了,還打電話來跟我道謝。這是我當村官期間覺得最委屈也最難忘的事。這件事讓我明白,為村民爭取最大福利,不是依靠自己埋頭苦干就行了,而是要站在他們的立場上,用他們的思維方式去思考,融入他們,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做村官6年,我最大的感觸是增城整體的變化非常大。首先是農民的主體意識提高了,他們接觸信息的渠道和媒介多了很多,知識面也擴大了不少。所以在農村里開展工作,不能再像幾十年前那樣開個會說一說就完事了,而是要更多地爭取他們真正的認同。比如之前沙頭村要推動殯葬改革,我們就帶村民去走訪別的村,讓他們親眼看看別人改革的效果,以此來說服他們。
第二是環(huán)境變化非常大。19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我讀書的時候,增城已經是一個縣級市,但當時走在路上,總覺得它更像一個鄉(xiāng)鎮(zhèn),無論是人行道還是綠化帶都還沒鋪設好。再看現(xiàn)在的增城,經過10年發(fā)展,環(huán)境從內到外都變得非常優(yōu)美。
第三是村民的生活保障水平得到了較大的提高,包括醫(yī)保、社保、公共體育設施,還有針對村民尤其是老人家的文化建設,比如電影、電視下鄉(xiāng)等,做得比較到位。前段時間,廣州開通了直達增城的地鐵,從市中心到增城不用1小時,增城真正成了廣州的一個區(qū)?;诘乩砦恢脙?yōu)勢和土地資源、環(huán)境資源的良好基礎,未來的增城還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值得期待。
農村需要年輕血液
《同舟共進》:2014年全國“兩會”的小組討論上,習總書記下了您所在的組,您當時直言不諱地提出大學生村官難以扎根農村的問題,指出背后的原因主要是村官收入偏低,難以支撐家庭,以及在服務期滿后不知出路何在。4年過去了,這種情況改善了嗎?
冼潤霞:當時在小組討論上,我的發(fā)言主題是要多吸引青年人才到基層,推動基層發(fā)展。我以大學生村官為例,覺得國家引導和鼓勵大學生當村官,政策初衷是很好的。但這樣還不夠,這個群體的出路還不夠暢通,大學生到了基層后,政策如何幫助他們留下來,讓他們在基層安家立業(yè),這就關系到現(xiàn)實的收入問題。廣東地區(qū)和全國各地的大學生村官一直有通過微信群交流,我了解到不論在哪里做村官,收入都不高,交友圈子也比較窄。大部分大學生村官一畢業(yè)就到農村工作,做兩個任期6年下來,期滿時大概二十八九歲,正是談婚論嫁、成家立業(yè)的時候,如果政策沒有給予足夠的支持,考慮到職業(yè)發(fā)展和家庭需要,很多人是想留也留不下來的。
年輕血液的注入對農村的影響是很大的。我去沙頭村工作之初,村委會里明明有電腦,但都被放在一邊,鋪滿灰塵,沒人會裝、會用。我親手裝好電腦、打印機,拉好網線,改變了他們原來用紙筆工作的習慣,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也規(guī)范了工作流程。煥發(fā)農村的生機,十分需要年輕人的加入,鄉(xiāng)村振興最關鍵的因素也是人,沒有人的鄉(xiāng)村振興只能是一句空話。所以我當時才提出,不要讓年輕人因為夢想而回農村,卻因為現(xiàn)實而不得不離開。
這些年,政府越來越關心大學生村官的發(fā)展。比如十二屆全國人大期間,每年休會那天,我們11名大學生村官人大代表就會去中組部集中,相關領導會聆聽我們工作一年的反饋意見,給我們指導。2012年,中組部等六大部門聯(lián)合出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大學生村官工作的意見》,我們村官內部稱之為“13條”,此前只有“5條”。“13條”從招考選聘到考核管理,從教育關愛到發(fā)展出路,都有了更加明確具體的指引,一系列的保障機制逐漸健全。同時,廣東省以廣州為中心,在健全大學生村官保障方面也做了很多努力,取得了不少成果。
《同舟共進》:您的任期已滿,結合經歷回看,要讓大學生扎根基層,實現(xiàn)夢想,還需要哪些政策支持,您會想要對有志成為村官的大學生說什么?
冼潤霞:出路對于大學生村官而言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任期屆滿時,很多大學生村官內心其實都會感到迷茫,畢竟在農村待了那么多年,和同齡人乃至村外的大社會都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jié)。你讓他們重新去企業(yè)里就業(yè)是相當困難的,他們在農村積累的經驗,走出去后可能也基本用不上。另一方面,對于政府來說,這批人才是很寶貴的,他們深諳基層情況,和農民打成一片了。如果期滿就讓他們離開,然后又重新招收一些沒有經驗的大學生,那就相當于流失了一批人才,還要重新投入培養(yǎng)成本。這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損失。
所以我認為,無論是針對在職的還是期滿的大學生村官,政策都要盡可能地整合他們,讓他們留在基層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當然,我說的基層不限于農村,我們不可能要求他們30年都待在同一條村里,這是不現(xiàn)實的,國家政策向來也鼓勵村官流動。他們的出路可以是鄉(xiāng)鎮(zhèn),可以是區(qū),以他們的能力和經驗,在鄉(xiāng)鎮(zhèn)和區(qū)可以服務更多的村,總之要為他們創(chuàng)造在基層上升的渠道和空間,讓他們繼續(xù)發(fā)揮作用。近兩年大學生村官的出路總體上比以前拓寬了,比如各級黨建工作,會注重從期滿的大學生村官中吸納人才。
有志成為村官的大學生首先要有心理準備,特別是沒有在農村生活過的,要知道城市和農村還是存在一定差別。不要覺得“農村只是悶一點”,不是的,農村一樣有網絡,有消遣娛樂的地方。我說的差別是城市的生活比較便利,衣食住行可以隨時滿足,城市人的整體水平和素質可能也相對高一些。而在農村,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會更接地氣,村民也比較樸素,說話做事直來直往,不懂拐彎抹角。所以,新村官在心態(tài)上要事先做好調整。
第二,想要投身村官這個職業(yè),還要有準確的自我定位。雖然考上村官時都是大學生了,但到了農村入職,你就是一個“小學生”,什么都要從零開始學習,要虛心地向村民和老一輩村干部討教,放下身段與他人溝通。
第三,第三,對農村和鄉(xiāng)土文化要有歸屬感。如果只是單純地把村官當成一份普通的工作,那么你在農村就只會是一個過客,而想要建設好農村,就必須真的眷戀農村,這樣才會真正為村民著想。
第四,農村政策要因地制宜地想要改變一些落后的面貌,而不是為了應付工作任務和搞好政績。
《同舟共進》:黨的十九大報告把鄉(xiāng)村振興列為國家戰(zhàn)略。您如何理解“鄉(xiāng)村振興”,在您心目中,美麗鄉(xiāng)村的圖景應該是怎樣的?
冼潤霞:“鄉(xiāng)村振興”說起來只有四個字,但以我們長期在農村工作的經歷來理解,實際做起來涵蓋的內容有很多。首先是地方鄉(xiāng)鎮(zhèn)的文化風俗要得到保留和傳承。第二,農村的規(guī)劃要跟得上地方日后長期的整體發(fā)展。第三,農業(yè)的現(xiàn)代化水平有待提高。第四,現(xiàn)在留守農村的老人不在少數(shù),因此農村居家養(yǎng)老的配套設施要盡快到位,包括養(yǎng)老的場所,村民的社保、醫(yī)保,以及基礎醫(yī)療。第五是農村基層治理模式的完善,包括黨建、村建、環(huán)境治理,等等。這些內容每一塊做起來都要仔細規(guī)劃,需要長時間推進落實,很不簡單。舉個例子,以前的村道只有2.5米寬,后來拓寬到4米,但你看看現(xiàn)在村民的生活水平,多少戶人家已經有小轎車了,可路還是那么窄,明顯跟不上發(fā)展需要了。
而且,“鄉(xiāng)村振興”表面上對每個村可能是一樣的,但實際做起來,每個村都應該因地制宜,不可能一樣。有的村可能更注重傳承古老傳統(tǒng),比如杭州龍門古鎮(zhèn),有的村更適合建成風景文化村,或生態(tài)養(yǎng)老村,或旅游特色村,或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村……總之,每個村都有自己的特色元素和長處,應該自然而然地利用起來,做到“一村一策”。
我特別不認同把鄉(xiāng)村打造成充滿商業(yè)氣息,城不城、村不村的樣子。現(xiàn)在很多城市人厭倦了城市生活,偶爾想要回到鄉(xiāng)村,喜歡“純農村”的感覺,呼吁保留農村原貌。其實保留“純農村”是好的,但前提是,農村在生活水平和基礎設施上不能和城市有太大差距,只要能做到這一點,我相信很多村民是樂見其成的。
鄉(xiāng)村振興需要長遠的布局和周全的謀劃,并不是政策下來,短時間內就能見到成效的,其實不只是鄉(xiāng)村,在鎮(zhèn)、區(qū)和市的層面也是這樣。最重要的是,負責推進落實鄉(xiāng)村振興的人,對鄉(xiāng)村必須要有一種情懷,要發(fā)自內心。
《同舟共進》:說到鄉(xiāng)村振興,最近幾年村民比較關心的議題有哪些?
冼潤霞:土地使用問題是農民當下最關注的議題?,F(xiàn)在還留在農村耕地的是50歲以上的中老年村民居多,最老的有七八十歲。再過10年,如果耕地還沒有得到集體安排或開發(fā),可以想見,會有越來越多的耕地被閑置,很多農民對此感到憂慮。另一方面,現(xiàn)在的農田雖然可以承包,但農村卻沒有足夠的年輕人留下來耕種,所以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政府該如何引導農村承包流轉大面積的農地,怎樣實現(xiàn)整體發(fā)展。
比如,此前沙頭村就引進了一個企業(yè)運作的蔬菜基地,把村里兩千畝的土地給了這個基地去耕作,一來解決了土地使用問題,村民可以收租,二來還解決了部分村民的就業(yè)問題,一些婦孺勞動力也可以在基地找到工作。
農村土地和農業(yè)生產未來如果不走向現(xiàn)代化和規(guī)?;?,是很難持久的,哪怕想把農地建成農家樂或家庭農場,也應該按照企業(yè)化模式來運作。廣東粵西地區(qū)其實擁有豐富的土地資源,但由于人力資源不足和商品流通渠道有限,所以土地使用率不高,珠三角的情況相對好很多,土地基本上全年都在使用。
其次是環(huán)境治理問題。改革開放40年,珠三角很多地方都曾有小工廠、小作坊,隨著經濟發(fā)展,它們如今已經陸續(xù)遷移了,而一些偏僻的農村就成了工業(yè)垃圾或污染的去處。農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迫在眉睫,需要下決心去整治。
第三是基層治理問題。農村一直實行村民自治,直接選舉,村里比較大的事務一般通過村民代表大會決定。但在實際工作中,一年下來,召開村民代表大會的次數(shù)其實并不算多。
基層治理講求民主法治
《同舟共進》:您曾任職的下圍村曾是“問題村”,但經過建設,現(xiàn)已成為農村基層治理的典范,無論是村內的民主法治建設還是農民的參政議政意識和素質,都有了長足進步,這是怎么做到的?
冼潤霞:1998年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組織法》,標志著中國鄉(xiāng)村走進了直選時代,而下圍村幾乎是最后一條把直選付諸實踐的村。
此前,下圍村一直是“問題村”,村民上訪不斷,村干部不團結,村內財務不公開,村內家族幫派政治嚴重,等等,連央視《新聞調查》都曾報道過。
從1990年代到2013年前后,下圍村內亂了20多年,村民身心俱疲,渴望改變。終于在2014年換屆時碰到了機遇,新的村委會主任郭慶東上任。他是本地人,年輕時到東莞闖蕩,回下圍村參選時,生意已經做得風生水起,原本是沒有回去蹚渾水的必要的,但抱著改變村貌的心態(tài),決定回去一試。另一方面,當時增城市政府和石灘鎮(zhèn)政府都非常支持。
新建起村委會后,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設立村民議事大廳,定下議事規(guī)則,并逐漸完善。這套制度需要“硬件”和“軟件”的配合。2014年起我到下圍村工作,印象比較深的是,村委會招募村籍大學生,請他們利用假期時間幫忙組建“硬件”,比如組建微信公眾平臺,這個平臺日后用于直播每一次議事大會。
另一方面,村委會繼續(xù)完善“軟件”,也就是議事規(guī)則,緊緊圍繞一個核心,即“三個防止”:防止村書記、主任取代村兩委,防止村兩委取代村民代表大會,防止村民名義上有權、實質上無權。村民議事大會其實從村民自治制度建立開始就有了,但實際運作時,很多情況下都是村委直接拍板就算了,即便召開議事大會,也是走過場,流于形式。
在村民議事大廳的運作中,流程也制定得越來越精細,分工越來越明確。比如,要召開一次會議,首先會征集議題,至少提前三天通過微信公眾號、村廣播、公告欄等渠道向全體村民公示,然后才正式召開會議,基本每月召開一次,這個頻率算很高的。整個會議過程都會通過微信公眾平臺向全村直播。
這一整套議事規(guī)則的特點在于抓住了民主和法治,每件村務都盡可能爭取到更多村民的認可。以前村務決策缺乏這套規(guī)則,村里開了會,會議成果的公布也不規(guī)范,以訛傳訛,最后造成誤會。比如下圍村要建清水湖公園,最大的難題就是部分村民亂搭亂建,違規(guī)占地。那些地本來就屬于村集體,村里不可能賠款征收原本就違規(guī)的占地。這個問題最終通過村民議事大廳解決,大家一致認為應該無償收回這些土地,限定當事人在一定時間內歸還,否則將由村集體處理。在全村兩千多人的監(jiān)督下,違規(guī)占用的土地最后順利歸還給村集體。
下圍村很多類似的物業(yè)遺留問題都通過這個途徑解決了,成效非常顯著。
通過這樣的基層治理模式,村民更加關心和投入村務,相應地,大家也共同從中獲益。這套議事規(guī)則建立前,2013年下圍村的集體年收入大概是390萬元,到了2017年底已經超過2000萬元,這些收入又會用于提高村民福利,比如用于發(fā)放老人每月的“生果金”或組織節(jié)慶活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