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晶晶
作家老舍邀她同過生日,從此不知親生父母何許人的她有了自己的生日;藝術(shù)大匠齊白石認她做了小女兒,并且視如己出;畫家黃永玉給她的回憶錄寫序,頭句便直言“漂亮”……而神童劇作家吳祖光娶了她,更承諾“一生負責(zé)”。倘若囿于這些“故事”,她似乎貴人運極佳。
事實上,跌宕起伏的特殊年月,前所未有的苦難幾度來襲,連其引以為命的“評劇”都幾被摧毀……流年百轉(zhuǎn),她首先活成了自己的“貴人”。
——“評劇皇后”新鳳霞,人生注定別樣得傳奇。
(1)
她本是蘇州人,從小被拐賣到天津。記事起拾煤渣兒、串糖葫蘆兒,穿面布袋拆染制作的舊衣:冬天夾棉花,夏天去里表……二伯父拉京劇小弦,堂姐楊金香乃京劇刀馬花旦演員,她賴在戲院后臺有板有眼地跟隨比劃,甚至忘記吃飯。養(yǎng)父母拗不過倔強的女兒,決定送十二歲的她拜師學(xué)藝。她先后向小五珠、張福堂、碧月珠等幾位師傅學(xué)習(xí)評劇。有位師傅跟她講:天上的光是霞,你叫“新鳳霞”吧。有了藝名,新鳳霞滿心歡喜。
畢竟得益于“京劇”這個曲徑通幽的底子,新鳳霞倒是記得快也學(xué)得像??上男]進過學(xué)堂的她識字不多,通篇劇段只能依賴“口傳心授”:師傅教臺詞、比唱腔,徒弟一句一段跟唱;師傅不說劇情,更不分析人物特點,表情、身段等一概得照搬前輩。
但是有一點,師傅們都在強調(diào):學(xué)戲不易,勤學(xué)苦練方能成事。天上掛著星伢子,新鳳霞跑到墻子河或八里臺“對水吊嗓”:三九天手皴腳裂,酷暑天汗?jié)褚律?。立在朦朧的晨光里,她遵循師傅的教導(dǎo),張開嘴放松喉嚨喊,閉上嘴以鼻腔出音。盡管老舊的練聲方法似乎忽視了個人的嗓音特色,但“小肚子用勁”的丹田之氣還是生生悟了出來。新鳳霞的“戲音”愈加鮮美動人。
可惜好景不長,貧困的家庭捉襟見肘,剛學(xué)幾出戲的新鳳霞不得不提前登臺“以藝養(yǎng)家”。別看她年齡小、資歷淺,可摸爬滾打毫不含糊:扮小娃、飾丫環(huán)……連“跑龍?zhí)住?、“帽兒戲”都做得一本正?jīng)。新鳳霞心間擁有一個夢想:將來定要飾演主角!有機會跟戲就有機會“偷學(xué)”嘛。
當時,“評劇大王”劉翠霞的“釅茶功”備受青睞。為了進趟山霞社近距離地感受這位名角兒的唱法與氣口,十三歲的新鳳霞絞盡腦汁。終于得師父引薦,她斗膽獻唱一段劉翠霞的代表作《勸愛寶》。哪知,劉翠霞認為自身權(quán)威受到挑釁而面露惱色,接下來卻讓新鳳霞在《打狗勸夫》中飾演一個“狗形”。新鳳霞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像這樣,新鳳霞從不抱怨跟戲累,從未嫌棄唱戲乏,沒有戲份時甘愿呆在戲臺角落里,恨不能把臺上的一顰一笑刻進腦子?;丶乙院笠娍p插針,對著鏡子反復(fù)練習(xí),一來二去竟把各家流派學(xué)到神似。沒多久,《三笑》、《蘇小妹》……許多評劇傳統(tǒng)曲目都會唱了;小生、老旦、青衣……各種角色都能唱得了了。
一次,演《唐伯虎三笑點秋香》的女主角鬧婚變“撂臺子”,新鳳霞被臨時委以飾演“秋香”的重任。此前她一直扮小丫環(huán)“冬香”,也曾因扮相出眾而遭受奚落,甚至被生生摁上“丑黑眉”……猶豫片刻,新鳳霞走上舞臺,興奮、驚喜、膽怯……五味雜陳,化作優(yōu)美的唱腔騰空而出。
初嘗甜頭沒幾天,戲院老板又為賺錢整出個花樣:反串小生“唐伯虎”試試。有些刁難,有些困難,為了駕馭三寸高的厚底靴,新鳳霞早起晚睡練習(xí)“走步”。接演唐伯虎時,走臺子、亮靴底……每個動作做得唯妙唯肖。
(2)
新鳳霞其實不愿停留在對前輩的機械性模仿上:當初練習(xí)劉翠霞的唱腔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飆高”并不適合自己;而今有了擔(dān)綱主角的機會,她簡直如魚得水,推陳出新的靈氣傾瀉而出。
1943年,新鳳霞先后在燕樂、中華、天寶等劇場演出。相對原來窄小的戲臺,這些劇場可以容納各路觀眾。當時劇場演出沒有限定,評劇、曲藝經(jīng)常同臺。京劇勢足,昆曲婉轉(zhuǎn),琴書多彩……兒時的學(xué)藝熱情“倏”地重燃,她對一切的美毫無違和感。
新鳳霞很快學(xué)了些京韻大鼓、河北梆子等唱段,也常?!熬葓觥?、“反串”……話劇在當時有“新戲”之稱,許多年輕的話劇演員懂知識、有文化,從舞臺背景的布置到情節(jié)對話的設(shè)計獨具匠心。新鳳霞提議用評劇演繹話劇里的“新故事”,在她的努力下,話劇《雷雨》、《茶花女》、《魂斷藍橋》等無不充實了傳統(tǒng)評劇的范本。
1949年10月,為配合建國后第一部婚姻法的普及,北京市婦聯(lián)主任張曉梅向新鳳霞推介說唱本《劉巧團圓》。拿到故事??男馒P霞立即忙活開來,大家齊心協(xié)力,評劇劇本《劉巧兒》誕生了。再后來,劇作家王雁對《劉巧兒》加以整理,導(dǎo)演夏淳進行重排,劇場演出的同時,由新鳳霞主演的同名評劇電影也如約搬上熒幕。
多方汲取、碰撞、整合中,新鳳霞不驕不躁。她所飾演的主人公有血有肉,個個堪稱經(jīng)典。她的“新派”評劇初露頭角:“京白咬字”字正腔圓,和上婉轉(zhuǎn)細膩的“疙瘩腔兒”,配上生動柔美的舞蹈,即使沒有字幕也人人聽得明白。戲劇理論家胡沙曾表示:評劇史上有兩大革新家,第一個是創(chuàng)始人之一成兆才;第二個就是新鳳霞。
(3)
上世紀四十年代,吳祖光編導(dǎo)的電影《莫負青春》上映,新鳳霞在戲曲演出時時常加唱該片的流行曲《小小洞房》和《莫負青春》。當她終于有機會見到吳祖光,更是顛覆了對“文化人”的想象:沒有清高和刻板;只有儒雅和風(fēng)趣。她進出與之“談婚論嫁”的想法——這并非心血來潮。她從話劇演員那里見識過知識的力量,吳祖光會寫文章和劇本,能寫話劇和戲曲……新鳳霞需要這樣的伴侶。
有人不曾看好他倆的婚姻,率性的新鳳霞決定“揚眉吐氣”:跑去大柵欄新生禮服店挑選白紗禮服,一并預(yù)約鮮魚口的照相館與鼓號樂隊。吳祖光則甚為“低調(diào)”:他讓郁風(fēng)給新鳳霞設(shè)計一件紫色旗袍,外搭灰色絨背心、黑色半高跟鞋;自己穿藍西裝,配白襯衫與紅花領(lǐng)帶。由于家庭背景、文化學(xué)識等諸方面的差異,類似的小插曲在他們婚后亦如影隨形;然而在共同的精神支撐下,吳祖光的內(nèi)斂與新鳳霞的活潑又足夠相得益彰。
吳祖光在香港做電影編導(dǎo)時攢了些錢,他在北京王府井大街買下一座四合院。北屋靠窗的位置陽光剛好,擺上雕花嵌石的小書桌,旁邊聳個紅木書架,吳祖光教妻子認字讀書、寫字改戲。閑暇時領(lǐng)她逛書畫店、看足球賽事。來往的朋友多是各類藝術(shù)家。比如詩人艾青,結(jié)合自己一定的美術(shù)功底給新鳳霞講“審美”概念:評劇如同有聲的畫,新派藝術(shù)要以“詩情畫意”再現(xiàn)生活美與人性美。音樂家盛家倫教新鳳霞音韻與樂理,告訴她“要發(fā)揮中音區(qū)所長”。京劇大師梅蘭芳對新鳳霞的舞臺氣質(zhì)大加贊賞,并鼓勵她精益求精……新鳳霞的藝術(shù)理念逐步達到巔峰,鍛造新派藝術(shù)的決心與信心愈加堅定。
1957年,吳祖光被錯劃為“右派”,發(fā)放到北大荒接受改造。當時有人強迫新鳳霞與吳祖光離婚以示劃清界限,新鳳霞果斷拒絕。但這以后,她的評劇之旅橫遭“綁架”:不許演黨員,不許演英雄,更不許接受正向的報道與宣傳……舊社會,新鳳霞曾經(jīng)揮舞魚枷鎖鏈把《蘇三起解》演成了“蘇三打狗”;如今藝術(shù)的春天不會太遠,她告訴自己“逆風(fēng)行船拼命趕”。在天津中國大戲院演出《無雙傳》時,不過兩天功夫一個月的票便被搶光;去北京石景山鋼廠演出《紅河一條龍》時,只輪上四句唱的新鳳霞依舊句句唱到了觀眾們心坎兒上……
十年浩劫開始,新鳳霞被迫在深達十幾米的地下挖了六年多的防空洞,因此患上嚴重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和高血壓。1975年一個寒冷的早晨,她不慎跌倒在臥室門口——病弱的身體引發(fā)腦溢血,幾乎再沒重返舞臺的可能。
1979年,新鳳霞和吳祖光的錯案得到平反,先前由她主演的戲劇影片《劉巧兒》、《花為媒》等重回?zé)善?。很多觀眾寫信問候,也有人登門拜訪。吳祖光安慰流淚的妻子:不能演戲了,咱就畫,就寫啊。新鳳霞有雙巧手,從前畫花樣、繡戲衣,何況她的“爹爹”是齊白石?,F(xiàn)在,新鳳霞每畫一張交由吳祖光題字,恰巧應(yīng)景爹爹當日戲說的“霞光萬丈”。另外,多年的學(xué)戲經(jīng)歷讓新鳳霞擁有不錯的記憶力和感知力,她把自己的家庭與舞臺生涯寫出來,不會寫的字暫且畫上符號,每完成一篇向吳祖光請教。新鳳霞創(chuàng)作了幾千張水墨畫和近四百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
1998年4月12日,七十一歲的新鳳霞逝于江蘇常州,彌留之際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是“回首往事……”
——是的,她對往事飽含深情,如同吳祖光的“生正逢時”。她始終癡情,豁達,向上。
編輯/書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