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荊北棘
落日熔金的傍晚,微風和暢,Luka一如既往地坐在陽臺上等她回來。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有個很陽光的名字,叫向天歌,有烏潤的長發(fā),晶瑩明澈的雙眸。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捧著自己的臉說,Luka,你長這么丑,以后誰要你哦。隨后就極為用力地來一個貼面禮——Luka,Luka,我簡直要愛死你了!
遠方傳來一聲刺耳的鳥鳴,Luka遠遠地就望見向天歌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懷里還有一只貓,通身都是灰色的毛。它不過是舔了天歌的胳膊,天歌卻笑得比陽光燦爛,一臉寵溺地摸著那只貓的額頭。
真是一只丑貓。Luka強烈地左右擺動尾巴,它往前走了兩步,發(fā)覺自己的爪子開始一閃一現(xiàn),它一個趔趄,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起來。
Luka也是一只貓,一只已經(jīng)死去的貓,因為執(zhí)念,它的魂魄又回到了它最不想忘記、最懷念的地方。
但是,當Luka心中最記掛的那個人開始遺忘Luka的時候,也就是Luka記不清她模樣的開始。一旦執(zhí)念消逝,僅有的魂魄也會化為虛無。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在沒遇見向天歌之前,Luka是只流浪貓,既沒有高貴的品種,也沒有純正的血統(tǒng),在它剛把路走得歪歪扭扭的時候,就被人遺棄在了馬路邊上。
但是它知道自己是有名字的,叫死貓,只不過每次一聽到這名字,Luka就要快速逃離——為了生活下去,Luka早已練就了一身偷吃的好本領(lǐng)。死貓,是人們對它厭惡的表現(xiàn)。
第一次失手那天,Luka因為被男主人打折了右后腿,只得任憑男主人處置。男主人提著Luka來到小區(qū)對面的河岸邊上,只聽見一聲響亮的落水聲,Luka便被刺骨的冷冽層層包圍,它很努力地劃著水,對岸卻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冬天幾近零下的水溫,還有無法發(fā)力的后腿,Luka開始發(fā)覺自己的身體正無法控制地下沉。這大概就是自己生命的盡頭吧,想到這里,Luka發(fā)出一聲微弱的低鳴,水面上動蕩的波紋也逐漸趨于平靜。
“嘿,小家伙。”Luka再次睜眼就被眼前的龐然大物嚇到了,它猛地弓起身子,結(jié)果因為負傷的后腿不受力而跌倒在地上。
“你這只傻貓,有姐姐在,別怕?!盠uka被女孩抱在懷里不停地撫摸。
柔柔的,暖暖的,這個人的懷抱好舒服……Luka收起原本伸出的利爪,瞇起雙眼享受著這份待遇。
這個女孩就是向天歌,Luka落水那天,是她跳進河里把它抱上了岸。后來的Luka總是想,如果能再次回到向天歌身邊,即便眼前是無盡的火海,它也必定毫不猶疑地跳下去。
那只丑貓叫灰咪。
Luka聽到向天歌給丑貓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它笑得在地上打滾。
“喂,你的名字和你一樣丑?!盠uka圍著灰咪悠然踱步,“丑貓你知道為什么我叫‘Luka嗎?”話一出口,Luka就蹲坐在灰咪身旁,好像……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叫Luka啊……
周遭的空氣都開始充斥著不安。不斷輕顫的后背,不斷放大的瞳孔,Luka淺棕色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慍怒,它縱身一躍,就跳在了灰咪身旁的書架最頂部。這是一個多功能木柜書架,書架上盡數(shù)都是各類書籍還有相片擺臺。Luka四處巡視了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前方的魚缸上,它豎起尾巴朝前走去,神情自若的樣子宛如凱旋歸來的將軍。
“都是你,再見吧,丑貓?!盠uka用意念推倒了魚缸,毫不猶豫的,甚至是有點欣喜若狂。Luka望著下墜的魚缸,不禁左右擺動著尾巴:一切都是因為你,只有你死了,天歌才不會忘記我。
“灰咪!”
向天歌一聲急切的叫喚,灰咪剛好離開了原先的位置,隨即而來的便是魚缸落地的刺耳聲。
“沒有嚇到你吧?”向天歌抱著灰咪不停地撫摸著它,灰咪瞇著眼,把頭緊緊地貼著向天歌的胸口。
“諂媚的丑貓!”計劃落空的Luka變得愈加狂躁,它終于忍不住朝向天歌吼叫了兩聲——書架上裝有向天歌和Luka合影的相框悉數(shù)墜地。
地上一片狼藉。
Luka?向天歌的嘴唇動了兩下,怔在了原地。
Luka開始后悔了,因為向天歌……眼睛紅了,她說,Luka,對不起,都怪我沒有放好相片。
Luka,對不起,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在Luka病重的時光里,向天歌說過次數(shù)最多的話就是這一句。
生命最后的那天,Luka還記得,清晨的陽光柔軟地落在地板上,自己勉強睜了眼,朦朧間只見向天歌就坐在跟前,神情黯然。自己多想能夠像以前一樣跳到向天歌懷里,左右撥弄她長長的碎發(fā),順便四角朝天地躺著,讓她摸摸被她喂得圓滾滾的大肚子——可惜這樣的場景再也不會有了,當時的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站起來,腦袋很暈,眼皮很沉,看著向天歌啟合的嘴唇,Luka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也許,睡一覺,醒來就好了呢。Luka感受著向天歌溫暖的手心,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果然,醒后的Luka發(fā)覺自己渾身充滿力氣,它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然后滿屋子尋找向天歌的身影。許久,它才想起來向天歌可能是去上學了。于是,Luka來到客廳的陽臺,躍上石欄,這里是附近整個片區(qū)視野最好的一個地方,可以望見向天歌回家的路,每每向天歌出門,Luka都會坐在這里等她回來。
微風輕拂,小區(qū)里的鳳凰花開得如火如荼,Luka想了很多個等下見到向天歌時的開場秀,比如蹭她小腿,舔她手背,又比如在她面前展示自己飛檐走壁的絕技……最后,Luka還是決定按兵不動,它想知道,向天歌見到它,又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Luka巴望了許久,才把向天歌盼回來。它看見她走進小區(qū),就趕緊跑到客廳端坐著。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間消逝的每分每秒,都充滿了重生的期待與喜悅。
門上的鎖開始有了動靜,一圈,兩圈!Luka挺直了后背,準備迎接向天歌瘋狂而熱烈的擁抱和親吻,這是向天歌表達愛的方式,很粗暴,卻很溫暖。
然而,事情并沒有像Luka想象中的那樣夸姣,反而讓Luka變得措手不及。
進門后的向天歌,失魂落魄地抱著一個木盒,穿過Luka的身體,徑直走進了房間,不一會兒,里頭就傳來女孩的嗚咽聲……
喵——你別哭啊!
喵——你看我能跳!能伸懶腰!還能立起尾巴!
喵——好嘛,我舔你一口好不好?
一切都于事無補。向天歌聽不見Luka任何的叫喚,而Luka也無法觸碰到她。一個不經(jīng)意間,Luka瞥見書桌上的木盒,上面貼著自己的照片。它才意識到一件事情:原來,自己真的已經(jīng)離開了向天歌。
放在桌子上的,是骨灰盒。
每個生命最脆弱的時候,最好的去處就是家,它見證了一個生命的成長,也保留著一個生命最原始的純粹。正因如此,Luka能重新歸來,一旦跨出這個家的范圍,Luka就要面臨著魂飛魄滅的終極消逝。
這么久以來,Luka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讓灰咪離開向天歌,卻發(fā)現(xiàn)所謂的一切辦法,不過是自己在家里的每個角落里自導(dǎo)自演,沒人看得見它,也沒人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
于是,Luka看見書架上的擺臺慢慢變成了向天歌和灰咪的合影,屋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向天歌和灰咪玩鬧的影子,Luka甚至再沒聽過向天歌在某個時刻會突然叫它的名字……
Luka蹲坐在陽臺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記憶中向天歌的模樣也變得若隱若現(xiàn)。
這一個白天,天上飛過21只鳥,太陽躲進云層里36次。
這一個夜晚,天上劃過8顆流星,月亮一直在薄如輕紗的云層里穿梭。
這一天,身上的某個位置,又開始在消失了。
曾經(jīng)滿心歡喜地歸來,現(xiàn)在遙不可期的徒刑。
被人遺忘的感覺,其實比死還難受。
向天歌,要搬家了。
一連好幾天下來,屋里的人不停地在收拾打包東西。
Luka看見向天歌捧著那只丑貓的臉說:“灰咪灰咪,我們要搬到新家了哦,我在新家給你準備了更大的窩窩呢!”
“喵——更大的窩窩……那把我們的照片也帶過去好嗎?”Luka就在向天歌的身后,它蹭了蹭她的腳踝,“喵——我們的相片就在書架最底層的那個抽屜……”
然而,向天歌并沒有往書架的方向走去,她抱著灰咪進了房間,在里頭疊起了衣服。
Luka望著書架失神了許久。其實書架早就空了,向天歌收走了上面所有東西,卻唯獨沒有打開底下的抽屜。如果不是當初自己任性把照片摔碎,也許相片就不會被淡忘在抽屜里,事情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可惜沒如果。
Luka重新回到陽臺,聽著外面清脆的鳥鳴聲,Luka趴在了地上,雙眸慢慢合上,安靜而無畏。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向天歌叫喚灰咪的聲音,讓Luka覺得奇怪的是,那一向諂媚阿諛的丑貓居然沒有做任何的應(yīng)答。Luka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嗯哼,那只丑貓不在家里。
“媽!我們晚點出發(fā),我去小區(qū)找找。”
隨后,站在陽臺上的Luka就看到向天歌貓著身子在小區(qū)的綠化帶里找尋那只丑貓的下落。
“灰咪——咪咪……咪咪……”向天歌找遍了整個小區(qū),仍然沒有灰咪的身影。
沒有用的。Luka瞥了一眼,目光定在小區(qū)外一條僻靜的小巷里:灰咪蹲下卷曲著身體,一群野貓正向它步步逼近。
向天歌在樓下哭著打電話,說:“媽……我找不到灰咪,你快下來幫我一起找……”
Luka突然感到一陣錐心的疼,那種要失去的痛楚,它真的太了解了。
一個飛躍,Luka跳下了陽臺,剛落地,便以極快的速度朝小巷奔跑。
一旦跨出家的范圍,魂飛魄滅,不可挽回。所以,Luka要在消失前把灰咪救回家。
你這只丑貓!膽小鬼!被打了都不知道反抗!Luka猛地沖進灰咪的身體里,灰咪原本怯弱的模樣瞬間變得兇狠,它露出獠牙低吼著,倏地就把為首的野貓撲在地上撕咬了起來,一個翻滾,Luka就趁此機會跳上圍墻,擺脫了那群野貓的糾纏。
快!Luka不斷地催促自己,它就著向天歌的氣味,不停地朝家里奔去。Luka剛到樓下,向天歌正要上車。
“喵——喵……”
向天歌剛聞聲回頭,Luka就已經(jīng)跳進了她的懷抱。
已經(jīng),很滿足了吶。
車子發(fā)動時,向天歌讓爸爸再等等,她拿了鑰匙之后就往家里跑去,一開門,就快步走向了書架,打開最底下的那個抽屜。
一個木盒,一疊相片,照片上的Luka,通體橘黃,它耷拉著腦袋,一臉不悅,好像說:“喂,我等你很久了你知道嗎?”
“Luka,我們一起回新家?!?/p>