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啟明

【摘要】在史華茲所撰寫的《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一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嚴復對西方的富強及科學的蓬勃發(fā)展一直有所思考，他認為原因在于其科學知識背后存在一種思想和價值觀——即一種“舊進無疆式精神”的有無致使中西方在近代產(chǎn)生了巨大不同。通過探究西方在這一精神上產(chǎn)生的原因，有助于使我們了解其背后所隱含的思想文化背景，并加以反思和借鑒。

【關鍵詞】史華茲 嚴復 超越 人文精神

作為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的著名學者，本杰明。史華茲借《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向我們展示了作為中國近代開眼看世界第一人——嚴復的生平思想脈絡。嚴復在求學時期便一直帶有一問題，即“西方富強的秘密是什么”。這一問題，經(jīng)對西方科學知識的學習，使他了解到，西方的富強離不開其科學技術的發(fā)達。

但嚴復的進一步深入研究發(fā)現(xiàn)，科學技術的發(fā)達，其實質在于“對現(xiàn)實的完全不同體察”。正如史華茲在書中所言：“嚴復在福州、樸茨茅斯和格林威治所學的各種科學知識，其意義不僅在于各自的具體應用，還在于這些科學所牽涉到的方法包含著通向真理本身的鑰匙”。嚴復通過斯賓塞的書認識到“科學的修養(yǎng)使人們得以擺脫感情的迷霧”。對于這一蘊含其中的“修養(yǎng)”，嚴復總結到：“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復衰，既治不可復亂，為學術政化之極則”。這一日進無疆式的精神，成為了西方諸學者對科學研究的動力之源。此種充滿超越性色彩和追求真理的精神，是如何在西方得以產(chǎn)生的，為何中國古代產(chǎn)生不了嚴復所說的日進無疆式的一種精神，就是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了。

一、西方“日進無疆式精神”產(chǎn)生的背景

（一）哲學思想背景

在嚴復看來，“日進無疆式精神”與“科學精神”關系甚密。眾所周知，哲學與科學是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的。這一點從西方哲學起源和發(fā)展上，便可窺其端倪。嚴復在斯賓塞的書中發(fā)現(xiàn)，西方的這一精神充滿著哲學意味一各學科一下子被按照廣泛的哲學原理加以解釋，并被置于一個包羅萬象的系統(tǒng)中。在這一套系統(tǒng)中，每門學科都有自己適當?shù)奈恢谩薄?/p>

西方哲學的起源是泰利斯、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西美尼等為代表的古希臘樸素唯物主義學說家。其一系列哲學認識，雖然在現(xiàn)代看起來稍顯粗糙，但已經(jīng)帶有了些許自然科學的色彩，即通過對自然現(xiàn)象的觀察，來探求世界本原。

同時，這些關于世界本原的討論，逐漸發(fā)展到了后來關于神學的討論，再進而到唯理論和實在論之爭，產(chǎn)生了以笛卡爾、康德、黑格爾為代表的一批近代西方哲學家對形而上學和理性的探討，實是一種“日進無疆”式的上升。除此，用作為“人”這一主體，用理智去分析和了解其自身所處的外在經(jīng)驗世界，也帶有了一種通過主體認識客體，充滿思辨的思維方式。

在這個過程中，便從哲學衍生出了早期的物理學、化學、天文學等分支領域，這些領域具有了普遍理論化、系統(tǒng)化且能反映事物規(guī)律的種種特點。一種著眼于宇宙本體層面，力圖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的“日進無疆式精神”，扎根在西方諸學科領域的研究者心中，推動著西方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發(fā)展。

（二）宗教背景

在西方遠古時期，占星術、草藥學知識是巫術重要的組成部分。而西方近現(xiàn)代科學的產(chǎn)生，也與哥白尼以“日心說”反駁天主教會的“地心說”不無關聯(lián)。麥哲倫的航行證明了地球是圓形，使人們逐漸真正認識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并不是如原始宗教理論中所描述的一樣。在科學史專家R.霍伊卡（1906-1994）看來，人們對上帝的看法，影響了他們的自然觀，這種自然觀又會進一步影響他們探究自然的方法，科學更多的是某種宗教觀念的結果。

而在宗教信仰問題上，以早期羅馬教廷和后來的基督教為例，均為“一神論”宗教。這樣產(chǎn)生的神人關系，神是超越在人之上，高不可攀的存在。雖然“一神論”遭到了嚴復的反感，但是我們不可否認，高高在上的“一神論”使人們不得不去以縱向上升的神秘方式思考自我，進行自我批判，希冀能感知神性。史華茲亦在書中明確指出，西方人民所受的宗教教育使他們能夠感受到“上帝正在注視著他們，甚至他們的內心世界”，因此無論如何都能夠進行一種內心的自我反省。這體現(xiàn)了一種超越人本身、向往未知的思維，這種思維便是嚴復所講的“日進無疆式精神”的內核所在。

經(jīng)過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后，西方宗教信仰與追求科學也并不相違了，閱讀自然之書與閱讀《圣經(jīng)》之書是統(tǒng)一的。因此，在面對自然界時，會促使人們想要進一步發(fā)掘宇宙真理，自發(fā)地具備一種超越日常經(jīng)驗層的理想主義和冒險觀念，這也是“日進無疆式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

因而毋庸置疑，宗教思想對西方近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雖然這其中伴隨著與科學的斗爭，然而正是西方的科學家們擁有敢于質疑宗教和自我反思的精神，以及對世界本原、規(guī)律不懈追求的“日進無疆式精神”，才使科學有了質變突破。

二、中國古代缺乏“日進無疆式精神”的原因

（一）傳統(tǒng)主流哲學思想的框架性

中國哲學的發(fā)端，相較西方，大為不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哲學家們是在戰(zhàn)亂的日子中思考政治和倫理。是時群雄割據(jù)，百家爭鳴，《漢書。藝文志》中將當時天下學說分為九流十家，其中儒、道、法、墨家作為四個主流學派，追隨者眾多。然而，這些思想?yún)s大部分與社會統(tǒng)治相關，不論是儒家的“內圣外王”還是道家的“無為而治”或是墨家的“兼愛”、“非攻”、“尚賢”，法家的“緣法而治”，又如縱橫家、雜家、農(nóng)家的思想，都帶有維護社會統(tǒng)治的意味。著眼于名實關系辯論的名家雖然帶有一定思辨意味，卻為當時的人們所不喜。而包含了若干天文、歷法、氣象和地理學知識的陰陽家學說，誠然有一定的科學意味，但其“五德始終”理論則在夾雜迷信色彩的同時，依舊未脫離為政治服務的窠臼。嚴復所言的“日進無疆式精神”，在萌發(fā)階段已然滯后。

自漢朝開始，儒家思想登上了歷史舞臺，成為了兩千多年封建統(tǒng)治的主流思想。這一思想具備幾個顯著特點，其一是重日常倫理。無論是早期的孔孟思想還是后期的理學，都將學說的重心放在了“人”上?！叭绾纬扇恕?、“人人關系”等問題成了孺家學者探索的重點。傳統(tǒng)中國的個人社會感充其量表現(xiàn)在有限的“特殊的”關系之中，即與其他個人的關系和同很小的團體的關系之中，而對宇宙本源的研究，儒家只是訴諸于一個“天”字，且這個“天”更多的是道德合理性，和封建統(tǒng)治者的政權合理性來源，非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宇宙本原。

其次，儒家經(jīng)典作為古代科舉的考試內容，是當時知識分子們需日夜鉆研的知識。這些思想，作為社會學者上升到國家政治領域的唯一考核內容，極大地扼制了知識分子們在科學上的創(chuàng)造力，使其難以擺脫這一認知的牢籠，又何以“日進無疆”？須知人們對未知世界的認識，需要的便是一種大膽無畏的探索和革新精神，而奉行“中庸”的儒家思想以及后來的陽明心學、程朱理學則將這一精神扼殺其中。在史華茲的研究中，他指出“中國圣人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在限制和禁錮個人的潛在能力，而近代西方則創(chuàng)造和培育了旨在解放這些能力的制度和思想”。在這樣一群知識分子的眼中，關于各種發(fā)明和創(chuàng)新，充其量也只是為農(nóng)業(yè)、水利等有利于統(tǒng)治的行業(yè)服務。

這樣一種思想框架，使得19世紀末以前的中國早期知識分子們都禁錮在了社會政治、倫理等日常經(jīng)驗層次上。甚至在經(jīng)歷兩次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所進行的洋務運動，也僅是在力求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前提下進行的器物層改革，“師夷長技”也只是為了“富強”，“中體西用”四字中，“中體”二字的分量也比“西用”更加重要。在這個階段，贊賞西方軍事技術的自強者們，也并沒有改變對工藝學家，即工匠的基本態(tài)度。因“先天不足，后天畸形”而失敗的洋務運動，正是在缺乏“日進無疆式精神”這一問題上最終的結果。

（二）道、佛二教思想的影響

雖然傳統(tǒng)的陰陽五行等學說與西方早期的巫術學說在發(fā)端原因上并無太大差異，然而中國的陰陽家們由于身處春秋戰(zhàn)國的戰(zhàn)亂時期，無法像法、儒二家主流思想在維持社會倫理層面和封建統(tǒng)治上做出更大的貢獻，因而漸漸凋敝。除此之外，道教雖然吸取了陰陽家的一些知識，但卻不似天主教或基督教，使人們產(chǎn)生追求真理和探索未知領域的精神。早期道教倡導的更多是“無欲思想”，修道者只有根除凡情俗欲，才能得道成仙，“道”一詞也充滿著神秘主義色彩?！渡裣蓚鳌の翰枴分芯兔枋隽宋翰柨值茏訉﹂L生丹心懷眷戀，于是自己以身試丹，最終身亡的故事。這一故事宣揚的便是修道者需要在修道過程中，拋棄一切欲望，乃至生死欲望。誠然，這樣一種拋卻欲望的思想是產(chǎn)生不了充滿探索欲、求知欲的“日進無疆式精神”的。

“無欲思想”在后期逐漸轉變，道士追求世俗生活的欲望得以正視，然而“人人皆可修道成仙”的理論，卻對嚴復言及的“日進無疆式精神”的產(chǎn)生，起到了消極作用。因為這樣一種神人關系，不同于西方的神人相分關系。在道教中，人可以通過修道的方式成為神，神可以通過化身的方式附于人身。在這樣的普世性“成仙”理論中，神與人的關系是合一且很松散的?！渡裣蓚鳌ぐ资壬防铮资壬f：“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間”。信仰的力量亦被灌注在了日常的一套修道方式中，這樣一種“樂觀主義”精神讓人們僅僅著眼在了經(jīng)驗層上，難以去懷有對宇宙真理、本原的崇高敬畏和探索，也無法進行如西方式的自我批判和反思。所以道教的五行陰陽說、煉丹、草藥、醫(yī)學、養(yǎng)生等理論，很難最終發(fā)展為如西方的一套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科學體系。

除了道教之外，佛教也又士“日進無疆式思想”產(chǎn)生了影響。佛教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早先的大乘空宗般若學所說的“空”被中國僧人們簡單地解讀為了“無”。支讖所譯的幻首行經(jīng)》十四品為“本無品”，書中言：“一切皆本無，亦復無本無”。世界的本原和規(guī)律在“無”中被悄然化解了。之后佛教經(jīng)過了長期的本土化過程，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禪宗思想，“空”和“無”的觀念得以依舊沿承。禪宗的壯云經(jīng)》中倡導“本來無一物”的一切皆空理念，唐代僧人宗密在《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稱“體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既達本來無事，理宜喪己忘情，情忘即絕苦因，方度一切苦厄”。在成佛上，如道教“人人皆可成仙”一樣，禪宗認為“人人皆可成佛”、“即心即佛”，成佛的方式是依靠“頓悟”。六祖慧能在牡云經(jīng)》中講到“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是佛”。這樣一種“空”觀和人人成佛、自性成佛的思想，也是無法產(chǎn)生精密客觀，敢于追求科學真理，探索世界的“日進無疆式精神”的。

雖然嚴復想極力借佛、道二教中的“神秘主義”，并結合斯賓塞的學說，來闡明自己的進化論，使大眾追求科學，自發(fā)產(chǎn)生“日進無疆式精神”。但在史華茲看來，嚴復這種神秘主義竭力否認整個感覺到的世界及其全部成果的重要性，是不可取的。對于嚴復來說，整個進化過程背后的“不可知”，僅僅是他躲避人生風暴的最終避難所。

三、關于“日進無疆式精神”的當代啟示

在西方的各種知識和技術傳入中國后，“日進無疆式精神”慢慢滲入人心。對真理的探索、追求，以及其實踐的重視和懷疑的精神，使中國擺脫了19世紀的貧弱局面，走到當代科學技術和經(jīng)濟大發(fā)展的今天，這實屬一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這一日進無疆式精神”，卻在今天也產(chǎn)生了一些的問題。

從西方傳入的“日進無疆式精神”，其本身帶有一定的工具理性。以科學為例，其是否應該以中立的姿態(tài)不斷發(fā)展，而不顧及或負載人文價值？現(xiàn)實情況是，一方面，醫(yī)學的進步和核能領域的突破，使壽命延長，能源危機漸漸化解。但另一方面，生化武器和核武器的出現(xiàn)，也使未來戰(zhàn)爭蒙上了人類滅絕的無形陰影。在筆者看來，真理是人通過探索研究而得出的，社會各種領域的發(fā)展，應該為全人類造福，故這一“日進無疆式精神”，應該與重“人”的人文精神相調和、匯通。而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文精神”四字，恰恰是重中之重。中國現(xiàn)代哲學家張岱年指出，“西洋哲學及其方法己傳入中國，人們雖一時不免為西洋哲學所震炫而低伏，但需要新哲學的呼聲己可以聽到，我們期待著一個可以媲美先秦的哲學燦爛的情形到來”。面對這一現(xiàn)實，如何將充滿探索和突破的“日進無疆式精神”與人文精神匯通，如何使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思想在如今甚至未來的高科技時代發(fā)揮應有之功效，中國哲學的出路何在，這是中國哲學的工作者們在當代所應肩負的歷史責任，也是值得學界不斷探討的前沿話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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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馮達文，郭齊勇：新編中國哲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